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昀城,夜晚寒意未减,甚至比冬季时候更冷几分。马车的声音在夜里异常清晰,撞击在这座已经沉睡的小城里,心跳一般回响。
身着一袭青花素色旗袍的阮清画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天色,叹了口气。
这次去城中,她原本是代替有病在身的父亲去谈一笔生意,那笔生意对阮家至关重要。奈何对方虽态度谦和有礼,甚至邀请她参加今晚的情人节派对,却一直避而不谈生意的事,无论她如何或明或暗地追问,都只能得到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甚至是临行前父亲交代她带去的打通关节之用的“心意”,对方都丝毫没有收下。
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此时此刻,他们或许在参加情人节派对吧,她想。这个从西方传来的节日不知什么时候起悄然在所谓的上层社会中流行起来,战争打响后,许多身世背景颇佳的人从东北逃离,来到昀城继续醉生梦死。在阮清画看来,在如此战火连天的日子里追求这般玩乐,多少有些“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味道。
然而,这多少年来都是太平之地的昀城,终究还是染上了战火。
前方的路已在半个月前的一场战乱中被炸毁,马车无法前进,只能步行。阮清画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夜已深了,因阴霾而不见星月,天际却泛起奇异的光晕。这样极深黑暗之中的微光令她恍然心惊,那本不该出现的光亮,好似垂死的人咽气前最后的挣扎。
在这样的夜里,她本能地放轻了脚步,似乎与黑暗和寂静融为一体,就能够多一份心安。苏语前些天有要事去了外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不是这样,现在的她也不会一个人孤身在此。
这时,她听到有脚步声响起在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急躁而凌乱。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听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再渐渐远去。
她的脚步声更轻,刚才的声音虽不是冲着她而来,却让她觉得莫名心慌。是啊,在这动荡乱世里,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使人惶然。
离家越来越近了,只需再经过一个转弯,就可以看到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但阮清画没有这么做,她绕到宅院后面的那片梅林中,梅林中有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就是阮家大宅的后门。在这个时候,走后门比大门更加安全。
脚步匆匆,似乎眼前就是另一番不同的天地。她在梅林中走着,忽然看到身旁角落里的黑暗中似乎有个人影。这片梅林她太过熟悉了,所以这一团黑影虽然并不显眼,却被她一眼发现。
黑暗中的人显然也已经发现了她,身形一掠,将她环在怀中。
阮清画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已经置身于一个怀抱之中。男子动作很快,此刻已经抱着她贴墙而站,立于阴影之中。她无法惊呼,因为她的嘴已经被那个人捂住;她同样无法反抗,因为那个人的怀抱像是保护,更像是禁锢。
刚才那群人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听声音,那些人竟也来到了梅林里。
“小姐,冒犯了,请不要出声。”黑暗中,抱着她的人低声说道。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礼貌而静切,带着一丝急迫。那急迫原本是不易察觉的,但她离他这样近,甚至可以感受得到耳边的空气随着他的话语在微微颤动,那颤动,或许和眼前这个人胸膛中的跳动是同样的韵律。
黑暗中,她轻轻点头,男子放开了捂着她的嘴的手,另一只手依旧揽在她的腰间,看上去似乎像抱着她一般。但只有她知道,这个姿势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暧昧,他的手只是轻轻搭放在她的衣服上,并没有贴着她的肌肤。他的手与她的身体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尽管那点距离是微不足道的,却是刻意保持着的礼貌和疏离的距离。
礼貌和疏离,总是相伴而生的。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她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觉得身边的人的身体也在逐渐绷紧。她与他在夜色中的墙角里,听得到他的呼吸在耳边响起,男子的一侧身子掩藏在黑暗中,手中所持东西被掩藏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即使隔着衣物,她依然能感受到它散发着凉意——带着死亡气息的凉意。
然而握着它的手,却是温热的。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手枪,却不是最后一次。
夜色中,阮清画犹豫了片刻,将原本垂于身侧的手伸出,轻轻环住了男子的背。
在手指触到他背后的那一刻,男子的身体僵了一下,阮清画的动作也僵了一下。温暖而粘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同抚摸着带着露珠的枯草,湿润之中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却是惊心动魄的。
