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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上中天

月光流泻在平静的湖面,细软的湖沙反射银白的色泽,显得空无一人的月湖更加凄清寂寥。有指盖大的贝壳会随着潮汐涨落留在岸上,一半潜入沙子里。

湖心被平分为两半,一半种了白莲,另一半是红莲,年复一年生长,红白莲从未交杂过,仿佛是固守自己的地方,绝不退让、也绝不侵犯。素洁的白莲和妖艳的红莲次第盛开,一朵朵如月光下的妖精,朝着天空尽量舒放。

月湖,是拜月教的圣湖。灵鹫山顶有两股地泉从祭坛下流出,一股温暖如春,汇聚在月宫正中形成月湖。月湖又有闸门控制通向山下的渠道,每月十五都由教主亲自开闸放水,将圣湖的水赐予拜月教的子民。另一股地泉则冰冷刺骨,据说是来自黄泉的忘川之水,包含了无数的恶灵,一旦不慎落入,立即会被水中恶灵吞食,因此,这股水流也被称为冥泉。冥泉与圣水不同,环山顶月宫一圈,再汇聚到祭坛基座下,回到幽暗的地狱。

在拜月教的教义里,祭坛封印着地狱之门,一旦破坏了祭坛,世间将会被来自黑暗的幽灵控制,因此,每一代祭司毕生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护祭坛不被破坏。拜月教的祭坛,在离明月最近的地方,也是月宫里最高之处。

每月十五,无论刮风下雨,在祭坛上都能够看到满月,从无例外。月盈中天,是拜月教教主开水闸施圣水之夜,也是祭司祭月之时,同时更是司星圣女勘破天书之际。

湖畔抱地势建有大小十数座宫殿,虽说各宫殿有自己独立的职能,彼此间又有回廊环绕,迂回曲折相互连通。其中最大的四座宫殿分别是神庙和教主、祭司、司星圣女的起居之所。灵鹫山本身有方正之势,山顶的月宫借天圆地方一说,外墙成圆,分设四门,由四华使各守一门。沿山有教徒看守,山脚四面都有司花童子驻守,可谓金汤城池。

今夜十五,明月临空,白衣的教徒来往穿梭准备祭月的事宜,虽然忙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旷汐并不着急,缓缓踱出行宫,曳地的纯白长袍没有沾上一丝尘埃。他一直走到湖边,并没有停住,而是继续走上湖面。高墙围筑的月宫里风势很小,只是吹起丝丝的细纹,湖面上如同有无形的平地,托起高贵的人。

他一直走到湖心,在两簇莲花中间停下,低头看着明净的湖中。在湖里,有他的倒影,还有历代教主与祭司的棺椁,安静地躺在湖底,覆盖了厚薄不一的淤泥。

在他的正下方,离水面三尺处有一座重瓣金莲台,那是教中至圣之物——华月金影莲的温床,在纯金的莲心中,冒出一指长的蜷皱的嫩叶。

年轻的祭司不可察觉地轻叹一口气。原本华月金影莲成长就极困难,在温暖的圣水中十年方能开一次花,自创教以来莫不如此。然而十五年前那一次灭劫,尚是花蕾的影莲被毁,重新种下的莲根终是受到冥泉阴鸷的影响,至今才长出一叶。

影莲是作为祭司提升力量的媒介,十五年来,用的都是以往积存下来的影莲,早就所剩无多,如果今年影莲再不开放,事态难免恶化。

抛开脚下的问题,旷汐抬起头正好看见湖边一对男女,白衣素净、红衣赤艳,两个总是赶点的华使又是在祭月快开始之时赶到。

像一阵风吹至,白衣的祭司瞬间移动到两华使面前,冷冽的目光一扫,巍然开口:“赤华,以后你的事情自己解决,如此放松警惕,不可饶恕。”

“是,祭司大人。”无论多么跋扈,在旷汐面前,赤华也会低头答应。这个男人能够将她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也能够轻易击垮她,他几乎接近神的力量无不让人敬畏。

他是教中绝高无比的祭司,地位仅次于教主,有着全天下最绝美的容颜,皓齿明眸,行止脱俗,真有倾国倾城之姿。只是深居于灵鹫月宫,不为外人所道。赤华看着他的脸,还是忍不住会有些微的不屑,她骨子里的高贵同样不允许践踏。一样是使用凝时保住青春,旷汐的真面目其实应该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怪物吧,说不定那张脸皮都是幻术假相吧。真是可惜,她不曾见过呢。

“走吧。”虽然每月一度的祭月实质更多的是偏重司星圣女的神谕,作为祭司,也是要当起教中事务的。

“你不问什么吗?”在月宫里久了的人都会知道,除了教主,敢和祭司硬着来的就只有赤华使。

也不奇怪,赤华使还是教主时,与祭司曾经联手统治拜月教,使得拜月教在南疆的势力迅速扩大,南疆外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南疆内压制了五毒教,创造了拜月教一段辉煌的历史。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两人接近完美默契的破裂,居然是因为一个奴隶。一直以来都被当做秘密隐藏的内乱,让两个人从此走上分歧的道路。

