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作为特派员的身份来到昀城,阮清画一起同去,身份是特别调查员。她本没有表露身份,苏语第一次在盛月楼同郭师长见面时,阮清画装扮作琵琶女侍立一旁,弦弦悲恨,声声凝语。
当他进来的一刻,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倏然间,眼前浮现出记忆中那幅褪色的画面。身穿青花素色旗袍的女子被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拉入怀中,他的手臂揽在她的腰间,与她的肌肤隔着一点礼貌和疏远的距离。
他手中的枪,黑暗中他看她的眼神,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黑暗中,她听到他轻轻的静切的声音。
“小姐,冒犯了,请不要出声。”
这样的声音如同花瓣旋落,随水而逝,却有暗香留存,萦绕不散。
那个夜里,她没有看清楚他的容颜,他的声音却停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不可忘记。时隔三年,当这样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三年后,梅树下,当她再见他,他的面容清瘦,身子却依旧剑刃笔挺,如一把枪,一把像当年那般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枪,一把杀了她父亲的枪!
秦邵轩,她的仇人,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而她,也定会让他为以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黑暗如墨一般,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她的手指缓缓紧握,曾经的爱恨、回忆、痛苦,都仿佛被握于这纤纤十指之中,收紧,然后碾得粉碎。
阮清画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昨天夜里竟不知不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外面天寒,房间里却温暖如春,暖炉被移到了她的身边,火烧得很旺。她的身上盖着一件男子的西装外套,她认得它,这是苏语的。
外面天仍黑着,苏语并不在房间里,阮清画坐起身来。桌上放着半杯残剩的咖啡,她想起他昨天坐在这里喝着咖啡的样子,不由失神。
苏语待她好,她是知道的。他性格内敛,话语不多,很多时候表达情感的方法只是一个微笑或是一个眼神,又或者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比如在她睡着的时候将暖炉移到她的身旁,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他虽从未说出口过,但他的心意她何尝不明白,然而她,却注定要辜负了他。
她看了看时间,这时是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早。阮清画睡意全无,所幸披了外套起身外出散步,走着走着,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那片梅林之中。
梅花开得正好,她看着看着,忽然有些难过,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无论是在乱世还是盛世,不管人是生还是死,花朵都是自顾自生长着,盛开或是凋零。
阮清画轻轻抚摸着一株梅树的枝干,心中掠过叹息,很多时候人生活得其实还不如一株梅树,至少梅树是为自己活着的,而人活着,却是为了别人。
阮清画走到梅林中,凝眸不语,眼眶却已湿润。这片梅林之中长眠着她的父亲,她最亲,最爱,却永远也无法再见到的人。同样是在这片梅林之中,她邂逅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
三年后的重逢,秦邵轩并没有认出她来,无论是她作为一名琵琶女的时候还是在地牢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时候,他都没有认出她。或许他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梅林中有过那样一个担忧他的伤势而急急回家为他找药的女子,那个他杀了她父亲的女子。
他或许什么都忘了,忘了她的存在,忘了他曾经所杀的那个人的存在。
在这乱世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人的生命。
他没有认出她,但她却绝不会认错他。在梅树下面,交代完他所需要执行的任务的时候,她为他斟了酒,那是提前的饯行之酒,也是迟到的重逢之酒——即使他并不知道。
秦邵轩还不知道的是,其实阮清画很早就可以将他从牢中释放出来,但她没有。她同样知道那些先前去审讯他的人对他用了刑,那是苏语的授意,要让他尝尽苦头。苏语下令用刑的时候,阮清画就在旁边,她没有阻止。她跟随着审讯他的人来到的地牢里,却没有露面,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听着皮鞭抽打在他身上的声响,男子的身上鲜血淋漓,他的嘴紧紧地闭着,连嘴唇都咬破,却始终不吭一声。
当他因疼痛而晕厥过去之后,她终于从阴影中走出。地上的人上身****着,背后伤痕累累,重重血痕之中,她看到了那个伤疤。
那个已经愈合的由于枪击而造成的伤痕,那个她曾经为他按压止血的伤痕,那个在他的背上、也在她心上的伤痕。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阮清画警惕地躲在一旁,持枪,上膛。这一系列动作的完成只是在瞬间,当那个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阮清画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眉心。
在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之后,她收起了枪。这个人她是见过的,是三十二师中的一名军官。
“华小姐,他回来了。”来人说道。除了苏语,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而他也只是在私下里才唤她,清画。
他虽没有说明,但她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她点点头,往回走去,来人紧随其后。在这样的夜里看来,梅树虬枝横斜,犹如从地狱里伸出的一只只枯瘦的手,分外可怖。走了几步,阮清画忽然一个转身向左后方掠去,速度极快,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阮清画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枪口顶在了他的后脑。
来人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压低了声音:“谁指使你来的?”
