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际的鱼肚白将将扯出一角,百里浚便换上朝服往广阳殿去主持朝事。
最近西北大旱,江南水涝,老天爷凭着阴晴不定的心情,将人间大地毁的满目疮痍。
须知,天灾这事,最容易被人借题发挥,说一句“太子不仁,上天降罪”,便可以轻而易举落实他的无德,将他扯进万民鞭挞的舆论漩涡。
而这漩涡一旦掉进去,非得费上百倍的力气方能挣脱。
历代帝王,即便是昏聩的令人发指了,也明白民怨的力量
若想防患这一切于未然,前期处理必须得当,中间的任何一个关节都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此才可以灭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歪心思。
所以近来,百里浚几乎日日批折到深夜,早出晚归也成了常态。
慕芸萱的作息在他影响下趋于紊乱,除却早起时短暂的精神饱满,其余时间几乎都颓懒得提不起力气,即便倚在榻上假寐,人也颇为恹恹。
结果,这严重的睡眠不足引起的直接后果就是,近段时间东宫谢绝了一切访客,导致宫中各种流言飞传,什么版本都有,足可让人惊叹想象力的丰富。
传入慕芸萱耳中,她不仅不动怒,反而指使东宫的宫人再去多添些油加点醋。
说是好借此扰乱一些人的视听,避免有第二个第三个“杨氏”上门来烦她。
墨兰却心知肚明,她这分明是月子做的无聊,在找乐子呢!
送走百里浚,回来草草用过两口点心,慕芸萱重又躺回床上,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可怜的百里望早早被吵醒,哭闹着要填饱自己的小肚子。
慕芸萱便将他暂时交给奶娘照顾,兀自享受这片刻的不被打扰的睡眠。
墨兰过来帮她盖被,闲聊似的随口提道:“小姐,我看爷出门的时候脸色似乎不太好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慕芸萱不由想到昨夜他的眼神,皱眉凝思一瞬,将墨兰拽到近前小声吩咐了几句。
墨兰一边听一边浮出疑惑神色,却也未多问,自点了点头,替她放好床幔,便马不停蹄地去照办了。
外间晨光漫染金瓦,唤醒这座沉睡的宫城,高墙之外,渐渐有人声依稀传来。
命运如同交错纷杂的叶脉,注定将在这个平凡的清晨生出另一番旁支。
与此同时,肃穆朝堂上文武百官早已按照官级自觉立作两列,垂首恭候太子入殿到来。
金龙盘柱下,厚髯浓眉,一身银甲的骠骑将军李牧赫然领于武官之首。
内侍一声高呼:“太子殿下到——”群臣伏地,山呼千岁,唯独李牧身板笔挺,面带不屑地单膝跪在头前,鹤立鸡群的十分显眼,或者说有些另类。
百里浚在百官叩拜中缓缓行来,修长身姿裹在黑如夜色的狐裘里,里面一身紫袍,衣襟袖口镶了月光似的银边,长摆招摇,随风浮荡,腰间的碧色玉带如春光中淌过的一泓清流,慑出人的魂魄。
渐浓的日光里,他身后斜影直拉到殿外,不疾不徐的脚步点尘不惊,路过处,众人无不深深的埋下头颅,那绝代的优雅是只有当世之杰才堪有的风姿。
红毯锦簇,映照一殿金碧,晃人眼睛的灿烂。
宽大的龙椅雄踞在御案之后,那挺身盘尾的金龙代表了一国之主的威仪与气派,任是谁看上一眼都心生敬畏。
此刻那方龙椅旁另置了一张红木太师椅,两椅平齐摆放,昭示了所坐之人尊贵的身份。
百里浚目不斜视,径自向上而去,经过李牧旁边时,特意顿了一下,素来深邃得看不清心意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寒芒。
军人的敏锐感使得李牧立即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杀意,手悄悄握上腰间宽刀,刀柄之下,是一道雷霆万钧的杀招正在蓄势待发。
一瞬间,无声的凛然之气在空旷的大殿上蔓延开来。
众人皆觉身上发寒,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悄悄抬起头来,却见百里浚已经一掀衣袂跨上台阶,动作之行云流水,仿佛自始至终从未停过。
冬日积云下,一线微阳从云缝间斜照入人间,洒上殿前的白玉短阶,宛若一夜落雪。
早朝开始的十分平和。
初初奏上来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许是大臣们也瞧出了气氛不对,不敢在这个时候惹火上身。
好在赈灾派粮的那些事一早便有了定论,剩下的无非只是执行。
而这个环节最关键的不是决策,是监督。
监督一事,仅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必须环环相扣,上承下启方能奏效。
这是一件大工程,区区几个时辰的早朝,是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
辛亏如今百里浚手上的监国权力已与国君无异,无论如何,总归使得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好办许多。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到正午。
百里浚终于大发慈悲,准备放各位饥肠辘辘的国之栋梁回去填饱肚子,好继续为国尽忠。
然就在这即将解脱的最后关头,却又生出一件枝节,以至于生生吓没了大部分人的胃口。
当时的场景,是百里浚负手踱下矮阶。
按照他往常的行为习惯,这动作就代表着早朝要宣告结束了。
不少人强压住兴奋的心情,低埋的头下早已是一张窃喜的脸。
这时却听百里浚声音淡淡响起,说的是与散朝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骠骑将军,昨日太子妃与本宫说,你的夫人特地到东宫拜访,想为自己的女儿求一门好亲事,可有这档子事没有?”
