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里的人顾不上月宫之外的厮杀，月宫之外的人顾不上月宫内的动荡。
赤华循着红莲的业火就能够找到他和麟修，虽然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情况。
也许是麟修将红莲逼上了绝境，又或许是红莲已然失去了冷静，赤华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茫茫的业火。在灵鹫山半山腰这片土地上再没有一草一木，业火将所有都焚噬干净了，剩下赤红的火苗奋张怒放，宛若夜幕下一朵巨大的摩诃曼珠沙华。
隐约可见火焰中的两个人影，然而赤华靠近不了。这红莲业火是赤华从未见过的壮观，铺天盖地似将天地都焚烧，没有红莲的保护，企图破开一条道路的曼珠沙华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消弭，甚至不留下一点齑粉。
赤华干等在业火之外很生气，她对红莲的密语传声完全不被搭理，就连她的咒骂也被视而不见，无可奈何的她眼睁睁看着麟修就在眼前却无计可施。
红莲一定是疯了！
赤华终于等到业火熄灭的一刻，在红莲还打算继续召唤业火之前插入了他和麟修之间。她仅仅看了红莲一眼就倒吸了口冷气，几乎辨认不出那就是拜月教的红莲使。
“你疯了吗？”赤华不顾麟修就在眼前先对红莲吼了起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平时从未输过的红莲居然会被麟修逼到这般田地。他身上已经烧满业火，瞳仁中跳动的火条也在显示他是在用生命献祭业火。赤华从不知道，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为了拜月教可以心甘情愿赴死。
红莲还是那样冰冷的态度，回答赤华尚带着被打断的怒气：“从成为红莲使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是属于拜月教的，我不该为拜月教视死如归死而后已吗？”
是了，他曾是由龚玥教主敕封的红莲使，是该向她奉上衷心的麾下。赤华迅速在两人身边撑开结界，不忘冷言讽刺道：“视死如归并不是让你去死。”
“我可不希望再让旷汐说我无所作为，你就在那好好看着，剩下的交给我吧。”赤华嘴角勾起一个傲然的弧度，虽然在红莲眼中此刻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但是他还是记得那样的笑意，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样的。
红莲苦笑了一下，回道：“好。”
现在他只能等待，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任何负荷对他来说都是严峻的。
这一夜，如此漫长，就是好性子的他也几乎耐不住这番天翻地覆。
龚玥带给他的也再不会是多年前那样的风华绝代了。他所崇拜的力量，竟不曾觉得是旷汐与龚玥的时代，亲眼看着他们在这灵鹫山上起起落落，终逃不开没落。
她还是那个十八年岁的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宛若高傲带刺的玫瑰，睥睨每一个站在她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的凡人。她还是那么美艳，讥诮的目光也如当年一般冷厉，偏偏嘴角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仿佛探知了对方的秘密，稳操胜券的自信依旧是她身上不绝的光环。
只是驻颜背后的沧桑，谁也逃不开。
她只是拜月教的赤华使。
“你就是麟修？”除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赤华看不到对面的人一丝一毫，围绕在他们周围的红莲业火逐渐熄灭，天光未亮，四周重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藏身黑暗很安全，黑暗里的人沉默着表示了认可。
没有任何预兆地裙裾无风自动，扑面的凛冽如重压倏忽而至，赤华下意识地劈手横挡在胸口，适时挡住了一只枯白如骷髅的手，它如鬼魅般一击不中立即变拳为掌斜砍向赤华小腹。
