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摇头,这个方法他不是没有想过,但如果可行的话,他也不会有如此冒险的举动。
“不能一起走的话,就一起死好了。”阮清画的语气中颇有些孩子般的固执。
“清画,听话,快走,否则等天一亮,他们的援兵赶来,就走不了了。”
阮清画还想说什么,只听苏语叹息般地低语:“看着你身处险境,是比死亡还让我更痛苦的事。”
有风吹过,送来隐隐梅香,他的话散去风中,霎时消逝。
秦邵轩捡起地上的枪,递给阮清画一把,苏语握着手榴弹,挟持着日军指挥官,几人一步一步地向外面退去,每退一步,敌人就前进一步。
“让他们不要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翻译将他的话语匆匆翻译,果然没有人再跟上来一步,但当几人走得稍微再远一些的时候,敌人马上就又上前一些,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段距离,是他们的枪射程范围内的距离。
苏语的车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位置停放得很是隐蔽,因而所幸没有在这之前被敌人发现。秦邵轩已经发动了车子,三人之中他对周围地形最为熟悉。
汽车引擎在黑夜里发出低吼,声声催人心魄,然而阮清画仍是不愿上车。
“清画!”挟持着指挥官的苏语终于急怒,“如果我们三个人都上车的话,敌人照样会在身后跟着,结果就是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我没有说要一起走。”阮清画似是早已做好了决定,“我不会开车,功夫也不好,留着也是累赘,倒不如……”
“住口!”
阮清画从没见过苏语这样,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冒出来,怒火下面,又隐藏着深深的悲哀。
“清画,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苏语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犹如他的眼神。
她走到他的身边。
东方天际似乎已有朦胧亮色,她看着他,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男子,这个爱了她多年了男子,这个她终究要负了他的男子。
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这一句话,或许就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语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已经消失,要在这寒冷的夜里散入风中,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你的父亲,是我杀的。”
这句话语如飞絮一般落入她的耳朵,她来不及思考它的意思,后脑便有钝痛袭来,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苏语竟在这一瞬间用手肘击向了她!
“秦邵轩,把她拖到车上去!”
二月的清晨,寒意透骨,阮清画的意识渐渐模糊,只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犹如一片雪花,一张纸片,或者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耳边响起引擎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竭力地想睁开眼睛,却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脑海中越来越沉,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刹那,又或者是永恒,时间的流逝已随着脑海中的混沌而变得朦胧。她听到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爆炸的轰响,像烟花升空的一瞬间的鸣响。
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她和苏语都还很小的时候,他和她在元宵节的夜里去看烟花。烟火升空,绽开绚丽辉煌,犹如落英缤纷。
元宵节,就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
漫天花雨中,小小的少年对着她轻笑,眼中映出烟花的光芒:“清画,我以后,一定会让你幸福。”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犹如流水浮灯,飘渺淡远。所有的烟火忽然全都沉寂,唯有少年澄澈的眼睛是这世界中唯一的灯火。
有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那些往昔的景象倏然破碎,化作斑驳光影,最终不见。
那唯一的灯火缓缓湮灭,整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至此,全都陷入了黑暗。
持续七年的战争终于以彻底的胜利告终,全国各处人人欢庆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这一年,昀城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阮清画早晨刚打开诊所的大门,就看到外面等着来看病的人蜂拥而至,涌入屋内。春日里,天依旧寒冷,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她心中不由难过。外战虽然结束,内战却又开始,这些等着看病的人大都是贫苦的穷人,在战乱中失去家园,饥寒交迫,还得忍受病痛折磨,实在令她心痛不已。
这时,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从屋后走来,手里端着一大锅刚煮好的粥。灾民们蜂拥而上,阮清画一边盛粥给他们,让他们不要争抢,一边在心里连连叹息。
秦邵轩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为附近的贫苦百姓免费治病、施粥,已经成了现在他们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当年的那天,与苏语分别后,他们顺利逃离。当他们带着援军回去的时候,原先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无数敌人的尸体和四散的血迹在无声地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苏语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手榴弹的威力足以将人的身体炸得粉碎。
阮清画看着地上那一团绽开的血迹,看了很久很久。血迹绯红鲜艳,如最美丽的牡丹,绽放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清晨。
许久之后,她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落在那一朵牡丹的正中,无声。
那一年的七月,全面抗战打响。阮清画和秦邵轩在这个战场上以自己的方式为国效力,将一个又一个的魔鬼送入他们本就该去的地狱。
内战开始后,他们不愿手足相残,于是隐去身份回到昀城,在这里开了一间诊所。日子虽忙碌却充实,但每每看着百姓生活如此困苦艰难的时候,仍是不由忧心难过。
这一天,是二月十四号。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对于有情之人来说,这是他们的节日,然而对于阮清画来说,这是她父亲的祭日,是苏语离去的日子,同时,也是她初遇秦邵轩的日子。
生与死,爱与恨,悲与欢,这些世间最极端最矛盾的情感却离得这么近,犹如一条枝干上的并蒂梅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倏然绽放开来。
梅林里,阮清画与秦邵轩携手,静静地走过。花朵绽放在枝头,暗香浮动在空气之中,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语言,十指紧扣,两心相许,就是最好的证明。
“邵轩,”阮清画忽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处街角,“我刚刚好像看到苏语了。”
秦邵轩闻言望过去,只见那街角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匆匆往来的行人,哪里有苏语的踪迹?
