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的错……”青弦的脸上掠过深深的叹息,语气中却没有责备之意,“易魄之前,我便已经卜筮过,卦象显示异常凶险。但抑非丝毫不为所动,结果……”
垂灵拼命摇头,双手急忙比划着。
“什么?你要与他易魄!”明白了垂灵的意思,青弦断然拒绝,“你可知这有什么后果?如果易魄失败,你就会同他方才一样魂飞魄散;即使成功,你也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在忘川中游曳,永无轮回!”
然而,垂灵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唯有近乎于疯狂的坚定。
“你是跟随他久了么?竟同他一样疯了。”青弦摇头苦笑,“我原以为疯的只是他,不顾一切欲使已经亡故的衣寒复生。又明知琉璃染乃至灵之物,可以敛聚魂魄,使易魄的几率大大提高,却偏偏放弃使用它,谁知你也……”
就在此刻,她看到面前跪着的女子手中有雪亮的光芒一闪而逝,没入胸口。
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缓缓倒下,宛若一只折翼的蝶。鲜血自胸口汩汩而出,染红了她身畔方圆。她看着身旁的男子,仿佛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是用尽全力伸出手,去触摸他苍白的脸。
月光下,琉璃染中的花朵怒放着,艳丽无比,竟似用鲜血点染而成的一般。
数日后,青弦醉。
“公子,真不巧,老板娘去李家村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呢。”方踏入酒肆的大门,就有熟识的伙计告诉他。
“无妨,我等她回来。”
二楼雅间的窗边有一盆栀子花,沈抑非犹记得那次他与她初来此处时,这盆栀子枝叶尚小,如今不过两个月不到,竟已经含苞待放了。
手指轻抚着柔嫩的花瓣,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花朵中浮现出一张女子的容颜。
“阿灵……”他不由自主地轻唤,整个人却忽然僵住。
又念到这个名字了啊……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了唤她了,或梦或醒,随时随地,他都会脱口唤出这个名字。然而,却再也没有那样无声含笑的容颜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她的,亦不会思念。却不知这思念如酒一般,时间愈久,就愈浓烈,深入心底,直让人窒息。
他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爱上除那个人之外的任何人了,可是……那个人,夏衣寒。
十岁那年,他离开家,跟随师父上山修炼。师父生性严厉,他却调皮好动,因此常常惹祸,遭到师父的惩罚。而那时,常常替他担当、为他开脱的人就是他的两位师姐——青弦和衣寒。青弦沉静稳重,衣寒聪慧机敏,三个孩子既是同门师姐弟,亦是极好的朋友。清修的日子虽苦,却因有了这些同伴而充满欢乐。
然而,烟花易冷,韶光易逝。
十六岁那年的冬日,衣寒患了风寒,师父又云游在外,沈抑非与青弦一同为她去请郎中,却在过河时不慎落入了冰窟之中。千钧一发之际,是青弦救他上来,顾不得男女之嫌将自己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又唇齿相抵,将御寒用的烈酒灌入他的口中,这才救了他的性命。
然而这一切,却落到了苦等他们不回、撑着患病之躯来寻找他们的衣寒眼中。
他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水花飞溅的声音,衣寒已经跳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他与青弦惊呼失声,欲去救她,然而在冰天雪地中停留太久的两人四肢早已被冻得麻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从小相依为命的人在水中挣扎,然后缓缓沉了下去,再无声息。她许是赌气,许是真的绝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热烈如火一般的女子,以生命为代价,将自己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
他的泪水凝固在脸颊,心,亦随之而冰封。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衣寒,这个聪敏的女子早已对他暗生情愫,他却浑然不知。而等她永远地离去后,心中刻苦的疼痛才让他才明白她对自己同样是那么重要。
后来,他们为她设坛敛魂欲将她渡往彼岸,却总是失败,甚至连师父都无能为力。但直到他下山回家,都仍在坚持。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绝不会放弃!
然而每一次,他都只能够敛来她的两魂六魄,剩下的一魂一魄,总是无法寻得;每一次,她的身影都会在最后的时刻悄然散去。
一次次的失败使他几近崩溃,他想到了那个方法——易魄!
