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错!”季如卿眼前一亮,画笔蘸上朱砂,轻点几下,便有桃花花瓣在风中纷然舞动,更有一朵落在了图中女子的眉间,美丽动人,妩媚多姿。
终于画出了满意的图,季如卿抬起头来,问身边的阿登:“方才真是谢谢你点醒了我,你叫做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温柔和缓,令她心底一颤。
“我叫做……”
“如卿——”阿登正想回答,话语却被打断。江蕙跑到他的身边,捧起画看了又看,啧啧赞叹:“哎呀,真好看!送我好不好?”
“原本画的就是你,自然要送给你了。”季如卿含笑回答。
江蕙欢喜地拿了那幅画回去,说是要裱起来挂于房中。却唯有阿登知道,她刚一进房就将那副花撕成碎片,然后焚烧殆尽。
江蕙看着阿登,而阿登则看着那灼灼燃烧的火焰,瞬时失神。
第二次,阿登如此近距离地听到季如卿的声音,是在此刻的柴房里。
“不要吃那些东西,切记。”他又重复了一遍,字字句句,在宁静的夜里分外清晰,烙在阿登的心头,灼烫而疼痛。
接下来的两天,江蕙都给阿登送来了吃的,阿登并不声张,也没有吃,只是把食物藏在了柴堆之中。当江蕙再次来看到食物已经不见了的时候,神色中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第三天,阿登从柴房里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极度虚弱。
阿登在自己的房间中躺了许久,没有人来看她。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丝竹的声音,听到箜篌汀兰的声音,听到洞箫的声音,嘈杂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恍惚。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带着叹息的男子的声音响起:“这碗粥,你放心吃吧。”
这个声音,这个人,仿佛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涯。
阿登大病了一场,在房间里躺了很多天,终于好了起来。当她终于病愈走出了房间之后,这才发现原来小姐江蕙已经出嫁了。她离开了江宅,去往了夫家所在的地方——会稽山下的句章城,而代替阿登陪嫁过去的,是另一个侍女。
阿登想到那一夜季如卿的话,急急跑到柴房。那柴房许久不用,没有人来过,门也已锁上了。她找来钥匙,进门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柴房的地上有一只死猫,不知死了多久,毛皮都已经开始腐烂。阿登扒开柴堆,找到那一****塞在那里的几个馒头,发现其中的一个已经被啃掉了大半。
阿登将剩下的馒头带了回去,找来一根银针刺入其中,银针立刻变黑。
她的心一沉,继而是痛,最终是绝望。
她想到那个永夜,从背后推她的那一下;想到那个细小熟悉的声音说,是她;想到江蕙言之凿凿的承诺,想到她殷切地催促她快吃……自始至终不曾流出的泪水,此刻终于滴落。
出嫁三个月后,江蕙回来了。
却,并不是走着回来的。
一口朱漆的棺材,上面雕刻着莲花的图样,初看上去竟隐隐有些像那一日江上初见时的画舫。
江蕙在出嫁之后没有多久便病情恶化,访遍名医始终无济于事,终于辞世而去。她离世的时候,离出嫁不过三个月。
阿登看到季如卿。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袭缟素衣衫,立于棺旁,容姿憔悴悲戚,再无当日风华。
依照习俗,江蕙本是该葬于季家,但江家炙手可热,又独有江蕙一个爱女,便将棺椁运送了回来,葬于江家祖坟。
季如卿一直守在江蕙的棺旁,无论昼夜,寸步不离。江蕙平生最爱箜篌,下葬的时候,他将她生前的所有箜篌都为她陪葬,他说,这样,她才不会孤单。
却,除了那架汀兰。
江蕙下葬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并不大,路上却分外湿滑。那时正值初夏,荷塘里的莲花刚刚开花,一路上是淡淡的香。阿登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看着一列素衣的人中,一个高瘦的男子拿着一把洞箫,缓缓走着。
再美的容颜,最终不过化作一抔黄土。
最后的封土撒上的时候,下人们全都跪下,一片哀鸣。年过半百的江老爷立于坟头,揩泪悲泣。唯有季如卿,手持洞箫,静默而立,不言不语。小雨霏霏,他的身影因雨水而显得朦胧,远远望去,如遗世而独立。
所有的人都缓缓散去了,季如卿还在那里。
阿登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像曾经的很多次她在角落中看着他一样,只是这次,她没有走开。
季如卿垂首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拿起了手持的洞箫。翠绿的箫身如同碧玉雕成,承了雨露,如同天边浅草,越发青碧动人,生机勃勃。
然而,持着它的手,却是那样苍白而冰凉,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汀兰已绝,独留临风又有何用?倒不如让它陪你一起去吧……”
他的眼中有决绝之色,说完之后,举起萧来,就要将它折断!
