然而,就在此时,四周忽然大亮,无数个灯笼、火把,将黑夜耀得如同白昼,亦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容。
竟是狄远。
顾念白缓缓起身,望着狄远,轻声叹息:“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你却偏偏不知悔改。”
他早就知道了他要来,便在四下设好了埋伏,只等他的出现。
狄远手上拿着一面青铜令牌,看似无甚显眼之处,但军中之人都知道,这是最高一级的军符,可以调动数以百万计的军队。在前朝,它的执掌者就是顾念白的父亲——定远大将军,顾天。
顾天生前对这令牌极其看重,奉命去边疆征战时亦是随身携带。后来他战死沙场,尸骨难觅,这令牌也不知所踪。
父亲战亡,爱妻失踪。突然的变故使得本无意权力争锋的顾念白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浮华和锋芒。他开始潜心修习武功、兵法,后来又率父亲生前麾下的剩余军队前往边疆。
——阻击外敌是名,寻获令牌才是实。
然而几年来,秘密进行中的搜寻工作却没有任何进展,直到那一天,狄远来报说敌人发起了突袭。
谁料到,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了阴谋。
在他们到达一处环形沙丘之中的时候遭遇了敌人,几轮交战后,顾念白本就患病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下令立即撤退,却发现后路已被切断。而狄远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他自小的至交、生死与共的同袍狄远,竟然背叛了他!
然而没人料到的是,就在此时,狄远竟忽然连发两箭,瞬间洞穿了敌军主帅的心脏,还有那个押解着顾念白的士兵。
变生肘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待众人回过神来之时,两人一骑早已消失在了天边。
枯树,白雪,风沙。
“你走吧。”狄远将奄奄一息的人扔到地上,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顾念白靠着一棵枯树坐下,喘息片刻,忽然轻笑起来:“你不怕我回到营中?”
“全营的人都将知道,顾将军里通外国,将我军引入敌人包围之中,造成惨重伤亡,实乃十恶不赦。你若是还敢回去,便尽管回吧。”说着,扬鞭欲走。
“权力,真的那么重要?”顾念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讽刺。
狄远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不,重要的,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枯树下的那个身影忽然一跃而起,将马上的人扑倒在地。狄远只看到银光一闪,苍穹陡然出现在眼前,颈间一阵刺骨的冰凉。
“是什么?”顾念白手中的匕首抵在狄远颈间,泛着幽幽寒光。
“你……你没有中毒?这匕首!你……”他分明记得他以给他下了慢性毒药,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他力气全无。然而现在却……拿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着,却依旧未松开半分。
这匕首是弱冠那年狄远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这些年来,它伴着他出生入死,如同一个最忠诚的战友,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而此刻,它却被握在现在主人的手中,抵在曾经主人的颈间。
狄远忽然笑了起来,从腰间拿出一样红绳系着的事物,递到顾念白的手中。那是一块上好的玉佩,碧绿欲滴,散发出柔和的光华。
“你也……”顾念白愣住了。这玉佩是当年他回赠给狄远的礼物。他还记得那时狄远的父亲责怪他不该收取那么贵重的礼物,将他一顿暴打。而狄远从头到尾一声未吭,始终将它死死地护在胸前。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也是随身携带着它的啊……就在他愣忡的片刻,狄远忽然猛踢了一下身旁的枯树,积雪簌簌而落,遮挡住了视线。顾念白只感到手上一松,狄远已抢过匕首,割断了玉佩的红绳,随即跨上马飞奔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顾念白没有追赶。
摊开手掌,那半截红绳在风中飘摇,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没想到那次,本欲至你于死地,却阴差阳错地助你得到了令牌。”狄远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苦笑着。
那日兵变后,他处处躲藏,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却意外得知顾念白已寻到了那块令牌。地点,就是那次他们诀别的地方。
“不,你从未欲至我与死地。”顾念白正色道,“那****本有机会杀了我,却留了我一条性命。而方才,亦是如此。”
方才,只要狄远的剑稍一用力,他就会立时殒命。而他,终是收回了剑。
面前有两杯酒,一杯无毒,另一杯,放着致命的毒药。
“你我各自选其中一杯饮下,是生是死,悉听天命。”顾念白话语沉沉,宛若窗外的夜色。
狄远已被松绑,他没有去看杯中的酒,目光直直地落在顾念白的眸中。这是自从那日兵变时起,他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叛徒的烙印一旦被打上,便永远无法抹去。然而后来他才知道,在将士们的心中,狄远并非叛变,而是阵亡。他不是一个叛徒,而是一个英雄。
顾念白给了他一个军人应有的尊严,而他给他的,却是再一次的背叛。
“大哥。”他忽然唤道。大哥,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没有叫过了啊……“你不是曾问我,为何要背叛你吗?”不待顾念白回答,他兀自笑了起来,“是为了,她。”
“还记得我们儿时的那件事吗?那次,她非要一朵离得很远的莲花,我说采不到,你却竭力去采,甚至为此不慎落水。从此以后,她的心中便只有你了。她从来都不知道我一直爱着她,爱了那么多年……”
“大哥,替我照顾好她。”说完最后的一句话,狄远忽然端起酒杯,将两杯酒都饮了下去!