“我过去看看。”
“不,不用过去了。”阮清画拉住了他,摇头笑笑,“一定是我看错了,苏语他……几年前就已经不在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秦邵轩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再次牵起他的手。女子的手纤细冰凉,犹如月光下的瓷器,握在手里,令他心头一颤。
他想到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一天。
杀阮清画的父亲的人其实并非苏语,而的的确确是秦邵轩。
那时候,他接到命令去暗杀阮父。表面上,他是个中规中矩的商人,其实暗地里和日本人早有勾结,将药品卖给在东北地区的日军。
任务原本进行得很顺利,然而在他杀了那个人之后,离去的路上却遭到了伏击,背后中枪。就是这样,他与阮清画相遇。
秦邵轩不知道,那些袭击他的人正是苏语所派,原本也是要来暗杀阮父的。苏语的父亲当时在上海出事,正是由于阮父的出卖。那时的苏语年纪虽小,却早已知道了父亲的死因,但一直隐忍不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跟着阮父来到的昀城,只为长大之后寻找机会报仇。
那一次,苏语其实并没有去上海,他一直潜伏在昀城,对那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知晓。
他本是恨秦邵轩的,恨他没有能够使他手刃仇人,更恨他在那一夜里夺走了他所爱的人的心。他爱着阮清画,一直,那么多年的默默守护,却抵不过在一个梅花绽开的夜里,逝水浮萍般的一面。
他恨他,所以,他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然而,就是这样的苏语,却在最终时刻将生还的机会让给了那个他所恨的人,随之让出的,还有对那个女子一生一世的爱与守护。
他看得出,阮清画爱着的,始终是那个人。但她却没有勇气同他在一起,因为她父亲的死,那条深渊将他们隔之两端,只能相望,却不能相守。
既然如此,那么,就由他来为他们在这条深渊之上搭一座桥吧!
用他的身体,用他的死亡,用他的生命……
用他对她所有的,爱。
梅林之中,秦邵轩折下一枝梅花,戴在她的发间。暗香纷然,浮动于女子的发间,倏然间,心魂俱醉。
“我记得,梅花是你最喜欢的花。”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梅花代表着国人的气节,虽从枝头飘落,造外敌铁蹄践踏,却幽香不散,信念不熄。”
“就像你。”
她笑了笑,不语。
信念不熄。在与他重逢之前的那些年,她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想找到他是因为她恨透了他,其实,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内心罢了。
她想见他,只因她想见他。她想找到他,想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期待着他能摇头,然后亲口告诉她那个“不”字。
恨,或许只是为爱所找的借口。
如今,终于如愿。
她想到父亲,想到过去的一切,那是她曾经以为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鸿沟。但她终究闭眼,将这一切都从眼前抹去。
有雪自天际飘落,犹如江南阳春时节纷飞的柳絮。纤秀的小雪落在青砖铺就的小路上,落在绽开的梅花上,落在她的眼睫、发梢上。
她闭眼,感受着这小雪的微凉,却有温暖忽如而至,落在她的唇上。熟悉的气息,伴着梅花悠然的芬芳萦绕心头,宛若一只蝴蝶落于唇上,又倏然飞走。
他拥她入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永远不会再松开。
她抬头,看着身边的人熟悉的容颜,澄澈的眼睛中浮动着唯有她一人得见的柔情,仿佛要将她的一生一世都融入进去。
她靠在他的胸膛,听着男子近在咫尺的心跳声,闭上双眼。雪落纷然,落在十指紧扣的两个人的发梢上,时间似乎在霎时间变得很快,就这样,一世白头。
没有人看到,在无人的街角,有一个男子从墙后走了出来,看着相拥的两人的身影,无声微笑。
这样,就是最好了结局了吧……
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吃力,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走,终究缓缓远去。
在他的身后,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这,或许就是他爱过她的唯一证明。
雪越下越大,将他的脚印渐渐掩埋。过去的一切都同样被掩埋在了这纯净的雪中,包括他的爱,和一生。
旁边的梅林中,梅花在雪中怒放着,暗香依旧。
清梅如画,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