“你觉得会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旷汐方转身,赤华使就穷追不舍发问,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这个女人的话越来越多了,指尖召唤数滴圣水淋向二华使,“祭月之时,记得先把一身血腥洗干净。——既然你想说,待会儿祭月后就留下。”

大祭司还是那么不近人情,白心一直安静地跟在身后,除了他的任务外,对于拜月教内部的分裂,他向来不感兴趣。祭司与赤华虽然表面上不合,但在教派间的问题上两人一直是同一立场,而他白心使,也只想静静守着一池白莲而已。

祭坛就在神殿前面,天然形成的高台,可以俯瞰整座月宫。

月宫里出奇得安静,身着明紫色曳地长裙的少女站在祭坛下,绷着一张俏脸,傲慢地微仰着脸,终于看见祭司出现在视野中,紧抿的樱唇都气歪了。明明知道祭月是教中一项重要的仪式,向来孤绝的祭司似乎就不当回事。

“弥薇教主,我们开始吧。”旷汐从教主身边经过时,只是例行公事通告,连句道歉也没有,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走向祭坛。

弥薇冷眼一瞪随同大祭司而来的赤华使和白心使,转身追上旷汐,很快就是子夜,祭月后再找他算账。

弥薇与旷汐同登上祭坛,司星圣女已经捧着天书观测星象——她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守在祭坛,为拜月教预测到将至的祸福。

祭坛上用金粉密密麻麻写满了经文,那是用来镇压冥泉的封印。然而,同样从祭坛下流出的地泉,自建教初期就被人力所控制,两条不同的水流就被两道阀门分别控制,分别是对应月湖的释月轮,和对应冥泉的幽明轴,两个阀门又同时受到拜月教第一任教主云渊灵力的控制,必须由历任的教主方能打开。

这是从建教初期就立下的教规,教主负责教义、祭司负责守护,各司其职、相互扶持。

除了到山下分发圣水的右护法飞霄,左护法流云与四华使并列守在祭坛周围,三丈之外匍匐的白袍围绕祭坛,宛若巨大的白莲瓣瓣盛开。

左护法带领虔诚的教徒梵唱经文,齐整清朗的梵唱从月宫里升起,和着袅娜的桫椤香潜进月宫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从山脚下也飘传出朗朗的吟诵,明月中天,祭月仪式开始了。

是时天花乱坠:摩诃曼陀罗华、摩诃曼珠沙华、曼陀罗华、曼珠沙华,各代表天界与幽冥的不同地位与力量。天月四华使皆以圣水洗净双手,在胸前结吉祥印,灵力各化为四华,是为供奉。

“无尽净土,彼无八苦。

德出月明,身相清净。

天降四华,佑我光寿。

……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

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大祭司空灵的吟诵之声迅速朝四方传开,带着清澈的力量驱散暗夜中蛰伏的邪佞,月宫上空笼罩着的淡淡青雾纷纷退散,清明的月光穿透灵力结成的花雨,洒到白玉的祭坛上,金色的经文升起耀眼的灵光,在金文下,是对应天象的三垣二十八宿。

星象图由司星圣女控制,以水晶为星辰,其间交错细如游丝的轨迹,每一寸移动皆必须精准无疑。

司星圣女菲碧面朝明月屈膝长跪,双手平托无字天书,喃喃咒念。无字的天书在圣女手中逐渐显出流水一样的字迹——那是月光在空白的书页上聚集,空中如同有一只无形的长毫在挥笔疾书。

菲碧目光完全集中在神谕,浑然不觉自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如往常一样,月光凝结的神谕在最后一个字完成之时,尽数如翠玉破碎、如云烟散去,无字天书纯洁不沾尘埃。

弥薇和旷汐并坐在菲碧身后,为圣女的迟疑而竦容——司星圣女如此失态,似乎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公布神谕,难道,会是月烬?一切都会消逝于劫火中?

又或者是,一如十五年前的变乱?

弥薇很快地侧脸看了旷汐一眼,他并有更多的反应,十几年都是这样沉静的容颜,让她作为教主也安心。就算拜月教注定有一劫,以她和旷汐联手,定能够护住拜月教基业。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和旷汐兵戎相向,绝不会像以前那个愚蠢的女人!