两人近身搏斗数十招，虽然赤华并未失手却也觉得渐渐费劲，毕竟她擅长的还是幻术，然而对方就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那只只剩下骨头的手总是能够巧妙地将她纠缠在近处。赤华也看出一些端倪，不免更懊恼。从刚才开始，麟修对付她只用一只手，完全不将她放在眼中，这才是赤华最恼怒的事情。
呵。
无声地有人轻笑起来，笑声带着些许的了然和无奈，静静湮没在打斗声中。
便是赤华也不曾发觉，只是双手合印召唤出大簇大簇的曼珠沙华抵挡住麟修的骷髅手臂，红衣借力向后退开数丈，停站在一朵怒放的曼珠沙华上。
“龚玥就只有这点能耐吗？”麟修毫无掩饰地嗤笑起来，“当年的龚玥教主竟是这般孱弱，真是可笑！旷汐呢？是否会比你有趣一些？”
他知道赤华的每一个死穴，句句怼言确实将她逼得无路可退。
“我保证，你会很希望收回刚才说的话。”赤华狠狠地抿起薄唇，虚合的双掌十指翕动，伴随着朱红的流光如旭日初升，仿佛是巨大的羽翼缓缓张开等待迎风飞翔。
“哦？”麟修眯了眯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自不量力的女人，如果这就是杝生的神，今夜，他会摧毁。
赤华又笑起来，迎着红色的光芒显得更加莫测，纤长的十指渐渐张开，一对黑如墨的触角诡谲地从掌心探出头，与此同时，四围的曼珠沙华也纠缠着花枝编织出巨大的花网，跃跃欲扑向黑衣的五毒教教主。
手臂上青色的脉络连接着奋出掌心的鬼美人，以精血喂养上古的鬼物。忽扇的羽翅一半魅惑众生一半惊怖苍生，它似从六合之外而来的鬼姬，幽幽然睥睨凡俗。
这番功夫，麟修也没有大意，灵力幻化出的蝎尾泛着黑色的寒气，一如活物般在麟修手中扭动翻腾，急切地想要迎战鬼姬之舞。
赤华挥动衣袖的时候，鬼姬挥动着翅膀缓缓舞动，带动一片异彩的流光。与此同时，每一朵曼珠沙华花心都飞出一串串娇小的蝴蝶，争先恐后飞向稳如磐石的麟修。
蝎鞭迅速地在空中变换角度，只能看见丝丝黑气划过的地方会有一些细碎的莹光跌落地面，那是蝴蝶残破的尸体。唯美地死去，消失在曼珠沙华的怀抱中。
早已料到这样的攻击对麟修不能造成伤害，赤华霍然张开双臂，右手中一道刺目的血痕狠狠地泼洒出鲜红的祭品，餍足的鬼美人这才缓缓抬起头伸出了巨大的触角，一根牵绊住麟修的蝎鞭，另一根探向黑色的斗篷下。
血腥的香味在空气中传开，就连红莲也忍不住侧面看着赤华，然而在他眼中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红色，看什么都觉得灿烂得刺眼。
光影交错间，麟修依旧从容不迫地挡住赤华的攻击，虽然鬼美人的魅惑确实让他有些许的晕眩，但是修炼如他这般不人不鬼，靠的就是意志。
伸缩自如的触角看似柔软，却也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刺痕，然而他知道赤华并不比他好多少。将自身作为祭品召唤鬼姬之舞，原本就是禁忌之术，更何况身为虚物的鬼姬承受的伤害会完全转嫁给主体。
赤华能感受到蝎鞭上的倒刺每一次在身上拉过的疼痛，她甚至不忍心去看自己受伤的地方，只是一味地操纵鬼姬之舞。万千的蝴蝶和鬼美人在这狭窄的森林里飞舞旋转，也许正是因为那是生命绽放的光彩，因而看起来优美绝伦。
如果说曼珠沙华是一把利剑贯穿了麟修的心脏，无疑鬼美人就是封喉的毒药，赤华有一瞬间的松懈，仅仅只是片刻就被更诡异的一幕震惊了。
准确刺入麟修心脏位置的曼珠沙华很快就枯萎了，勉强挣扎着从心口爬出的鬼美人脆弱地不堪一击，被麟修随意拈入手中用力一握便香消玉殒。
“你、你是什么人？”赤华发愣的瞬间胸口便挨了重重地一击，巨大的气势压迫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勉强站直了也是血气逆流，加上已经献出了不少精血，竟一下子憔悴苍白下去。
麟修冷冷笑起来，下一鞭已经狠绝落到赤华右臂上，生生将维系鬼姬的经络打断。
赤华没有叫喊，即使是无力的右臂钻心地痛，这样的疼痛她似乎期待了很久，其实真得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咬着下嘴唇不出一声，冷眼打量陌生的麟修。
“旷汐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就让你来送死了吗？他居然舍得？”麟修还是停在原地，虽然鬼美人的力量在丧失，但是如果赤华不顾一切求一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的。
心中一动，赤华扶住右臂冷冷地挑衅道：“他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那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有关的一切？”