这种柔软,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男子的背上。
她的手轻轻地放在那里,没有动。黑暗中,她感到身边的男子微微地转过头,近在咫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注视着她的身后。
那里,脚步声的主人已经出现,几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一路过来。两人一动不动屏息立着,仿佛要凝固在这冬夜之中,长夜严寒,却有另一种温暖萦绕在她的指间。
——那是血液的温度。
男子的背上受了伤,血液一直在缓缓流出,不曾停止。而他竟一直视之无物淡定自若,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抖。
脚步声已经逼近过来,她感到他持枪的手缓缓握紧,那是用力的表现,而这种用力,往往是要下定决心做某一件事情的先兆。
血液的气息和梅花的暗香混合在一起,浮动在空气之中,她的心提了起来,仿佛也随之被握紧。她不希望那件事情发生。
所幸,前来寻找的人没有发现隐匿于黑暗之中的两人,又渐渐远去了。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确定终于平安无事以后,才放下了揽于她腰间的手,轻声说道:“谢谢你。”
阮清画也将手臂放下,这原本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由于手臂被冻得麻木而略显僵硬。
“你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要是不包扎一下,可能会有危险。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知道他的这句“谢谢你”意味着什么,方才抱着他的时候,她替他按压住了他背后仍在流血的伤口,减缓了血液的流速,否则他伤势如此,又在冬夜里站立这么久,是很难支持得住的。
“是枪伤。”男子简短地回答,巧妙地避开了她的问题。
“我家就在前面,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拿药来。”她说。阮家宅院的位置处于城郊,入城的道路又被炸毁,离最近的医院也有不远的距离,她想,他的伤势可能已经不起拖延。
说也奇怪,她竟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如此信任,为他莫名担忧。
男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清画已经离去了。
夜色沉沉,他站在墙角边,看着她的背影溶于夜里的梅林之中,顷刻消失不见。一弯残月从彤云中露出头来,落在他手中泛着寒意的枪上,冰冷透骨。
盛月楼的雅间外,身穿军装的男子来回踱着步,老旧的木质地板被皮靴踏过,发出喑哑的声音,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的呻吟。这样腐朽的声音被堂前屋内的各种歌乐声所掩盖,没有谁听到。
盛月楼是昀城最着名的歌馆酒楼,即使是在战争激烈如斯的时期,这里都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繁华依旧。
男子停下脚步,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伸出手来,敲了敲门。
屋里原本奏着琵琶,此时乐声骤停,一片沉寂。
“哎……”许久,屋里传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微带叹意的声音,“邵轩,进来吧。”
“师座,前方日军已经过了东北部的河城、阳县,过不了多少日子可能就会到昀城来了。”
秦邵轩一进来就直奔主题,说完话后才发现屋里的人不止一个,桌边还坐着另一个男子,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邵轩,这是从上海来的苏特派员。”三十二师的师长姓郭,向秦邵轩介绍道。
见此情形,苏特派员什么都没有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擦肩而过的时候,秦邵轩发现他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意味,待他再转头看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坐在桌边的郭师长倒了杯酒,说:“邵轩,坐。”
秦邵轩站在原地,没有坐。
“继续弹。”郭师长对一旁抱着琵琶的女子说道。秦邵轩看了一眼那女子,她穿着浅白的衣衫,头垂着,额发散落下来,遮住了面容。
琵琶声悠悠响起,弹的是《梅花三弄》,弦音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动听之至。
“好听吗?”
“师长——”
“这琵琶曲之所以好听,只因为它的弦有着韧性,是可以被拨动的,如果是一根钢条放在上面,就没有任何用处。刚硬的东西其实最容易折断,邵轩,你从军校毕业,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应该明白这个意思。”
琵琶声仍在继续,声音由低转急,犹如山洪奔流。
“可是日寇侵我国土害我国民,我们身为军人,难道就这样袖手旁观?”这句话虽是问句,从秦邵轩的口中说出,却满是愤怒的叹意。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攘外必先安内。”
“攘外必先安内,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秦邵轩冷笑,“不能保护国家,反倒开门揖盗,与叛徒有什么两样?这样的军人,我宁可不做!”