恭敬长跪的司星圣女险些跌倒在祭坛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强自镇定收回无字天书。

“教主,请施圣水。”旷汐立身而起,淡然跳过圣女的神谕。

四华使面面相觑,十五年前祭月时的情况历历在目,前任圣女全然没有菲碧的镇静,当场将天书打翻在地,虽没有遭到惩处,然,圣女却在当晚自沉冥泉。

最小的清若使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手上结印护着白色的曼陀罗华,调皮地对着赤华使眨眼睛,笑容天真无邪。

白心使脸上总是少不了笑意,就算是杀人的时候,留给被杀之人的也是春一样的微笑。他和冷峻的红莲使皆是望着祭坛上的动静,没有特别的吩咐,除了四坠天花和守护祭坛,其他事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联想到十五年前的往事是必然的,毕竟拜月教最近的劫难,就是前代教主与祭司反目成仇,险些导致拜月教覆灭。赤华使丝毫没有犹豫,迎上大祭司似乎不经意的扫视,不在乎是否会被教主看到。弥薇——那个无知的女孩,不过是旷汐的傀儡而已,高兴的时候是教主,不高兴就废黜,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

弥薇并没有看坛下,她已走到释月轮前。与用黑曜石打造的幽明轴不同,释月轮是由完整的白籽玉雕刻成,两块玉石都是新月状,共拼成一轮满月。满月中是一朵纯金的莲花,绽开的花瓣就是控制释月轮与幽明轴的阀门。

月湖和冥泉都是从祭坛下流出,释月轮与幽明轴也都是相互联系的,一旦转动金莲,将会同时影响月湖和冥泉的水流量。彼此间力量制衡,将月宫维持在均衡的状态。

身为教主,明白其间的重要性,弥薇双手都扶住金莲花瓣,全神贯注一点点转动轮盘。

远处,月湖的圣水沿着嶙峋的白石开始泄向山下,在山下,有数以万计的教民在等待月宫的恩赐。一开始只是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水势扩大成洁白的瀑布,落进流经山脚的孟河里。右护法飞霄负手站立在莲台上,飞溅的水珠在离他三尺处、如浑圆的珠玉坠落河面,丝毫没有弄湿他的衣襟。

左右两岸都是身着白袍的教徒,恭敬而机械地重复伏拜的动作,一起一伏,如风刮过的白桦林。

山顶,月湖的水随着阀门打开,圣水外流,水面缓慢地下降。随着水位下降,湖畔的白沙堤更多地出现在月光下,湿润的细沙泛着莹润的白光,包围月湖如同九天之上的圆月。湖心两簇莲花,青绿的梗探出一段身姿,亭亭玉立在华月金影莲两侧。

即使只是一叶蜷曲,对于教中圣物的恭敬不亚于教主与祭司,四华使结印的掌中同时长出四华,借着清风托向月湖中的金莲台。

释月轮下水流减弱,而幽明轴下的冥泉则喷涌而出,围绕在外墙外的冥渠暴涨,水中阴气恶灵在这至阴之夜纷纷脱离冥泉,聚集在月宫上空,仿佛有巨大的灰云遮蔽了天空,又如灰白的长箭、直刺向月湖湖心的影莲。

“散!”四华使一齐长喝,围绕在影莲四周的四华猛然迸发出万丈灵光,纯白的光芒如覆掌护住影莲,绚丽的红光交缠而上划破苍云,红莲火焰在半空燃起,一路沾上的恶灵立刻被业火吞噬,一切罪恶都被焚烧殆尽。

红光如同蔓延的藤蔓,在虚空中形成广阔的囹圄,一脱离冥泉的恶灵立即就被缠上,而,红莲业火顺着滋生的红蔓,吞没一切异物。

目睹了同伴的消亡,凄厉嘶嚷的恶灵终于安静下来,再次潜回冰冷的冥泉。

每月一次的祭月接近尾声,弥薇仍旧小心翼翼将金莲转回原来的位置——多转一格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除第一任教主外,没有人知道。完美地完成转动,弥薇如释重负抽回双手,这才有空去眺望月湖上的情况。

恶灵退散,月湖上渐趋于平静,业火在空中悄然熄灭,四华复又从空中洒下,华丽绚烂,与片刻前的厮杀宛隔天涯。

圣水流出后,湖心金莲台恰巧露出一寸,隐约可见影莲青色的细茎,娇小的生命在璀璨的四华拥簇下,颤颤巍巍反而显得脆弱丑陋。

大祭司双手叠放胸前,朝着影莲深鞠一躬,天降四华在同一瞬消弭在虚空,四华使垂手静立,虔诚肃穆。

司星圣女微敛裙,怀抱天书下了祭坛,面无表情走进昏暗的司星行宫。

“旷汐,你要去哪里?”弥薇拖动一身华丽的服饰挡在大祭司面前,毫不客气在属下面前露出责备之意。

弥薇咬着下嘴唇,一双剪水瞳锁定自傲的祭司,在他眼里,她这个教主到底是什么!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做事也从不过问教主,真对她这么不屑一顾吗?

“刚才来的晚了,抱歉。”大祭司丝毫没有歉意地答复,笼在宽大衣袖的手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蓝宝石,低声告知教主,“早点去歇息吧,这两天事情太多,你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眼圈都黑了……”

“你……”弥薇瞪大了眼,脸颊有些发烫,他的关心让她到嘴的埋怨都说不出了,侧身看着他走下祭坛,明澈的眼眸一点点黯淡。

司星圣女看到的神谕,究竟是什么?

