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昨晚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到了,阿楠从来没带过女孩子回家,看得出他也很喜欢你。”奶奶顿了顿,“阿楠以为我看不见,就不知道他做了这些错事,其实我心里全都明白,只是无力去阻止他。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我看着他长大,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是为了我才误入歧途,所以,我想请你……”
“奶奶,我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请你,报警。”
清晨的微风拂面而来,小巷两旁牵牛花迎着朝阳绽放。出了江楚楠家,我踉踉跄跄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走着,觉得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喂,朵朵,我想见你。”我打开手机,拨通了第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朵朵风风火火地赶到,见了我就问:“你昨晚去哪了?”
我将昨天分别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朵朵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沉默了片刻,然后一声轻叹。
“他的眼睛,果然已经不清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如同一团乱麻。
一天的徘徊犹豫之后,我和朵朵打算再去他家里看看。我们买了些水果一路拎过去,离那个小院越近,我就越想逃离,却仍强自克制着。
走到院门口,我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当初既然离开,现在又怎么想起回来了?”江楚楠的声音冷得刺骨,夹杂着一丝嘲讽。
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阿楠,我那时不知道你妈妈病了,才……”
“好一个不知道!”他忽然暴怒起来,“当初你离家的时候我十五岁,你说你去工作,很快就会回来,可你一去就是三年!你在外地赚了大钱,丝毫不管我和妈妈的死活,你根本不知道这三年我们是怎样度过的!”
他的声音仿佛掺入了毒药,透着刻骨的愤怒。我心里一惊,冲进了门。
江楚楠在花架下立着,对面是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男人。
“小枣?”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一声钝响,回头一看,朵朵手里提着的袋子掉了,水果滚落得满地都是。
“没事,没事……”朵朵低着头捡着水果,声音却似乎有些颤抖。
那个男人看到我们,愣住了,他的视线在朵朵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我的身上:“这是……”
“与你无关。”江楚楠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然后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走。”
走?去哪里?这里分明是他家啊。我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却不得不跟着他亦步亦趋。我回头,看到那个男人也匆匆追了出来,朵朵走在最后,脚步似乎有些虚浮。
我没有想到,此行的终点竟然是医院。
一道普通的门,却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江楚楠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只是一天的时间,却显得苍老了许多。她的意识已经不清楚,时眠时醒,昏迷的时候喃喃地唤着江楚楠和另一个人的名字,醒来时就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江楚楠和那个男人在病房里陪着她,我出来透气,在花园里,我看到了先我一步出来的朵朵。
自从她从外地回来后,我都没有看到过她抽烟。然而此刻,烟雾缭绕在她的身畔,她的背影逆着光,在夕阳的映衬下是那样单薄,仿佛一张苍白的剪纸。
发现我的到来,她深深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扔掉了烟头。
“小枣,你真的很幸福。”在我开口之前,她忽然说出了这句话。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好朋友,然而你家境却比我好得多。每当我看到你家人开车来接你,而我只能一个人走回去的时候,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过。”她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省吃俭用,把饭钱省下来买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我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你。”
“然而,我还是错了。”她的眼睛氤氲起了水雾,“初中毕业后,因为家里经济负担太重,我辍学去了南方打工。起初我满怀梦想,立志要创出一番新的天地来,可是……”
她笑了笑,宛若绽开了一朵含着泪水的花:“梦想之所以为梦想,是因为它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枣,我想你一定听过这个词,”第一次,她没有逃避,而是直视着我的眼睛,“小三。”
病房外,我靠墙站着,满眼是一片触目的白色,像一张病态而苍白的脸,冷眼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天已经黑了,病床上的人也已睡着,睡梦里不时发出咳嗽声,江楚楠走出来,将我叫到一边:“小枣,我有话想对你说。”
“对不起,我骗了你。”他眼眸垂着,声音很低,“病房里躺着的不是我奶奶,而是我的……妈妈。”
“你第一次来我家时,误把她当做了我奶奶,我想告诉你真相,却没有勇气。”他的视线落在病房的方向,窗口里透出橘黄色的微光,“这些年来她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已经苍老成这样了……”
“今天来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三年前,他出门做生意,赚了许多钱,妈妈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以为我们今后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知等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妈妈性格刚烈,将离婚协议书撕得粉碎,他给的所谓‘分手费’更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没过多久,她就病倒了,患上了病毒性结膜炎和肺炎,但我们这时却没有了看病的钱。我打电话向他要钱,他却分文不给,后来等我好不容易凑足了医疗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因为拖延时间太久而失明了。”
“后来,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肺炎更是越来越严重,直到今早忽然发病住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时候回来……”
他蹲了下去,将脸埋在掌心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能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陪着他一起沉默。
朵朵刚才所说的话回响在我的耳畔,句句惊心。
梦想就像一朵开在荆棘里的花,想去采摘,就可能遍体鳞伤。
朵朵初去南方就被黑中介骗去了钱,她怀揣着所剩不多的钱游走在那个遍地繁华的城市中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却屡屡碰壁。后来,她找到了一份夜总会的工作,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就这样一天天沉沦下去。
再后来,她认识了那个男人。
他已是不惑之年,事业有成,又待她极好,于是,她和他走到了一起。
她过着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奢华生活,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明白自己是什么,那个被道德伦理、被整个社会谴责的身份——第三者。
她也怕,也悔,然而却已经无法自拔。
她吵,她闹,她逼着他同妻子离婚,然而那个刚烈倔强的女子却毫不妥协。终于有一天,他将手机忘在了她那里,她接到了一个打给他的电话。他的儿子说急需一笔钱来给母亲治病。她知道“母亲”指的是谁——他的妻子。
她没有将电话的内容告诉他。
她和他在一起将近三年,她明白他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妻子,即使爱情不在,亲情依然将他们紧紧相连。终于,在一个飘雨的午后,她选择了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乡,这座不甚繁华,却充满温暖的小城。
朵朵起初不愿我接近江楚楠,是因为他的眼睛和那个男人太像了,似乎纤尘不染,又似乎藏匿着危险的漩涡,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后来到了江楚楠的家中,她才明白,那个男人原来就是江楚楠的父亲。更令她吃惊而悔恨的是,正事因为她当初的那一次沉默,导致了他的妻子双目失明。
世事就是这样巧,又这样让人无奈。
“小枣,这个给你。”江楚楠拿出两张叠得极细心的纸来,一张给我,另一张又放回了衣兜里:“你先拿着,我希望可以亲口告诉你那些话。如果……如果我无法亲口告诉你的话,再打开看吧。”
信纸很薄,我却觉得它重如千钧。
我们回到了病房里。
江楚楠的妈妈已经清醒,气色比刚才好了许多。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用手臂撑着靠坐起来:“阿楠,是你吗?”
