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外婆搬走了,苏奶奶自然也呆不了多久,我甚至仿佛听到了吊车抓斗的轰鸣、看到颓墙残垣漫布的石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夏川,他早就别开视线,像是遇到什么心酸惨不忍睹的事儿似的,撂下一句我先去寄封信,径直走向远处的邮局绿房子。
我刚想拉起小昭的手,却被一个同学叫住,她问我,“小文,你怎么拿这么个碎花老古董手绢?”脸上带着诧异的笑。
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牵她的手顿了顿放下了。这才注意周围是有不少目光看向这么个发黄的旧帕子的,自然也顺便打量了我。我打着哈哈,叫着小昭快快走,第一次觉得这么丢人,脸上发烫。
不过小昭难得出院子一趟,我自然是要约她去家里吃顿饭什么的。就带她径直去邮局叫着夏川一起上路,不过去了却没找到他,问邮局里工作的大妈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牛仔裤高白瘦的少年时,她倒是开始巴拉巴拉说个没完。
“那个学生是你朋友啊?你快劝劝他吧,总寄这个信也没有用啊。真是的,谁会看谁会回呀,少白费心思了。”她说着直撇嘴。
“什么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我之前看到的白信封?
“就是那些写给什么城建局、规划局、植物保护中心什么的信啊。”她口快。我却听愣了,视线里出现了夏川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叫我,“喂,还走不走了。”
大妈自然也是适可而止地噤了声,哪还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死脑筋不开窍。我心里却开始思考,不知这个家伙瞒了我什么。
我一回家就看到外婆正在摆餐桌,搬来了多好呀,我过去抱着她摇晃撒娇。
小昭眸子暗了又亮,笑着叫陈奶奶好。夏川这个吃白食成了习惯的,自然也是添了一副碗筷在我家一起吃饭。
小昭吃饭的时候,眼里像是含着泪似的,格外的亮,可她笑着说这说那,我不得不怀疑是我看错了。
吃过了饭,她在我家阳台好奇地四处张望,其实我家十一楼,望下去的景观确实很不错,也难怪她那么新奇。只是我觉得她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趁她安稳坐着的时候,外婆拉着她的手问,“你和你奶奶也搬出来了吧?说是明天就施工了。你们搬到哪里了呀?要是太远,我这把老骨头以后就未必见得上了。”外婆说完一叹气,我听着突然也有了一股酸味飘进鼻子,怎么突然就像是陷进了离愁别绪。
小昭笑了会,才说,“恩,奶奶说要搬到很靠西的城市,像天边那么远。陈奶奶以后要保重啊,以后就不用嫌我每天提醒你吃药烦您了。”她又沙沙笑起来。脸色苍白得有些过。
夏川在一旁眼眶有些红,像是要哭一样。
天色还早,小昭就说要回去了。夏川听了立刻把我拉到一旁,递来一堆东西,“喂,这些给小昭的,你就说是你送的。”
他递来的东西就是他离开邮局去买的那些,“要送自己送。”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弄得我跟占了他便宜充当好人似的。
“那你先拎着。”他不由分说直接塞到我手里,率先推开门出去。我只能拎东西送小昭出门,走到电梯才发现夏川早出来一步在按电梯,偏偏楼层显示在一楼,迟迟不动弹。
我想跟小昭聊会天,却发现她的眼皮不断下垂,双唇毫无血色,马上就要昏过去,我一下子又急又怕,摇晃着她,“喂!喂!小昭!你怎么了。”
夏川蹙眉愣了一下,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抱起她就往楼下跑,我腿没他长,根本跟不上,在后面嚷嚷,“那我去叫救护车?”
“没用的,别叫了。”他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人影早就不见了。
我折腾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夏川正抱着小昭站在小区草地上,小昭的气色似乎好了些。夏川看我来了,让我照看小昭,他到小区门口叫出租车。
“没事了?”我诧异。
小昭点点头,开始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她说今天很开心什么的,让那时的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我难得皱着眉一脸正色地问夏川,“明明对小昭紧张都不得了,装什么冷酷王子啊?”