弥薇已经踏进寝宫,还是想着祭月时发生的意外,霍然转身去寻菲碧。

黑暗。

无尽的黑暗。

已然被黑暗包围了近半个时辰,她还是没有找到出口,等待灵光乍现的一刻,但这一次,过程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

再一次在黑暗里挥手铺开星象图,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仰头观望,偌大的殿宇渐渐虚幻了物象,无风,垂地的长幔以圣女为中心、飞舞着围成数圈月黄的圆,九层金炉台里婀娜的桫椤香如置身狂乱的残风中,青烟胡乱蛮缠荡漾开去。

头顶不再是雕梁画栋,脚下也没有神宫星盘,四周忽然间变得深邃辽远,仿若无底的深渊,只是在墨色里闪着渺小却灿烂的微光。

桫椤香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在这个黑色的空间里,没有声音,没有呼吸——只有无数的宝石之光,微弱地移动并闪烁。

那是星光。

停在黑暗中的人,双眸异常得明亮,纤细的手结成隐形印、护在胸前的月光石,口中果决梵念心经:“万邪自皈正,诸恶化为尘;长行日月前,日月所不能见。我因知此天名,得窥天道斗数;我心即禅,万化冥合——开!”

月光石如水波扩散,眼前如云开见日,零星的光芒逐渐多起来,星象图也清晰明朗了。

素衣持咒的圣女放眼看去,天上星辰尽在黑瞳中,三垣二十八宿各有星轨,凡世生灵也俱有命星相对应,所谓的命由天定,正是因为自星辰形成之时,星轨已被六合内无形的力量固定。

改变命运吗?多么可笑的雄心壮志,能够与三界抗衡的力量,从来就不存在于人界道中。

睥睨苍天的圣女几不可闻的叹息、很快被暗淡的黑洞湮灭,上借月神的力量方能突破“人”的束缚,得窥视冥冥之中的万物本源,于她,恰是混沌中的灵光。

她如今的修为已不在师傅之下,所欠缺的只有一个契机,每日独坐祭坛仰望星象,只为突破最后的障——那道星轨,明明是没有星辰,为何星轨不隐,究竟,命相指谁?

又或者可以说,在师傅死之前,她已经预测到了那次死亡。她陪着师父站在冥泉边,淡然接过属于司星圣女的月光石,亲眼看着师傅仰面倒入冥泉,恶灵被圣洁的气息吸引叠沓而至,瞬间就埋没了血肉之躯。

恶灵吞食的速度很快,寂静的夜里只有尖锐的叫嚣。团团包围的灰色中心没有声音,也没有血流出来,都被恶灵吸干了。

冥泉的水凛冽得透骨,就连升起的薄雾都带着地狱的阴气——即使拿着月光石,她还是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所幸,啃食完圣女的恶灵不能靠近她,在空中盘旋一圈后,继续蛰伏到渠底。

东南方有星陨落——低头看着渐沉入水底的白骨,她连一丝悲伤都没有。这就是勘破天象的人,早知一切皆是宿命,神亦不可擅改天命,又何苦悲天悯人。七情六欲,反倒会耽误了修行。

师傅的表情保持在微笑的一刻——师傅是笑着自沉冥泉,那双从不正眼看她、似乎从没有焦点的眼睛,只剩下了两个巨大的窟窿,看透星象的眼睛至死也是仰望苍天。

“无色无界,亦隐亦灭。”

八字神谕,在那一个祭月的夜晚就注定了师傅的死亡。她是在师傅飞升、成为司星圣女之后,手捧无字天书才重现那道神谕。

一直以来,她都自以为已经完全超越了师傅,唯独八字神谕,至今,她仍是解不开的。

解开了,或许她的宿命就如师傅了吧。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亲眼见证师傅的白骨跌落到交错的骨堆上,她甚至没有眷顾,决然地转身。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骷髅头上、原本该是一双青目的空洞,那么执着热切的眼神、那么释然了悟的笑容,该是参透天机的圣人方有的超凡,为何会在一个自寻短见的人身上出现?

那不经意的一瞥,从此整整改变了她十五年的韶华——师傅最后看去的天宇中,一条毫不起眼的星轨隐藏在交错的星象中,不注意看,是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那条星轨早就失了星辰!

为什么会这样?!

星辰早陨,星轨自该消失,为何她看不透星轨后的命运?为何她以前从未发现这道星轨?