在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她原本并没有怀疑,但当他开口说明来意之后,虽只一句话,却让她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劲。她来到这梅林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很显然他在跟踪她,并且在她的预料中,秦邵轩不可能这么快回来,甚至,他可能回不来。
在那个可以给他“将功补过”的任务中,秦邵轩所踏上的,或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之路。
“这个任务是什么?”几天前,也是在这里,秦邵轩问道。
“我知道你对东北部日军的罪恶行径早已仇恨在心,但由于郭师长的反对,因而一直只能忍气吞声。”梅树下的女笑了笑,樱红的嘴唇有如最艳丽的花瓣,“其实,上级也早已对日军极为不满,只是为顾全大局,没有与他们正面交锋,但暗中的对抗其实已经展开。据我们最新所得到的情报显示,在据此百里之外的清河镇驻有一支日军警卫队,奉命护送一名他们的高级将领渡边一泽秘密去往阳县,由于这次行动十分隐秘,为缩小目标,警卫队的人数并不多,并且乔装成了一支商队。这是他们的行进线路图,你的任务,就是去除掉渡边一泽。”
秦邵轩看着女子手中的地图,缓缓伸手接过。
这一接,接过的不仅是一份地图,更是一份死亡的邀请。
此刻,夜里的梅林中,阮清画枪口下的人无畏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自己来的。”
阮清画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冷笑一声,还想再问,那人却忽然一个侧身躲过枪口,飞起一脚将阮清画手中的枪踢到了一边,同时拔出了自己腰间的枪!
变化发生在须臾之间,阮清画丝毫不乱,凭借着对周围情形的熟悉,她侧身闪躲,动作迅疾灵活,犹如夜色中的魅影。她手一抬,只见一道冷锐光芒从她手腕间发出,破空而去,最后伴着一声没入皮肉的声音而归于沉寂。
持枪的男子动作瞬间凝滞,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便轰然倒地。
阮清画起身,将插入他胸前的那根银针拔出,在死者的衣服上擦干净银针上的血液,将它重新放回到她腕上的手镯中。银针很柔韧,可以任意弯曲,上面涂有能瞬间致命的毒药,手镯中安装有机簧,在必要的时候按动隐藏于繁复花纹中的按钮,银针就会破空而出。
这是个暗器,它不仅是用来取敌人的性命,在某些时候,也是用来取自己的性命。
在被敌人擒住的时候,有些事情会比死亡更加可怕,在这种时候,死亡就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负责。
在阮清画刚将银针收好的时候,她听到夜里传来微小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以她的经验判断,这个人不大可能独自一人前来,刚才他原本的意图是将她引出去,那么在外面应当还埋伏着别的人。
她捡起手枪,没有向外走去,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梅林后方的宅院之中。
这个地方,曾经是她的家。
虽然时隔几年,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但她依然清楚地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是啊,如何能够忘记?那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爱恨悲欢,如何能够忘记!
就在这时,她听到附近的一个房间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其中似乎还有昏暗的灯光。凌晨时分,又是在这荒宅之中,到底谁会在那里?她心中疑惑,握着手枪小心翼翼地来到窗外,屏息聆听。
窗台上原本摆放着几盆花,早已枯萎,玻璃也破了,只留下空洞的窗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无声地窥视着人的内心。
“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对吧。”
在听到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阮清画的心也被随之提起,竟是秦邵轩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在前一天的时候,她分明亲眼看到他坐上了前去清河镇的汽车,可是此刻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秦邵轩的声音继续响起。
“在你来到昀城没多久,师座就莫名被害,而我则被投入牢中。后来,你以一个拯救者的身份出现,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去暗杀渡边一泽。如果我暗杀失败,自然就成了枉死的冤鬼,如果我暗杀成功,你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真是个进退都能获利的妙计。我说得对吗?苏特派员。”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有种置身事外的安然,却令窗外的阮清画不由心惊。尤其是那最后的四个字,苏特派员。
是苏语,苏语竟也在这里!