这就是龚玥？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自我的龚玥教主？
对于她的一切，麟修都是听说的。很多个夜晚，他会听到杝生提到她。
杝生、杝生，那个软弱的少年终究是成不了大事。
“你或许不会想知道一切的。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知道一切也太多了。”
赤华没有看清麟修是怎样避开鬼姬，但是当她的鬼姬之舞刺入麟修后背的时候她也悬空了。麟修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仿佛她只是一只可怜的阿猫阿狗，赤华狠狠地瞪着他，绝不会开口求饶。
她可以没有尊严，十五年前她的尊严消失殆尽之后，她还是剩下一丁点的倔强，即便是在旷汐面前她也不会软弱半分，更何况是一个让她嗤之以鼻的人。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倔劲。”麟修随手一甩，仿佛扔掉的只是一个废弃的旧物。
赤华不受控制地跌落在曼珠沙华中，浑身的痛楚也抵不上她此刻的心情，强撑着站起来道：“杝生。”
她只说出两个字，她知道麟修明白，她也不能说更多。翻涌的血气如同被放出的困兽在身体里横行霸道，右手还在流血，断了的筋脉还在将精气游丝般传递给鬼美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听到杝生两个字的时候，赤华能够明显的看到麟修颤抖了一下，那样的动作很奇怪，仿佛是半边身子抽搐了一下，又被另一半强压下去。
迅速在周围设下结界，虽然这样的防备看起来可笑，但是这已经是一个习惯了。以前，每一次，旷汐都会为她设下最牢固的结界，将风雨都挡在其外。
这两个字不止让麟修异动，就连退居一旁的红莲也不禁顿了一下。
这些年，他们的生命就围绕着十五年前那些秘密在转动，到了揭开秘密的时候，他们却又都迟疑了。红莲不否认，如果就这样永远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尘封也未尝不可。原来，不是谁都有勇气刨根问底，至少，赤华敢于。
果敢、明艳的拜月教主，十五年了，竟不曾改变过。
又或者说，这是一个魔咒，将拜月教和五毒教套牢，谁都不曾遗忘过。
赤华记得，平淡生活里的一丝丝涟漪，虽然她从不认为除了旷汐，谁还能够让她放下骄傲。
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有着腼腆的笑容，习惯徘徊在高高的书架中间，会在每个清晨安静地对着祭坛祷告。分明也只是普通的人，有着每一个少年的冲动，他抓着她的手说私奔的时候，水晶一般晶莹的眼睛熠熠生光，为了心里、梦里的明艳的少女，居然什么都顾不了了。他让她感受到了震撼，义无反顾只为了眼前的人儿。
然而，那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插曲，曲，终有结束。
旷汐，她的旷汐，那才是她的全部。
只是为了杝生的一网情深，身为教主的龚玥本就没打算追究亵渎之罪。
“你倒是还记得他，听说他曾经倒是眉清目秀深得你喜爱。”麟修见过杝生是在闵俟死后，他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对方，除了魔物，他没有办法形容出诡谲的面容，麟修藏在斗篷之下，在黑暗里睥睨着赤华冷冷道，“他被救的时候已经毁去了一半的相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当时年少，青衣素目不觉年好。
如果要龚玥在旷汐和杝生之间做选择，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选择旷汐，她喜欢他的眼角眉梢、他的平淡冷言、他的沉默无语……旷汐的一切都是好的。她见过很多美好的人，美好得几乎让她忘了甄别，杝生的出现不过就是证明了她有多么多么得好，除此之外，她不会刻意去留意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儿郎。
只是这一点点好让龚玥记住了，所以在旷汐下令将杝生沉入冥泉的时候，龚玥第一次对旷汐说出了“不”。
很多年后，龚玥才明白旷汐那份霸道，在他所要保护的世界里，不容置喙——正因为是她，她的纵容、她的负气，所以他才倍加震怒。
没有人敢孤身靠近冥泉，来自地底的极寒之水携带着九幽的邪灵，它们最爱的就是血肉。