顾念白一声惊呼,就在此时,狄远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怎样必死的决心啊……
鲜血汩汩,蜿蜒成了一朵红色的花。顾念白跪倒在地,鲜血沾染了他的衣襟,双手掩面,指缝中,有晶莹的液体渗出。
如何让他知道,他只是想试试他的胆魄;如何让他知道,这两杯酒其实都是无毒的;如何让他知道,他其实是想给他活命的机会啊……即使是死,你都是念着她的么?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满塘芙蓉,似乎在轻声哭泣。
一个月后,长安城被一举攻破。
三个月后,全国境内的叛乱平定,外敌驱逐,乱世逐渐太平。
一年后,新帝在长安城内登基,改国号为沧琅,天下一统。
新帝的名字,叫做顾念白。
早在驻扎于长安郊外时,他一面命人每日到城内维持治安,发放钱粮。另一面,又交付亲信携带兵符调动大批群龙无首的军队。第三,笼络各藩王,答应新朝建立后给其封厚的封赏。
但,他登基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削藩。众藩王或被斩首,或被贬为平民,再也无力影响朝政。
沧琅二年三月初一,皇帝大婚。未来的皇后,叫做洛子嫣。
传闻他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经历重重艰难终究走到一起。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在成亲前夜,她却再次同几年前那般,留书出走。
举国哗然,所有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除了一个人。
轻纱帷幔,烛影摇红。这是举国大庆的日子,他的成亲之夜,然而,雕花窗前,年轻的帝王却独身坐着,视线落在红木桌上。
桌上是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旁边,有一张桃花笺。
清雅如兰的墨色小字在纸上铺开,道出了许久以来她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念白,你可知道,其实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不是洛子嫣,而是我……佩娘。
佩娘本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流落风尘,烟花卖笑。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他——她的恩人,狄远。他为她赎身,对她极好,教她言行举止,告诉她许多的故事。她对他感激,尊敬,言听计从。
他让她以妻子的口吻给一个叫顾念白的人写信。虽不知为何,她却依旧照做了。后来他又将她带至边关,制造了她与顾念白的那场邂逅,或者说,重逢。
从那以后,在信里,她是佩娘;在现实里,她是洛子嫣。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狄远自始至终都在利用她,欲将她塑造成另一个洛子嫣。她始终带着面具存活,以至于到了后来,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佩娘,还是是洛子嫣?亦或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任人驱使的傀儡。
狄远在她写给顾念白的信笺上浸了慢性毒药,而她却在他的汤中暗自投下了解药。他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啊,为了不使在远方等待归人的女子伤心,军务繁忙的他竟给她回信……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叫做佩娘的女子,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影已经深深映刻在了她的眼里,心中,挥之不去。她将他写给她的信看了又看,沉浸在他的文字、他的气息里。
正因她的解药,顾念白才没有在那次的叛变中丧生。她跟着他回到了长安,以后从此可以告别那段不堪的过去,与他好好地在一起,即使是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
然而,狄远却再次前来找她,告诉了自己欲行窃兵符的计划,让她跟他走。她拒绝了,并将之告诉了顾念白,因此便有了那一夜的伏击。
她了解顾念白,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淡泊名利的。然而世事无常,就在她以为他会无意权力争锋,同她一起淡出这红尘俗世的时候,他却登基为帝。