李牧浑然一怔,警惕地盯着百里浚始终如一的冷漠神情,那个“是”字卡在喉咙,半天无法脱口。
杨氏去找慕芸萱这件事是他授意的,本以为即便不能成功,此时也会成为宫中的众多隐秘之一,孰料竟被百里浚堂而皇之地搬到台面上来。
偏偏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无法光明正大的说自己想求的那件亲事是与百里浚的,只能低头算作默认。
百里浚的笑声轻飘飘响起,在那金顶之间悠悠荡荡地盘旋着,不大,却听得人发冷:“看来是真的了。骠骑将军是我大历的肱股之臣,你既有所求,本宫自当成全,我记得刘侍郎家的小儿子人品相貌都十分出众,去年拔得新科状元的头筹之后便官拜四品,也算是个不错的人选。骠骑将军祖上皆从武,少有文臣,得这样一位佳婿实属圆满,不如就由本宫做主,成了这件好事,将军和侍郎大人意下如何?”
众人皆知刘侍郎这人是出了名的势利眼,马屁精,能与骠骑将军结亲,他当然求之不得,立马站出来,弓背哈腰地说着谢恩的话。
李牧却黑着脸,抱拳向前一送,沉声道:“多谢太子殿下美意,只是……”编出的腹稿还没来得及说,便被百里浚淡淡打断:“怎么?骠骑将军不满意这门亲事?”
刘侍郎满是横肉的脸上笑容一僵。
百里浚负手向前走了两步,过殿冬风吹起他颀长衣袂,扬出一股奇异的淡香:“还是说,将军不满意父皇的决定?”
一听到这是百里珩的决定,李牧到嘴边的那些话悉数咽了下去,一道晴空霹雳打在头顶,劈的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皇……皇上?”
百里浚转过身来,波澜不惊的一双眸子含了浮冰似的笑意:“没错,昨日本宫知道此事之后,立刻快马加急请示父皇,父皇于病榻之上尤心生惦念,故而今早传来谕旨,为骠骑将军之女与刘侍郎的二子赐婚,将军,刘大人,你们还不快接旨?”说着,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旨黄绢。
刘侍郎喜不自胜的跪地,连叩三个响头,口道:“微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牧极慢地单膝跪了下去,愤愤握紧腰间佩刀,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后槽牙磨碎了再说出来:“老臣……谢恩!”
低埋的头下,一双鹰目阴毒如蛇。
百里浚,你够狠!
百里浚却未立刻将明黄的纸绢地上,而是淡然俯视着脚边人,良久,冷冷清音叩响大殿四周:“爱卿平身吧。”
据说那天早朝退后,广阳殿门前玉阶下被堵得水泄不通,李牧和刘侍郎在同僚们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举步维艰。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交际,却不知触了李牧哪片逆鳞,他竟当场发怒,将场面弄得十分尴尬。
慕芸萱知道此事时正是午睡将起。
听墨兰将来龙去脉仔细复述一遍,她也不由在心底感叹百里浚手段高明,行动迅速。
不过一夜时间,他便拿到了远在武山,据说已经病入膏肓,无法下榻的百里珩的亲笔谕旨。
这样卓绝的执行力,这样的手段利落。
李牧现在应该很悔不当初吧。
若是知道自己所求不得,还赔进去了唯一的宝贝女儿,他当初就不应该来招惹慕芸萱的。
百里浚何尝不是在借此举警告那些有同样心思的人,趁早断了这种念头。
否则的话,李牧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