百鬼啮食是拜月教最重的刑罚，沉入冥泉更是将魂魄一同堕落入黑暗之境，化身为邪灵再无轮回之日。
所以，即便是闵俟救起了杝生，赤华也不愿意再多看一眼。只是她从没有想过，这差一点造成了拜月教的破灭。
也是从那时开始，龚玥就死了，赤华以曼珠沙华复活。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用卖关子。”赤华强撑着站在曼珠沙华中，就连鬼美人亦停顿在曼珠沙华上，明知抵抗不住麟修的攻击，只能赌运气了。她还在旷汐面前夸下了海口，可是就目前情况看来，她和红莲倒像是来赴死的。
“师傅起先任由杝生在五毒教垂死挣扎了两天，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救他，就在他和旷汐决斗之后，你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告诉你杝生现在在哪。”麟修笑起来，沙哑的声音更显得恐怖异常，如同暗夜里的乌鸦聒噪。
赤华没有料到麟修居然会和她做交易，微微一愣立即答道：“好！”
她一直相信杝生没有死，既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她手里，以祭奠她亏欠旷汐的一切。
旷汐和闵俟的决斗，在场观看的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高手过招只在关键的时机，一击及破，但是他们两个人的方式却更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赤华对麟修的承诺很容易兑现：“那天什么也没发生，与其说是他们的决斗，但不如说是谈心。”
没错，就是谈心。
在灵鹫山山脚下，她更像是一个好事者听着两个人男人的絮叨。确切地说，他们的对话也很短暂，模棱两可的寓意似乎也只有他们才知晓。
在晨光微晞的早晨，旷汐和闵俟各自拂去衣袍上的露水，翩然而去。
这一别，便是两教经年的蛰伏和积蓄。
她将她记得的每一句话都毫无保留地吐露，此时缠心对麟修一点作用都没有，尽力争取时间的同时她更要尽力争取麟修的信任。
“就这些？”麟修沉声问道，隐隐也透着疑惑。
赤华耸了耸肩，再多地只能去问两个当事人，其实，换做是她，她也不一定会相信：“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就不会有人相信。”
彼时正是五毒教大举进攻拜月教，输死搏战的时候，旷汐和闵俟间突然的决战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这场南疆境内大范围的****，两个人的举动分明显地草率。
“我信。”没有人比麟修更了解闵俟了，所以，他相信赤华所说的。
这样反而是赤华又重新审视麟修了，然而对方一直隐身在黑斗篷里，她感受着他情绪的波动，却找不出一点他疑惑的疑点。
“那好，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你也该告诉我杝生现在在哪里了吧？”赤华莫名地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这个时刻对她来说，已经等得太久了。
红莲也注意这边的情况，一直一言不发的他同样也在等待麟修的答案。在离天宫发现的蛛丝马迹并不能够完全揭开他的谜题，傅曲的一席话更加重了他的好奇心，旷汐要他寻找的东西隐隐透着邪佞，就他的猜想，能够将这些事情连接起来的无疑就是十五年前被闵俟带走而下落不明的杝生。
“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麟修不准备卖关子，虽然有另一股力量在阻挠他，但是还不至于让他屈服。为了这个秘密，他们蛰伏得太久了。
麟修伸手掀去帽子的时候，仿佛费了很大的劲道，就在赤华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一声惊叫却划破了平静：“不！你疯了！”
“我是疯了，十五年前就疯了！杝生，那不就是你最想念的人，这些年她多渴望找到你，现在她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就不让她见上你一面呢？”麟修邪笑起来，终于将斗篷扯下。
杝生没有再挣扎，紧抿着嘴唇出现在曼珠沙华的红光之中。
麟修好整以暇地看热闹，他不用再多说什么，相信赤华会明白眼前的一切。
深深地吸了口冷气，赤华不禁地往后退了两步，麟修向她展示的真相比血腥的杀戮更让她难以接受。不但她，就连红莲都不敢相信。