她的震惊不亚于在此数个时辰前,祭月途中,师傅亲手将无字天书拂落。

手里握着月光石,参透了师傅的生死,却惊异于出人意表的星象,脚下一软,她跌坐在寸草不生的尘土上。阴郁的冥泉水看不出一丝波纹,但是水中的恶灵无时无刻不在盯紧每一个靠近的人,蓄势而待发。

自跟从师傅修行,她就断绝了欲念。司星之人,是不能够有个人的情感掺杂,所以,她是最有资格接替司星圣女职位的人选。

师傅,那个经常在暗夜里叹息的凄凉女子,正是被自己的过去所羁绊,不出三界,陷落五行。

从心底里,她尊重自己的师傅;但是从司星一职看,师傅不合格。

她是骄傲的,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这是她存在的信念。

师傅灰白的骷髅一直仰望天空,生前死后,都是眺望着那道无星的星轨微笑。

她亦抬头望去,这一次,一眼就认出了那道星轨,虚幻的荧光横贯半片夜空,映在她纯黑的瞳仁中,就一眼,十五年再没有离开过。

站在六合星辰中的圣女转眸巡视,纵横交错的星轨并不妨碍她的视线,因为目的很明确,她知道,就在星罗棋布中隐藏着真相。

天穹漆黑如墨,像块未经雕琢棱角遍布的璞玉,忽明忽暗的星光就是棱角的反射。寂静而神圣的星辰,主宰世间万物,冷淡的光芒像无声的眼睛,让人不由得感觉谦卑。

就在那!——心目张开的瞬间,她看到了那道奇异的星轨,没有星辰在运行。

——“无色无界,亦隐亦灭。”

八字神谕,时隔十五年,居然再一次出现在无字天书,昭示着拜月教怎样的命数?

而时隔十五年,再一次出现的空无星辰的星轨,又是谁的命数?

她曾试着推演过星象图,意图找出隐灭的星轨,然而,十五年前那一夜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是一个梦,梦醒后,天地不换,星辰不变。

这一次,又会是一个梦吗?美梦、噩梦,再怎么逼真,也不过是海蜃浮楼,一切皆是虚幻,转眼成空。

意念随着那道星轨横贯天空,从始至终,再由终逆回始端,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处,普通的星轨,和凡人的没什么两样。可是,运行在这条星轨上的星辰呢?倘若只是有人刻意打乱她的占卜,尚可以理解。如今她借力明月之神离魂九天,还会有谁能够阻止她?

唯一能够确定就是,星轨上的星辰早已陨灭。

她不能够推演出星轨为何不隐、甚至,不知道星辰是何时陨落。

师傅啊,为什么不说出八字神谕背后的真相?为何选择死亡?难道死亡就能够永远地封印这个秘密?

司星圣女胸前的月光石不知何时居然灭了光芒,迷雾从四面八方涌来,星辰逐渐黯淡,消失在迷蒙的夜空里。一起涌来的还有神秘的桫椤香,那是她特意留下的引魂香,离魂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在浩渺的浓雾中,可以将她带回到来处。

师傅啊,你看,天命不可违,十五年后它又出现了。你若还在世,又该如何?

最后再看了一眼无星的星轨,她知道,今夜一过,它将会再次消失。她要将它牢牢记住,每一个方位都不能够出错,这是解开八字神谕的契机,她为此都付出十五年了。

“无色无界,亦隐亦灭——吗?”司星圣女魂魄涣散得有些透明,在随着桫椤香归去前,遥遥轻语,传进空茫的黑洞,“我,司星圣女菲碧,以月神之名起誓,穷毕生之力,定要参破天机。——如若不能,甘堕地狱之道。”

魂魄散如星光,追随曲折的青烟而去,仿佛在回应旦旦的誓言,天幕中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接二连三,很快就占据整片天空。

晨光破晓,星辰沉寂。

来日当如何,命数有几分,人的意志又是早就被既定的吗?——没有人知道。

离魂结束的同时,九层香炉的青烟也无声断绝。司星圣女起身执着香勺,再添七分满桫椤香料,正好背过身掩住双眼中可怖的血红,疲倦的声音不容置喙:“天象自是定数,今日天书神谕莫测,菲碧尚不能够透露。天已破晓,还请教主移驾休息。”

“菲碧,你告诉我,神谕写的到底是什么?”拜月教主依旧盘膝坐在蒲团上,四周的幡帏如月光直泻,有如迷宫,先给人迷乱感。

一夜未眠,弥薇面色有些苍白,双瞳是掩饰不住的倦意,只有额间一轮金色的新月明而亮,映得满堂生辉,胸前垂了璎珞装饰的项链,吊坠亦是温润莹白的新月,安静地躺在主人不安而绞动的手里。

她的执着显然打动了已然送客的圣女,菲碧迟疑一下,却仍是不做声。作为教主,居然会如此不顾身份,是因为担心大祭司吗?