他似乎打算无视我,莫名其妙的口气,“什么啊。”
“你肯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我有些急,去撕扯他的领口,本来就面色阴沉像有心事的他有些怒了,“那要我说什么!跟你说她们不是人?!”
他这一嗓子吼得我有些发毛,“啊?”
他话一出口就有些悔,不过看我较真的样子,只好继续说,“小昭和苏奶奶都不是人,她们根本搬不出来,只能永远留在那!”我看得到他双拳紧握显露的筋骨。
“不,不可能吧。相处那么久,她们一直……”我吃惊地吐了半句就被他打断。
“我亲眼看到的!”他眉眼深沉,“我小时候喜欢扮大侠你知道的,那次我爸送我一柄金属剑,我爱得不得了,明明阴了天还在院子里挥来挥去,举剑抬头那一刹那,我看到有雷电劈过来,直直朝着我劈下来啊!我知道是这个剑惹的祸,可是吓得惊得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觉得是要死了,可是,你知道么,我看到那颗老枣树一根很粗的横枝自己飞过来挡雷,然后一下子就被劈断了!”
我听到这有点愣。
“当时强光晃得我眼花,等视力恢复的时候,粗壮的残枝就躺在我脚边上,我吓得跑回家不敢出来。第二天我带着云南白药准备爬上树去看老树的伤口的时候,小昭把我拦下了,她说老树会疼,苏奶奶当天正好称病没像往常在院子里出现,我那时就对这祖孙二人起了疑心,我怀疑,她们就是那墙角一大一小的枣树变的。一向善良的苏奶奶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那时披的被单其实是想给老树包扎伤口吧。
我没想过夏川会这般心细,而此时与生活的细节对照,他的推测竟是那么契合。如果苏奶奶不是那颗老树,怎么可以把外公外婆树下的姻缘说的那么生动,其实是苏奶奶是树奶奶的谐音吧,就像小昭之于小枣一样。小昭笑起来的声音沙沙的,就像风拂过枣树叶一样。还有她头发的怪病……怪不得夏川会在小昭晕厥的时候对我说别叫救护车没用。我脑子闪过那么多镜头,突然笑了,我问他,“因为太过感激、喜欢,你才会在接到城区改建树木砍伐的消息后,原本对她们那么好却突然变得冷漠?”因为知道有一天会很伤心,所以提前适应这一切,如果太过要好,怕到那一刻会舍不得?
可是克制着自己不去关心、照拂,又哪里控制得住。
他没说话,基本是默认,这么多年交往,我实在是了解他,“所以一边适应着离别,一边又不想接受这一切,企图扭转,不断给相关部门写着信?”
他又没有回答,默认。那一刻,我是怪他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可是告诉了我,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太晚了,明早就A区动工,太晚了。”他喃喃着往外走,以我从未见过的沉靡姿态。
我这才想起今儿小昭与我单独相处时那番告别的话,眼泪倏地就涌出来。
她说,小文姐姐,今天我好开心,我从没出过四合院这么远,路上见了比我之前几年加起来还要多的车辆呢。我也从没上过那么高的楼,从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从没有人一下子送我这么多礼物,虽然我不玩洋娃娃什么的,嘿嘿。谢谢你们,我今天真得好开心。虽然,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但我会想你的,小文姐姐也要想我啊。
傻瓜,明明知道自己是棵树,不能离开地,干嘛还偏偏不拒绝我,肯跟我回家吃饭。弄得自己脸色煞白,几近昏厥,分别之前的最后一面还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我逃了两节课。
因为我早起去了即将消失的四合院,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地折腾好久,才终于进去那块被封的地方。
百度百科上说,采集嫩枝,上午为宜。
是的,我剪下了她们的嫩枝,不是有种叫扦插的技术么。我怎么忍心让那户默默守护四合院那么久的邻居就这样随四合院一起消失,即使是最后一天她们还在为搬走的人们送枣糕,她们,应该看到我们更好的生活的。
我把她们按着教程插在花盆里,格外地小心翼翼,像在打理一个婴孩,满心都是扑通扑通的激动。
因为昨夜惦记了一夜的关系,那天上课我第一次睡着了,梦里有花盆抽芽的枝条,和微风拂过沙沙的声响,像是,有谁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