能看到的只是一张姑且还能够称作脸的脸，正中一道结疤很久却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痕，从头顶一直延伸至脖颈，而且能够预见得到疤痕延伸下去的场景。
在疤痕的左右是完全不相同的五官，两张半脸有着各自不同的面目和表情，真真是强行结合在一块的怪物。
一半是陌生的面孔，另一半还是如当年未变分毫，赫然就是失踪了的杝生。
红莲一惊之后立即想起了在离天宫取得的两具残破的头骨，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无疑就和现在眼前麟修和杝生的结合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会相信世上还能够有这样玄妙的能力，居然让两个人的身体经过一番改造之后还有能够活下去，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力量。
刹那之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旷汐会那么在意离天宫里的一堆骨头。身为拜月教的大祭司，旷汐总是能够预知到某些微妙变化的前兆，可是，他不事先阻止的怪异却让红莲无从理解。
赤华怔了一会儿很快戏谑地笑起来，他们都是着了魔的人，为了争一口气，她和鬼姬定下了血盟，将命运交付。杝生现在这般和魔物也差不了多少，虽出乎了意料，也比他死了令她兴奋。
“呵，没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你。”赤华不免嗤笑起来，突然间的释怀让她不再有所忌惮，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东方微微泛白，森林里的气氛却在急剧寒冷下去，依旧是十五年前那一张脸，净白的半张脸狠狠瞪着红色花丛中的女子。他想狠狠瞪着的是麟修，可是他看得到的只是赤华、是龚玥。
他知道眼前女子的脸隐藏在驻颜术之下，但是这样很好，他印象里的龚玥本就是青春明艳，高傲如同珍贵的华月金影莲独放着异彩。
初见她时，他还是初入月宫的侍从，分配在冷清的书殿打扫灰尘，而她带着日月的光辉从容踏进他的心坎。明知不可得还寤寐以求之，哪怕粉身碎骨也才所不惜了，只为了她的笑、她的好，心心念念的都只有她了。
落花流水意，卑微如他终究还是敌不上被奉为神明的大祭司。
他知道龚玥想要的是什么，他却不知道她想要的只有旷汐更够给予，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终有一天她会被他感动。不知该说是他太愚钝、还是她一往而情深，他在她眼中终究只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是路人，从不会有机会是心上人。
杝生只可以远远地看着旷汐宠溺地任龚玥撒娇，可以看到龚玥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月湖边等待旷汐归来，可以看到她是有多么傻多么痴。
那个时候的他也傻也痴啊，迫切地渴望龚玥踏进藏书阁，让他好有机会和她说上一两句话。
向来痴愚，他以为只要他也能够满足龚玥的一切要求，便可以取代旷汐，便可以得到她。这一念之辄，让他甘心出卖自己，将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给了闵俟。
“……”杝生瞪着眼看着龚玥，明明是那么渴望再见到她，现在却反而是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她的容貌没有改变，她的眼神却在告诉他，她是多么憎恨他！
就因为十五年前是他导致了旷汐和龚玥的破裂，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龚玥永远地失去了旷汐的关怀。龚玥现在居然想不起来，在她阻止旷汐惩戒杝生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都不重要了，今天，就是现在，她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是闵俟做的吗？他还真是少见的能够和旷汐匹敌的人啊，可惜了，他居然会死在你们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手中。”龚玥勾弄着嘴角鄙夷地看着两个人，这样的结合居然存在了十几年，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下来的，“不过，闵俟弄出你们这样的怪物，还真是让人作呕。”