司星圣女的脸藏在阴影里,充血的眼睛冷得如同冥泉之水,挥袖拂熄室内唯一的一盏孤灯,她在黑暗里走向寝宫。

轻缓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只剩残风在空荡的大殿里回旋,桫椤香再度升起,兀自袅袅千姿百态。

弥薇恍恍然站起,推开挡在眼前的幡帏,借着怀中金轮的光亮摸索到门口。

“嘎——”古旧的门扉开启时伴着摧枯拉朽的嘶哑,朝阳橘色的光芒灿烂夺目,铺天盖地,一切都浸在光明中。

弥薇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挡住耀眼的阳光,伫立不动。

穿过敞开的门,许久不见日的司星殿内撒开阳光,浮尘亦披了一身金。

第一缕阳光洒在眼前时,玄依旧坐在雪光前面。

一整夜,松明灯已经枯了灯芯,泛着焦灼的气息。夜里,会有萤火虫从未掩上的窗户飞进来,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雪光上。

以前,从没有任何东西敢靠近雪光,因剑身上总是带了洗不尽的血债。

雪光,剑寒如雪,刃不沾血,虽有如此清澈的名字,却不知淋过多少鲜血,与画影同为仅存的两柄棠溪古剑。

银白的剑身上有一片落雪的痕迹,那是铸剑时留下的,天降瑞雪,宝剑问世,尖峰寒而纯,一如冰雕玉琢的雪原,故而取名雪光。

谷主细心浸的梅香,在晓风里若隐若现,五年里的一点一滴也若隐若现,玄坐了一晚,也是想了一晚。

“你叫什么名字?呃,又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可以叫你‘玄’吧。”

“玄”,他顶着这个名字生活了五年,无论以前是怎样的,玄只是一个平凡的天涯沦落人,只是被好心的谷主收留。卮春谷是可寻到的世外桃源,他和雪光几乎就流连忘返,那个女谷主、那样清灵的眼神,如果可以,想要一块带走的。

玄伸出右手搭上剑身,从剑尖一寸一寸抚向剑柄,素白的指尖移动得很慢,像在丈量剑长,也在丈量时间的长度。

他们,今天都该道别了。

此去,应是经年,归期,未有期。

还是有遗憾的,将一切都看淡的谷主,该唤什么样的名字?五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像她从不问他的过去,他也随着其他人叫她谷主。只是这一次,他很想要知道,孟浪一次也无妨。

阳光换着角度四处走动,像个顽皮的孩子,带着欢乐的雀跃,当触到雪光的一刹那,仿佛能够听到布帛的撕裂声,雪光没有动,刺眼的剑光已然掠出屋,沿路返回到遥远的苍穹。

这就是雪光,风飒遗世,冰肌玉骨绝不容许任何形式的挑战。

窗外的明湖里,睡莲迎着朝阳缓缓舒放,娇嫩的花瓣上犹自沾着昨晚的露水,露珠中心闪着七彩的霓虹,留最后的眷恋。百鸟也已经欢啼,虽没有宫商角徵羽的韵律,倒是独领天造的韵味。

女谷主已经起床了。她向来睡眠极浅、起得极早,病得久了,也逐渐习惯了。

她站在湖边撒鱼食,这是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风雨都不曾间断。湖里养着杂色的锦鲤,因为披了一身的清水,跃出水面时流光溢彩。追逐着食物的鱼排列成几队,步伐统一游弋在浅水滩。

卮春谷,每一个早晨都是这般宁和,美好不似真实。

玄提着包袱走下竹楼,秋情就迎上来了,眼眶似有些通红:“玄公子,吃过早饭再走吧,我这就去准备。”

“多谢情姑娘,不过,玄这就要动身,不劳烦了。”昨晚已经道别过,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拖得越久,更不愿意走了。

“玄住在谷里的日子,多亏了你们照顾,感激不尽。他日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开口,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玄低头鞠躬,眼神却向着湖边的背影。秋情知道,话,是说给谷主听的。

抖干净帕子里的饵料,谷主轻悄悄转过身,带着淡似云岚的笑意。

炊烟冉冉升起,有人从楼上向下看,青草地上,秋情默默退开,只有相望的一对素衣男女。

——“跟我走。”

如果问出口,她会点头愿意吗?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她从不提,想是也不愿意被提起吧。

“玄公子,我送你。”谷主有一些落寞,可她终究不是会羁绊住别人的人,四季轮回,百水朝东,留不住的绝不强留,不属于的决不强求,能够拥有的就好好珍惜。不违天时,不违人事,医者当持平常心,生死不过天命,离苦亦是一念。

——我送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玄也有些明白了,他不是和她一个世界,不过是偶然遇到,各自还是要回各自的人生,就此打住也好。哭闹纠缠,倒会虚伪了五年的情分。

“好。”玄回答很干脆。

竹楼里探头看的待月随手抄起一个药瓶子,甩手就扔到玄头上。

“这是解蛇毒的药,多备一份也好。”秋情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药瓶子,仔细地擦去露水,往前一递,“玄公子,走好。我们就不送了。”

谷主已经沿着湖边慢慢地走,她没有送过离人,就连师兄师姐离开的时候,她只站在檐下默默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蔷薇花墙后的绝影。

不知道该送多久,也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她只是有一些话想要说,说完,就该说再见了吧。

她独自想着事,这边,玄做最后的道别,默默跟上她,像以前一样挡在风吹来的方向。

经过蔷薇花架的时候,谷主突然停下,回头看见几双晶亮的目光,像露水一样璀璨。摘下一簇鲜艳的繁花,花心里面残存几点朝露,放在鼻尖有冰凉的馥郁。

“玄。”女谷主目光都在手中的花,轻声地开口。

过了花墙,就被遮住了身形,仅容两个人走的小路四季都铺着落叶,黄叶绿叶从不间断,也没人打扫。夹道的是茂盛的草药,在盛夏的朝阳下生机勃勃,但也不用再过多久就会全奄奄倒地。

“嗯?”