易魄是以生者的魂魄与亡者进行交换,以此使亡者复生。但要求生者完全自愿,并且整个过程由灵力高强的人操纵进行,否则便无法成功。他曾去求青弦帮自己同衣寒易魄,但遭到拒绝,那么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人与衣寒易魄,由自己来操纵易魄的过程。
自愿易魄,谈何容易。他几经寻觅,终于确定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垂灵。他命环儿将琉璃染送给她,琉璃染根本不是什么吉祥之物,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手镯而已。
成亲之夜,垂灵所在深院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易魄的过程,他的死亡,青弦的话……目的只有一个:让她甘愿易魄,为他而自杀。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连环套,最尽头的那个环,就是,爱。
他环住了她,却也环住了自己。
他对她由冷淡到亲和,他成功地让她爱上了他,亦成功地利用了她的爱。然而,当那晚他在黑暗中看到身着大红嫁衣的她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刹那,有莫名的痛楚划过心底,如浸过毒药的丝线,将他的心缠得生疼。
他以为,这一生,他的心都不会再为别人而疼了。
当垂灵死去,易魄结束后,他却没有看到想像中的情景。衣寒的身形依旧朦胧,而后逐渐散去。自那日后,他连为她敛魂都无法成功,她的魂魄似乎已经散尽,任他用尽各种方法,再也无从寻得。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吗?望着纯白胜雪的栀子花,男子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这样做呢?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抑非。”青弦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在门口轻唤他。
“师姐又去探望那三个丫头了?”
“恩,她们过得都很不错。”青弦一笑,又似乎有些感慨。
包括兰婷在内的丫鬟其实并没有死。因她们都曾服侍沈抑非,对深院内的事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他便抹去了她们有关他的记忆,毁掉卖身契并在乡村找了可靠的人家让她们去生活。
她们应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获得自由自身这个长久以来的愿望,竟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
“喜欢这盆花吗?”她看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盆栀子上,笑问,“喜欢就拿回去吧。”
“多谢师姐,不用了。”那盆栀子太美了,美得摄人心魄,淡淡芬芳萦绕鼻尖,总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那个沉静似水,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却用生命去绽放那一刹那最美韶华的女子。
“抑非,”在跨出门的瞬间,青弦叫住他,“想清楚你对衣寒到底是爱,还是愧疚。”
男子的身躯一震,终是没有回头,渐行渐远。
“你说是吗?”
她淡淡笑着,对面前的那盆栀子轻轻说道。
没有谁知道衣寒敛魂屡次失败的原因,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沈抑非的师姐,青弦。
当年的那件事,是青弦永生无法忘记的梦魇。
那个冬日,她与师弟沈抑非多次为溺水而亡的师妹衣寒敛魂未果,甚至连失败的原因都无法知晓。直到一天夜晚,她无意中在一个小小的酒坛之中发现了两星飞舞的莹亮光点。那一瞬间,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衣寒的久寻未果的一魂一魄!
青弦这才想起,前些时日为了练习敛魂之术,她给这个酒坛施了法,却忘记解除。为衣寒请郎中的那日,情急之下她随便拿了一只酒坛灌了些烈酒便匆匆出发,恰巧拿到了这只。而正是因此,它才收敛了衣寒的一魂一魄,她却对此浑然不知!
内疚,悔恨,恐惧……复杂的情绪编织成一张网,将她重重包围。犹豫许久后,最终,她决定隐瞒到底。
——不仅因为怕受到责备,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同样爱着那个人。
她的师弟,沈抑非。
那样沉默的爱啊,如同脉脉的流水淹过心底,将她和她的心一并埋葬,他却始终毫无知晓。
这一瞒,便是数年。直到他们出师下山,她看到他依旧毫无间断地为衣寒敛魂,看着他被愧疚和思念折磨得快要发疯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
然而,悔之晚矣。
垂灵与衣寒易魄的结果是注定是失败的,因为垂灵的魂魄根本没有在她的体内。青弦早已察觉到了沈抑非的意图,如此违背天道逆转生死,很有可能造成极其可怕的后果,她不能让他这么做,所以,她暗中阻止了他。
垂灵之所以患了那场大病,是因为青弦抽走了她的魂魄,并将衣寒的一魂一魄封入她的体内。衣寒曾修炼习道,魂魄中亦是有灵力的,因此能在短期内维持垂灵的生命。
这些时日来,她看得出沈抑非对垂灵亦是有情的,只是他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他对衣寒的感情是愧疚,是不舍,这些年来在他心中渐渐沉淀,以至于他将它当成了爱。
青弦将垂灵的魂魄封在了这株栀子花内,只要肉身还在,魂魄便能回归。
如今,衣寒离散多年的魂魄合为一体,终于能够前往彼岸转世轮回,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此时,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那个她爱了许多年的人能够与他所爱之人在一起,举案齐眉,终此一生。
青弦醉酒肆的二楼,青弦临窗而立,窗棂上的栀子花含苞待放,空气中已有隐隐暗香。
“衣寒,我终于不再愧对于你了。”她的嘴角漾起一丝欣慰的笑,而抑非,也终究可以同他爱的人在一起,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了。
这朵花就是她送给他最后的礼物。到了明天,花就会开,而青弦醉酒肆与她都会从这里消失,她将踏过万丈红尘,走遍海角天涯。
抑非,花开的时候,便是垂灵魂兮归来的时候。
你会惊喜吗?