在龚玥嘴下被批判的事物向来会体无完肤，更何况是比她的鬼美人更令人惊惮的麟修和杝生。
“看吧看吧，你日思夜想的人可是对你一点情意都没有呢。”冷眼旁观好戏的麟修唯恐不够混乱，戏谑地插话。
“闭嘴！”杝生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孤独的左手擂向右边的麟修，在半空中就被麟修劈手打开，这样一幕在旁人看来却显得滑稽无比。
泄了气的他被龚玥冷然的目光挡回，沉了心轻道：“龚玥……”
“住口！”龚玥几乎是同时叫起来，她憎恨他，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一切她都要除去，她再容不得自己犯以前的错，更不允许自己的名字再从他口中说出来，“不准再叫我的名字，龚玥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那个名字里是带伤的，血淋淋全是伤痕。
“我不是来叙旧的，收起你的伪善吧。而且，不妨告诉你，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龚玥再度在胸前结印，四周的曼珠沙华开始疯长，似火焰一般将暗夜映成了鲜血似的赤红。
此时此刻，在每个苍白的脸上都照满了红光，在黎明之前有一种妖冶的诱惑。
龚玥的盛气凌人一并将杝生的懦弱嫌弃，如果说以前的他碌碌无为，现在的他却因为闵俟的作为而更加孤僻，日日夜夜和麟修两个人住在离天宫的黑暗里，要不是仅存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他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他们都是疯子啊！
可以为了龚玥而痴傻，更会因为她现在的一番话而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旷汐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做的再多也只是他的一个玩偶而已，你就这么甘心被他操纵吗？他让你来就是让你送死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他根本就不值得你爱！为什么你就不肯接受我？”杝生的咆哮似乎都在麟修的意料之中。相比起麟修的张狂，杝生更喜欢把一切都隐藏在心中，在离天宫那座囹圄中被压抑了这些年，杝生已经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极端的他不是沉默就是爆发，这种极致的决心化成了愤怒对麟修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对待杝生的嘶喊，龚玥略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随即一枝曼珠沙华如利箭直射向他：“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就算没有旷汐，我也不会喜欢你！”
果然龚玥的话出口，杝生就陷入了哑口无言，麟修邪恶地笑起来，如果可以话，他现在更想为这精彩的故人重逢画面鼓掌。
杝生陷入沉默是对麟修最大的优势，杝生本就是个普通的拜月教教徒，几乎不会任何法术，十五年来他只自顾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麟修构不成任何威胁。唯一的阻挠就是他们在共用一具身体，如果杝生不和麟修统一战线，这将是对麟修最严重的掣肘。
十几年来麟修已经掌握了杝生的心思，一旦他临近崩溃总是会沉默地缩回自己狭小的角落，所以，让他和龚玥见面也是在麟修的算计中。以龚玥和杝生的性格，再没有和平相处的机会，这些情况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唯独深入其中的杝生不明白。
说白了，杝生还只是一个年少幼稚的少年，自以为可以用他的爱弥补一切伤害。可惜，他们都不是单纯如斯的年龄了。
蝎鞭轻巧将花箭击断，下一刻满是倒钩的蝎鞭就逆着风横扫过曼珠沙华，花枝折断后纷纷如同失去翅膀的蝴蝶萎颓在地上，空气里立刻充满了微腥的草叶气味。