千钧一发之际,阿登拦住了他。
“公子。”原先初识他的时候,阿登便唤他公子,一直都未曾改变,她知晓他太多,然而他却只知道她是江蕙的婢女,连名字都不知道。
“公子既然将汀兰留着,想必心中也是舍不得的,又为何要将临风毁去呢?”第一次,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话,而不是躬着身,低着头,“临风与汀兰原本就是一对,若是一个毁去,想必另一个若是有神识的话,也会痛苦非常的吧。”
“原本就是一对……”季如卿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比哭还令阿登难过,“是啊,临风汀兰,天生一对。可惜如今,汀兰已绝。”
“公子又怎么知道汀兰已绝呢?”
季如卿讶然地看着她,过了半晌,说:“汀兰是蕙儿生前最爱之物,她从不让旁人触碰分毫。现如今会弹奏箜篌的人本就不多,这首《芙蓉引》又源自宫中乐师,难度极大,这世间能够同我合奏一曲《芙蓉引》的,除去蕙儿,怕是再不会有第二人了。”
阿登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季如卿转身离去,雨中,他的身形一片朦胧,仿佛一团随时会散去的烟雾。
江蕙下葬后,季如卿并没有回去,而是暂住在了江家。无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会去坟上看她,絮絮地说着话,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对着的不是一座冰冷的坟冢,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他所爱所念的唯一的女子。
待在宅中的时候,他也几乎不出来走动,日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阿登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几乎每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她都会看到他轻抚着汀兰,凝神不语。
她唤他:“公子,吃饭了。”
一连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又恢复原样。阿登看到桌上摆放着她上一次送来的饭菜,早已凉透,却依旧一口都没有动过,不由叹了口气。
转身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男子彷如自言自语的声音:“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同她再合奏那一曲《芙蓉引》。”
她心中一痛,想回过身去,却终究转头离去。
季如卿病了。
所谓思念成疾,怕正是如此。心病难医,何况更是痛失所爱所致。阿登一直照料着他,眼见他一副副药地喝,却依然一天天消瘦下去。
过了一段时日,季如卿的病仍旧没有好,神智甚至也开始模糊起来。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唤,蕙儿,汀兰,芙蓉引。
阿登望着床上昏迷的人,心如刀搅。
那一夜,天上的月亮分外地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圆之日,本是团圆之时,然而季如卿的生命却已经快走到了尽头。
大夫前来看了看,药都没有开,摇着头走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将死之人。已经奄奄一息的季如卿被转移出原先所在的正房,因为江老爷说不吉利。
后院的柴房被稍加清理了一番,添置了张简单的床,季如卿被放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走了,陪着他的,唯有阿登一人。
昏迷之中的季如卿,依然紧紧地抱着那架箜篌,汀兰。
阿登望着他,这近在咫尺的人,熟悉却又陌生的容颜。他双目紧闭,脸颊深深地消瘦下去,分明已是时日无多的模样。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人忽然坐起,直直地看着身边的阿登。他的面容原本是苍白的,此刻忽然恢复了些许血色,如同微醉一般。
阿登顿时被惊住,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季如卿忽然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手臂消瘦,却将她抱得是那样紧,她无法挣脱。
也,不想挣脱。
她就这样任由他抱着,许久之后,听到他低低的、宛似哀求的声音:“蕙儿,为我再奏一曲《芙蓉引》,可好?”
在他臂弯之中的女子的泪水涌出,无声地滑过面颊。终于,她点了点头。
盈盈的指,按上了纤细的弦。
这不是她第一次弹奏汀兰,却或许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