“是我。”他握住她的手,我看到他的眼里的光芒亮了起来,“他呢?”
“回去帮我拿衣服了。”她又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浮现一抹病态的红晕,“阿楠,不要恨你爸爸,他、他只是……”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咳嗽打断,江楚楠连忙递给她一杯水。
“阿楠,现在几点了?”
“晚上十点。”
“十点……天上有星星吗?”
“有。”
“给我说说星星的样子吧,我好久都没有看到过星空了。”
他走到床边,仰头望着天空,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天很晴,星星很多,悬在头顶,就像一盏盏小灯,又像许多的萤火虫在天上飞舞……”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泪流满面。
——天是阴沉的,漆黑的夜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
“阿楠,家里的夜来香已经开了吧,我想闻闻它们的花香。”
“好,我马上就去摘。”
“我只想要家里的,它们是我亲手种下的,和别的不一样。”她再次叮嘱着,像一个孩子那般执着而小心翼翼。
“我知道了。”江楚楠穿上外套就要往出走。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替我拭去的脸颊的泪水,我看得出他眼中的意思:“我很快就回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心里深沉的感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是那样想呼喊他,却终是忍住了。
“阿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偏激,他认定的东西很难改变。”她对我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所以我很怕他会恨他的父亲,这样的恨会毁了他的一生。”
“阿姨……”我哽咽着,却说不出话来。
“阿姨?哦,原来他已经告诉你了。”她很欣慰,脸上绽开笑意,却似乎从心底涌出泪来,“姑娘,麻烦你帮我把手机拿来。”
我的心里浮上一层恐惧,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仿佛已经料到了我会这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底善良,可这样看似是帮他,实际却是害他,我不想让他一生都背着这个包袱做人。”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给我。”
只是两个字,却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咬着嘴唇,将手机递给了她。
“谢谢你。”
她笑了,然后摸索着,拨通了一个号码。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将头发拉直,浓妆卸去,回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朵朵再次离开了家乡去南方打拼,她离开得很突然,谁都没有通知,听她妈妈说,她在一个夜里自身背着行囊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再次去追寻她的梦想。
江楚楠进了监狱。
那天晚上他抱着一大捧夜来香回到医院,等待着他的是早已潜伏在病房里的警察。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眼神,那样震惊,那样悲伤,却似乎又带了一丝解脱。
他妈妈最后播的那个号码,是110。
绽放的夜来香散落在地,被践踏成泥,他被警察带走,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他的妈妈坐在床边,泪水从面颊徐徐滑过:“阿楠,不要恨我……”
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听到。
后来我听说,在搜身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他身上的那封信。那竟然是封自首信,原来他早已经打算去自首,只是放心不下病重的妈妈。
我打开他写给我地那封信,在信里,他承认我那晚抢我手机的人就是他,他不晓得我早已知道了真相。他又告诉我,其实他很早就喜欢上了我,就在我穿高跟鞋去学校填报志愿的那天。
他说,小枣,你不知道在看到你摔倒的时候,我是多么想扶你起来,可是我不敢。这样肮脏的我,不配去触碰纯净无暇的你。
我握着信纸,泪流满面。
因为有自首情节,加上认罪态度良好,他被判刑三年。我曾去监狱里看过他,他却不肯见我。
后来,我也曾去他的家里看过。寻常陌巷,斜阳草树,大门紧锁,我怕看到一派衰颓的景象,心生怆然。就在我打算离去的时候,巷子末端出现了一对身影。
他的的母亲坐在轮椅上,由父亲推着,在夕阳中徐徐走来。他们时而轻声絮语,时而淡淡微笑,我连忙躲在一个角落里,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从我身边走过。
他们走到门前,打开大门,我向里望了一眼,几乎要落下泪来。
整洁的小院里花木扶疏,大片的夜来香怒放着,像是要把全部的生命都盛开在这一瞬间。
陌生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这世间最有情的是人,最无情的也是人。”我想,如果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明白,在这世间,有情总是多过无情。
我伴着花香,转身离开。
在这末世荒年里,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盛世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