明天,花就会开了……
“你说,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傻的女子?”
庭院深深,白衣如雪的男子坐在一棵树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身边的人说。
——他的身边,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静静地躺着,面容宁静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面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微风吹落树上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
“我本以为衣寒是这世上最傻的女子,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你比她傻了岂止千百倍。”他的声音极其,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她的死可以让我和师姐愧悔内疚,因此铭记她一生,而你呢?你就不怕生命消逝之后,我就会将你彻底遗忘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湮灭在风里。
真的做错了吗?
这个问题,他曾在心里问过自己千百次,然而直到如今,才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的,他错了。自一开始打算牺牲垂灵为衣寒易魄时起,他就已经错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也曾有过不忍,有过挣扎,但每当想起当年衣寒那纵身跃下的身影,深深的愧疚就使他无暇顾及其他。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只是个卖身为婢的哑女,她的生命卑微得如同草芥一般。然而,每当看到她凝眸不语的样子,他的心就颤抖一次。
这些年来,他想尽方法想找回衣寒,然而到了最后,却连自己都丢了,虽存活在世,却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直到她进入他的生命中。
然而,却又很快悄然离去。
阿灵,若是那天你听了我的话,从后门乘车离开,我的心里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刻骨的痛楚了?
可是,你偏是这样固执,又这样傻啊……
傻丫头,以往都是你为我梳头,今天,就让我为你梳一次吧……——此生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
她的发丝从他的指间滑过,恍惚间,他看到了曾经的那一日,她小心翼翼地疏理着他的头发,而他就在她的面前用灵力幻化出一朵莲花。
风声里,那些回忆倏然散去。依稀间,他仿佛看到沉睡着的女子睁开了双眼,对他淡淡微笑,梨涡清浅,如同往日的那朵莲花一般。
“阿灵,其实你并非这世间最傻的人,”他将她抱在怀里,柔和地将她鬓边几许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因为……”
因为,还有我。
他的眼中浮上一丝笑意,那样宁静而温柔,仿佛月光下的湖泊,将过往的一切都淹没。
他闭上双眼,缓缓地,吻上了她冰凉的唇。
“老板娘,不好了!沈府着火了!”
“什么!”青弦醉中,女子骤然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伙计擦着汗,气喘吁吁:“所幸火势并不大,只烧着了一个深院。”
深院……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那、抑非呢?”
“听说沈公子抱着一个丫鬟的尸体去了那个深院,然后火就烧起来了……”
她的面色陡然苍白如纸,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推开伙计,抱起那盆栀子花便往外跑去。
那一条路,她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过,奔跑过去,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浓烟滚滚,火光映天,沈府已乱作一团,不停地有仆人担水去灭火,然而火势却越烧越旺。最离奇的是,那火只在深院里燃烧,并不曾越过围墙半分。
“抑非,抑非!”
她声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想冲进火海中去,然而却受到莫名的强大阻力,即使使用术法也无法破除。
她骤然明白,他在这深院外围设了结界,任何人都无法进入,他报的是必死的决心!
她瘫软在地,仿佛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怀里的花盆掉落下来,裂成碎片。有泪飞过脸颊,朦胧中,她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火海中,携手越走越远。
“抑非……”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跟随着他们走去。
“咦?火灭了!”
众人惊奇的喊声充斥耳畔,眼前的两人忽然不见,她陡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深院里。院里草木依旧葳蕤,一片生机勃勃之象,没有丝毫着火后的痕迹,而他们二人也仿佛蒸发了一般,毫无踪迹。
一棵树下,她弯腰捡起一个玲珑剔透的手镯,里面凝固着一朵永不凋谢的花。
她看着,泪水便模糊了视线。
盛夏已至,无数的花朵绽放着,一片姹紫嫣红。
然而有一朵栀子花,却已经悄然枯萎。
陌上花开章台柳,
盈盈不语君知否?
安得一身似琉璃,
染尽离人心上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