随着一声沉沉的拨弦之声,琵琶曲收了尾,却有弦外之音微颤。余音中,秦邵轩愤然离开。
郭师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桌旁,靠在椅子上闭起了眼睛。
没有人看到他的身边,抱着琵琶的女子抬起头来,眼神瞬息万变。
三十二师的郭师长死了,这件事在昀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秦邵轩成了嫌疑最大的人,在郭师长死的前一天,不止一个人看到秦邵轩从他所在的房间里出来,满脸怒容,也有人曾听到过他们的争执。第二天早上,郭师长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中,身上没有找到伤痕,经鉴定是中毒而亡。
冰冷的地牢里,沉积着阴暗和腐朽的气息。这种腐朽不只是在物质上,更是在人的心里。
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带着韵律,仿佛踩在琴键上一般。那个随着这样的脚步声从地牢一端走来的身影,同样是妩媚而娉婷的。
一间牢房前,她停住了脚步。
“秦邵轩。”
分明是很悦耳的声音,或许是由在地牢中的缘故,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带了莫名的冷意。
牢房中的人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她穿着鲜艳的玫红色旗袍,头发绾了起来,腕上的手镯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炫目光芒,如同她身上的香水气息一样,与这个地牢显得格格不入。
在她的身边,是那个他曾见过的男子,他记得郭师长称他为苏特派员。
“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我没有杀他,那一晚我什么都没有做,凶手另有其人。你要用刑的话尽管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甚至死都可以,但要是让我揽下这桩莫须有的罪名,绝不可能。”
他的声音是冷厉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然。被关进地牢至今已经半月有余,审问他的人来了又来,换了又换,甚至用刑的也不在少数,他都咬牙挺过,连呻吟都不曾有过一声。秦邵轩怎么样也没有想到,这次来审他的,竟然是个女子。
苏特派员一直都没有说话,抽着一支烟,冷眼旁睨。
“死都可以?”女子说,“莫非你将人的生命看得这样轻贱?”
“生命在诞生的时候原本没有轻重贵贱之分,可是渐渐地就被这世道分成了三六九等,只有死亡是最公平的,谁都逃不掉。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些人虽活着,却其实已经死了。当活着如同死亡一样的时候,我宁愿放弃生命。”
由于连日的关押和用刑,秦邵轩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但他依然腰背笔直,那是军人的习惯,是不可磨灭的尊严。
“我今天来,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活。”
秦邵轩吃了一惊。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他就已经猜测到她的来历一定不一般,竟然能如此从容地进入到这监管森严的地牢之中,但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刹那,他才知道她的身份比他所想的还要高出许多。
“你好,秦邵轩先生。”女子微微一笑,“我是奉命来调查你这件案子的特别调查员,华轻。”
城郊的一片荒宅之后有着一小片梅林,梅花开得正盛,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夜色之中。
身形窈窕的女子立于一株梅树之下,身上披着件雪白的狐皮披肩,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投射于梅树的影子中,越发妩媚动人。女子的目光落在盛开的梅花上,渐渐迷离。
离开这里,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的这里,还不是一片荒宅。
三年前的这里,是她的家。
三年前的清画,就是如今的华轻。
华轻与清画,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同一个人。她们有着同样的容貌,同样的身体,然而清画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死在推开家门的一刻。
那一天被知悉西洋文化的人称为“情人节”,可是,情人与离人,只有一字之遥。
当她回到到家为那个受伤的人拿药时,眼前的一切令她的世界骤然毁灭。家中纷乱不堪,父亲死在了病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和被褥,他的身体早已冰凉,眼睛却还睁着,无论如何都闭不上。
阮清画母亲早逝,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将她自小拉扯长大,又撑起了这偌大的家业,着实不易。如今树倒猢狲散,在她没回来以前,仆人们见主人被杀,全都惊惶逃命,慌乱中还不忘顺手牵羊带上家中值钱的物品,待阮清画回来时,只看到了这副荒凉景象。
白天的时候,她还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城中为经营生意而忙碌,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却连家都没了。
原来,天堂与地狱,也不过一线之隔。
有一个好心的还没离开的仆人告诉她,在那个杀了她父亲的人刚要离开的时候,又有从别处来的几个人忽然出现,似乎是早有埋伏。杀手背后中枪,逃了出去,不知所踪。
只一句话,却让她犹如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