“你说,你家在江南?”谷主今天语气不同,隐隐带着沉郁,眼睛从没有接触过玄的目光。

说到家的时候,玄僵直地走着,他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几次差点就死在荒郊野岭。五年前留下的伤虽完全好了,仍是记得暗夜里厮杀的寒光血影,终于,命运之轮又将他转回去了。

“是的,在金陵莫愁湖畔。”玄内心里翻起了滔天的浪,脸上却仍做淡淡的冷漠,看着谷主沉思的脸。回想起自己的家,居然会有些陌生,就在他五年前逃离那个地方后,曾经是打定主意要彻底舍弃,那些充满了罪恶与厌恶的念头,于今日,平淡地接受。

金陵,依稀记得采桑说过,是桃红柳绿脂香粉艳的繁华地,十里秦淮,六朝古都,文风蕴藉,钟灵毓秀。

那样得天独厚的江南地,难怪连师傅都念念不忘呢。

“金陵啊,是不是步步皆水、处处皆烟,终年氤氲不绝?”谷主绞着手里的粉蔷薇,浑然不觉染了一手的花汁,抬眼看向白衣公子,一贯素然的眼睛里竟然带着说不出的期许,念想仿佛已经飞过千山万水,行走在烟斜雾横的江南小巷中。

看见玄默默地点头,她脸上的笑容更清晰了,幻想中的小巷越来越明晰,青石的街道,粉墙黛瓦中笙歌弦吟,提壶浇花的女童好奇地打量来往的行人,门口的茉莉将开未开,也先吐出丝丝的芬芳。

铺了阳光的街道干净明媚,绮罗鲜艳的水乡女子们摇着团扇,缓缓走过白水长桥,闺中好友间彼此说着交心话,俱是温柔的吴音软语,娟秀的团扇掩住了口齿,却掩不住珍宝一般灿烂带着笑意的明眸,转眸间顾盼多情。

“是不是柳絮像雪一样洁白,风吹起来的时候满城都被笼罩了。”谷主只顾着发问,连玄脸上的阴郁之色更浓也没看见。

柳絮吹起来的时候,他也曾是伫立中庭,风絮都吹满头。

“哥,你想跟谁一起白头呢?”在柳絮里、在大雪里,妹妹都会调皮地跟他开玩笑,而其实,纵马轻狂的他、那时候的他,不过是迎风而立罢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秦淮河边长大的少年,也是有鸿鹄之志,一心装满腔的抱负。

他是鸿鹄。天资聪颖,七岁,父亲就将雪光交给他,九岁,拜入瑶琳仙境桐老门下,十三岁练就琼花泊雪,至今仍是无人能破解。

鸿鹄之志,燕雀安知。师成归来的少年沐浴在日光下,环绕在周围的都是江湖中的济济人才,他没有丝毫的谦虚,无论谁想要质疑他,他无一不接受挑战。即使是与父亲的贵客交手,都从不承让半分。

在他的眼中,世界就是黑与白,他在行侠仗义的时候,就在维护这个江湖的秩序。而总有一天,他会做得比父亲更好!

直到,父亲亲手将手中的权力交给他,欣喜后****的真相如滚烫的热油,严重灼伤他以往的认知。原来明亮的世界里也污秽不堪,所有人的面孔一下子全变得陌生,这些都与他熟知的江湖相差太远。

他是逃走的。疯了一般在暗夜里冲出舒家的大门,狂奔在凄冷的月光下,长啸穿透了空无一人的街道。那一夜,他是怎样的绝望,没有人知道。

在遭到三次拒绝后,父亲恼羞成怒派出了暗杀使。金陵城郊的密林里,他第一次体验到玄机阁暗杀使的厉害,之后,他就开始了数天的流亡生活。

向南,再向南。

西行,再西行。

只不过是他慌不择路。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对手的他,仅仅是凭着十几年的造诣勉强脱身。

在南疆兰溪郡最后一搏时,他甚至都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侥幸被送到卮春谷,才从鬼门关捞出性命。如今回想起来,那种命悬一线的绝望,却恍若隔世。

就连父亲下令追杀他的模样,亦是模糊不清。五年里,他真得被女谷主影响太多,又或者说他疲惫了江湖,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