“你说对了一半。”苏语说。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告诉我,师座究竟是怎样死的!”似乎是苏语的态度激怒了他,秦邵轩的声音忽然提高,阮清画听到细微的“咔嗒”声,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但是,却只有一声。
根据阮清画对苏语的了解,他是个枪不离身的人,然而此刻,子弹上膛的声音她却只听到了一声。也就是说,现在屋内的情形有两种,一种可能是苏语的枪早已上膛,两人互用手枪指着对方,另一种……另一种可能,她已不敢再想。
根据说话的声音,她能够大致判断出两人的位置,苏语在房间的较里侧,而秦邵轩离窗户更近一些。
黑暗的庭院中似乎有着什么声响,凭着几年来执行任务的敏感,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或许已经被隐藏在暗处的人纳入视野之中,又或许从她刚一进这个院子开始,就有人在一直盯着她。
那人之所以没有开枪,只为了等待一个更佳的时机。
如此一想,她知道时间已不容许她有半分的拖延,决定暴露之后,心中反而不再惧怕。她起身一跃,一手持枪,一手撑着窗台闪身跳入屋内,动作迅疾如闪电。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颗子弹从暗中飞过来,击碎了窗台上的花盆,一地碎片迸散。
站定的一瞬间,她手里的枪已指向了秦邵轩。
在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后,阮清画心头一惊。屋里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利,苏语被绑在一根立柱上,秦邵轩手中持枪正指向他,旁边还立着两个军人模样的人。
看到从忽然间从窗口翻身而入的女子,苏语的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惊讶,这样的眼神在向来沉稳淡然的苏语的眼中是极少见的,此刻被阮清画清晰地捕捉到了。但她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的视线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是她持枪指着的人,秦邵轩。
屋里的另两个人在阮清画出现的一瞬间就将枪口调转向了她,反应很迅疾,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放开他。”她沉声说道。
秦邵轩不语,也没有动,这样的情形是她始料未及的。无论他同意也好,反对也罢,她都有办法,唯有这样的沉默让她难以应对。
她的心中霎时掠过了千百种想法,手中的枪向秦邵轩的额头更逼近了一份。随着她的动作,另两个持枪指向她的人的动作也有些微的调整,她知道,他们是在精确地瞄准,在必要的时候便可以一击致命。
“放下枪。”秦邵轩说,却并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那两个人。
“团长——”
“放下。”秦邵轩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味,两人相视一眼,放下枪。但阮清画看得出他们并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知道此刻的情形如果有一点异变,他们很有可能再次抬枪射击。
她依旧持枪指着秦邵轩,脑海中判断着眼前的情形,微微向一侧走了几步。这是一个较佳的位置,可以让秦邵轩挡在她和那两人之间,这样他们就不敢贸然开枪,那么她的安全也就多了几分保障。
她正要再次开口,忽然听到宅院外面传来了枪响,一声声穿透夜幕,凌乱而激烈。
外面发生了枪战?
在阮清画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屋里几人的注意力也都因这忽如其来的枪声而刹那分神,但苏语却忽然笑了起来。
“秦邵轩,这就是那另一半,现在你知道了。你以为你察觉了我们的计划就可以遏制我了?你以为你悄然回来躲藏在这废宅之中就没有人察觉?我既然敢独身前来,自然有必胜的信心。实话告诉你,当你的汽车在半路上掉头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包括你在准备动身的前一天里暗中对你的部下的部属安排,都有人汇报给了我。擅自放弃上级分派的任务,私自召集部下意图谋反,按军令当处以枪决!我原本想给你一个活的机会,可你却选择了死。”
“按照你们的计划去执行那个所谓的任务,难道就能活?”秦邵轩向阮清画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神色,然而这样的目光忽然让她有一瞬间的战栗,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
曾经那个夜晚的梅林里,他也是这样地看着她,在黑暗之中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