那一刻,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他与她的距离,如同云泥般遥不可及。她只希望同爱的人一起平平淡淡终此一生,而不是这个千万人羡煞的位置,国母。
终于,在他们成亲的那一夜,她离开了皇宫,这座金子铸成的牢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信的末尾,她再次写下了这句话。泪水,亦再次在信笺上晕染出了小小的花。
看完这最后的一封桃花笺,顾念白起身,看着窗外的月色,眼中如平静的深潭落入了一枚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纵使她们的面容和举止多么相似,纵使她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往事,早在他遇到她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知道她不是那个他曾深爱过的女子。
因为,真正的洛子嫣,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和伤痛——他爱的女子并不爱他,她爱的,是他的父亲,顾天。
洛子嫣明白,她与顾天不可能在一起。因此她应嫁给顾念白,这样就可以离她所爱的人更近一些。甚至,一生默默陪伴。
几年前的那一夜,在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死讯刚刚传来。顾念白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愤怒,便看到面前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纵身从三层的阁楼上一跃而下,宛若一只折翼的蝶。
他伸手去抓,却只留住了一片绯色的衣角。
不愿承认她已逝去,他对外说她离家而去,杳无音信。
所有的人都信了,甚至,包括他自己。他一直寻觅着,期望某一天,在某个地方,能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容颜。所以,当佩娘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告诉自己,那就是她。
呵,可真是傻啊……分明知道是镜花水月,却依旧无法自拔。
傻的又何止他一个?狄远亦是一直深爱着洛子嫣的,而最终,那爱同样转移到了佩娘的身上。狄远将佩娘送到他身边的目的是为了迷惑于他,给他下毒,而狄远自己,也深深中了她的毒吧?
他将窃取兵符的计划告诉她,却分明知道,她是爱着另一个人的啊……抬头望去,上弦月挂在天际,弯成一抹离人钩。
沧琅二年三月初三,皇帝在大婚之后的第二天暴病而薨,驾崩前立下遗诏,让位于当朝宰相。
举国大丧。
炊烟袅袅,流水潺潺。
江南的春雨里,一袭白衫的男子缓缓而行。细雨如丝,透过斗笠上遮面的轻纱,轻柔地吻着他沾染了些许风尘的眼角眉梢。
若有来自长安的人看到他轻纱下的容颜,或许会惊呼失声,或许会噤若寒蝉——他,正是一年前暴病而薨的先帝,顾念白。
溪中,有许多刚刚放进去的粉色信笺叠成了小船状,随着两岸缤纷的落英漂流而下,分不清哪些是彩笺,那些是桃花。
来到江南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每经过一处,便在水中放下桃花笺,任它们随水而逝,任意东西,追逐最后的希冀。
——就像现在的自己。
他们曾立下约定,要一起来到江南,踏遍春光。江南,他向往已久的地方,亦是她唯一可能存在的地方。
她,佩娘。
他以为自己爱上佩娘,不过是追寻着那个已经逝去的人的影子。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他才明白,随之消失的不仅仅是那个影子,还有影子背后的阳光。
子嫣活在他的记忆里,而佩娘,活在他的生命中。
踏上石板小桥,有素色衣衫的女子撑着油纸小伞从他身旁匆匆而过,擦了一下衣角,留下一缕温润的香。
伞上,画着一丛墨兰。
男子的心头一颤,急急抬头寻觅。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简直不能呼吸。即使面容已然改变,但她的眼睛,那样澄澈如水的双眸,他绝不会认错。
她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含笑。
微风拂过,枝上的桃花纷然而下,飘过他的眼前,舞成一纸桃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