“玄?”他神游的表情让女谷主有些疑惑,于是拉着他的衣袖,也将他从回忆里拉回。

“嗯,是的,临水就是柳,春末的时候整座金陵城都披了柳絮,如烟如雪。”玄突然被唤回,答着谷主的提问,眼神渐渐温和,是否风絮满头,亦是白头呢?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低低的女声缓缓回荡在祥和的山谷,不应时也不应景。女谷主不介意,她本来就没多少规矩,一整天沉默也不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玄有些吃惊是因为,连最简单的律诗都记不住的她,为何会知道这半片残词。

江南的烟雨风絮,从不缺乏笔墨的翰香,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舒尽缠绵悱恻之意,诗里画里,无不婉约凄美。

纵是他,也曾凌波看浮云,执伞过梅雨,风流子弟,骨子里从不缺愁肠。

风里的呢喃原来也吹到了这里,淡淡的怅惘却只袭了他。

“呵呵,我只知道这一句,不过,听起来真好呢。据说,江南的姑娘会和她的情郎,一起走在柳絮里,就可以一直走到白头,是吗?”女谷主眸子雪亮盯着白衣公子,她从没有去过江南,但是自从进谷后,她听到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江南。

师傅死后,甚至都没人再跟她提起过外面的世界。

她也曾想过,要去看看师傅念念不忘的那个江南,偏偏一身病根,走到哪都是别人的包袱,还不如就在卮春谷过一生,平平淡淡朴朴实实。

“白头吗?”玄轻轻笑起来,眼前这个单纯的谷主真是容易骗,不知道哪个登徒子逗姑娘的话,真真被她听了去。

——我带你去看,看风絮满城,一起白头。

这样的话,五年前他还说得出口,现如今,是如何都不会再说,特别是不愿意强迫她。

然而,不说,他们也许今生就此错过了。

“杨柳很容易成活,只要简单地扦插,几年就能够看到柳絮了。为什么谷里不种柳树呢?”真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收不会来,否则,玄真想咬了自己的舌头,也绝不说这么煞风景话。

出入秦淮烟柳肆的白衣少爷,谈笑风生的白衣剑士,此刻守口缄默,话,都藏在心里。

“以前是有一株柳树的,偏巧我身体不好,到了柳絮飘的时节,常常会影响呼吸,就被师傅砍去了——真可惜。”女谷主悄然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走在阴凉的小路上,她的手很冰凉,也说不出泛红的双颊是因为娇羞,还是因为犯病,“真可惜啊,师傅一直很喜欢柳树,虽然她没有说,我还是知道的。”

“玄,你知道吗?从小的时候,师傅常常一个人站在湖边念这句词,虽然不知道师傅到底有什么心事,我还是隐隐感觉,它对师傅很重要,所以就记住了。”

玄有些愕然,果然伤感的只有他而已。就算她从没有念想过别人,现在也不会念想他的,拉着他的手也只是她的一个爱好而已。闭着眼睛,将自己完全托付给身边的人——贪玩的孩子们千奇百怪的玩法之一——就像猜数一样,她乐此不疲。

完全不设防,所以才更不忍心伤害。他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又怎么能带着她一起涉险?江湖险恶,就连让她等待这样的希望,都是不能给的,以谷主这样的性格,等不到、便会一直等下去。

他,还没有资格要求太多。在谷主面前,他自觉是卑微的。

“师傅去世的时候,一直眺望着遥远的地方,我想,她是在眺望江南的柳絮吧。可惜,我办不到。”斑驳的光影落在行走的两个人脸上,他们走得很慢,玄会很小心提醒她哪里有石阶、哪里该转弯,仿佛他们不过是像往日一样普通地出谷而已。

女谷主含着笑闭着眼,微翘的睫毛不时抖动,像蝴蝶的翅膀忽闪。在睫毛的根部,细碎的光一亮一亮,她执着绢帕假装擦汗,悄悄拭去没有忍住的几滴泪水。

手下用力,握紧玄的右手,女谷主有些激动,以至于语气有些急促:“所以,玄,到了江南的时候,替我去看看柳絮吧,玄看了,就相当于我看了。如果我们以后还能够见面,请给我捎一片柳絮,算是我能够为师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可以么?”

从小走过的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她刻意放慢了步子,还是到了谷口。玄拉着她站住,还是握着她的手,她也停住没有动,等待一个答复。

两棵高大茂盛的娑罗树下,有一块堆积了青竹叶的黑石碑,依稀可以看见三个朱红的字——卮春谷。

过了这块石碑,就该说再见的。再相见,也许是个奢侈的愿望。

“嗯,我答应你。”玄答应的事情从不会反悔,如同吃了定心丸,女谷主轻吐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离别的时候,还是该目送他走的。

风吹得很小心,贴着地吹散早晨的薄雾,几叶青竹从树冠落下,竟像几只青蝶婀娜多姿。

等到日头升起来,天就热了,特别是在深山密林里,会更加闷热潮湿。

所以,是时候该启程了。

挥手道别的时候,静默无语,无论是转身离开的人,还是停在原地的人,从来都不会知道对方是否流过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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