赤华忍着痛避开一波攻击，同样毫不留情地再次召唤鬼美人，晨风中的蝴蝶好似狂风中的落叶挟裹着巨大的气势扑向麟修和杝生。
明知是孤注一掷，龚玥还是毫不迟疑地向鬼姬献祭，以血为祭本就是没有退路的极端，更何况杝生现在就在她眼前，只要可以一雪前耻什么都可以了。
魅惑众生的鬼美人扇动着翅膀飞落在龚玥身后，一对卷曲的触角深深地扎进她右臂中，闪着荧光的触角在她臂上缓缓延伸，迅速地吸取精血。在她的身前所有的蝴蝶开始汇聚成无数只巨大的鬼美人，身上还抖落下细碎的粉末，熏人的迷香伴随着狂风四卷，和数不清的触角一起袭击孤身而立的麟修。
突然增强的攻势依旧不被麟修放在眼里，即使不知道龚玥真正的实力，但是以她现在的状况，无疑还是瓮中之鳖。而最主要的是，他对杝生下的咒已经开始生效了。
没有人会乐意和另一个人分享同一具身体，他因为杝生而失去了太多的自由，甚至将人生都赔进去了，倘若十五年前没有杝生，他也不会被修炼入魔的师父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无疑，他是恨杝生的，在那场闹剧里，他是一个无关的受害者，原本杝生该承受的磨难偏偏拉上了他。
所以他才会甘愿蛰伏在离天宫里等待复仇的这一天，倾尽所有五毒教的力量也在所不辞，闵俟对他的恩情在闵俟选择牺牲他的时候就断绝了，现在亲手将五毒教推向灭亡恰有一份复仇的喜悦。
更能够让他高兴的是，他要在杝生面玩弄龚玥，直到让杝生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无助无知再杀了她，让杝生真正明白什么是崩溃绝望。
杝生要他陪着经历入魔，那他就要杝生也一同体验惊惧，以偿还十五年前所有的孽债。
“去死吧……”就让一切都在今天得到补偿，他要毁灭现有的一切，重新塑造他想要的世界。
迎着鬼美人挥舞的蝎鞭再次穿过阻挠的障碍，龚玥看准了时机催动鬼姬真身和蝎鞭绞在一起，一对触角突然滋生出藤蔓般的游丝，随着掠起的红衣扑向麟修。
鬼姬之舞，献祭的鲜血越多鬼姬则拥有更多的力量，早已最初龚玥就明白了这道理。因为一直顾惜着生命，她从未用过全力，但是现在不同了，多年的死结得到了答案，便是用生命献祭的时候了。
同归于尽或许也是好的，杝生最终死在了她手里，而她，也能够为旷汐守护住拜月教。
这是他的拜月教、他的意念，同样也就是她的。
“不！”红莲虽然满目赤红，依稀中还是能够分辨出龚玥的疯狂行为，她的蛮横和骄傲让他无可奈何。被麟修所伤，他已经是勉强留住一口气，龚玥这样不顾一切的牺牲并不见得就能够打败麟修。
红莲惊呼的同时，杝生也瞪大了眼睛，勉勉强强才呼出一声：“不要！”
看着一袭红衣穿过麟修的此次次攻击，身上添出道道伤痕却没有退后的迹象，杝生甚至能够看清楚血珠飞溅起的灿烂，有一些溅在龚玥脸上，而她依旧毫不动摇，在她的掌中是积蓄的力量，只为一击即中。
直到现在，杝生才恍然明白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麟修禁锢了行动，依稀中闵俟当初就猜测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想到今天居然应验了。
这才是鬼美人真正的力量，龚玥已经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了，她已经完全被鬼美人所迷惑了，身边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在她目及的世界里只有麟修和杝生，她能够看清楚他的一招一式、和他们的身体构造。
在这样奇异的身体里，没有血液、没有心脏，还活着的部分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头部，龚玥能够清晰地看到在头骨里有东西在蠕动。
闵俟到底做了什么？
龚玥此时此刻已经顾及不了了，无论闵俟曾经创造了怎样的玄奇，这一刻，她只想要毁灭。
少了杝生的干扰，麟修松开被鬼美人缠住的蝎鞭，双手迅速结印召唤五毒，龚玥想要同归于尽，那般愚蠢的女人只让他觉得好笑。
杝生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近的龚玥，眼睁睁地看着。
两人间艳丽耀目的光芒掩盖了一切，短暂的一瞬间笼罩了四周的时空。
尖锐的叫声在光芒消失的时候也一并停了下来，东方已是鱼肚白，藏身森林的人和事都不再隐秘，红莲抬眼看去还是一片血红色。他抹了抹眼睛，确定双目都在流血，释然地笑了笑他只好努力地从满目的鲜红中辨别出几个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