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遮蔽了本就十分微弱的天光,深浓的夜色笼罩下来,只隔着一层玻璃,房间里却是光线炽亮,让鲁星脸上的疲倦苍白无处掩饰。
兰城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仔细瞧了瞧,浓眉皱起来,“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
“不需要。”鲁星喝了水便开始下逐客令,“你也回家去吧。”
兰城一挑眉,“难道小白就是被你这样赶走的?”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抿紧嘴唇,似乎懒得回答。
“我以为你跟她早断了。”
“我和她现在只是朋友关系。”
“那为什么今晚她会出现在这里?”兰城笑了笑,“说什么只是朋友,恐怕只是你一相情愿吧。抑或,连你自己都在欺骗自己?”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给自己找了罐饮料,一副并不打算很快离开的样子。
鲁星没理他,伸手按住胸口,指节微白,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兰城实在看不下去,耐着性子提议道:“我看你还是趁早上床躺着吧。”
鲁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兰城不禁咧开嘴,露出雪儿白的牙齿,颇不正经地笑道:“如果换作是小白呢?其实我都后悔过来了,你看,我一来,倒把人家给赶跑了。你小子心里说不定正在恨我呢!”
仿佛被他的话刺激到,鲁星微微皱眉,咳嗽声不禁又加重了几分。
兰城见状二话不说,上前想要扶他起身回卧室,却被他缓缓推开。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咳喘,鲁星才微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平静,“以后少拿她来开玩笑。”
“你也知道我是随便乱讲的,干吗还这么激动。”兰城停了停,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说,“来的路上我差一点儿就告诉雪儿了。”
“告诉她什么?”鲁星突然睁开眼睛问。
“你生病的事。但又考虑到小白在这里,怕万一她俩碰上了场面尴尬。”
苍白沉默的男人似乎陷入了极短暂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从嘴唇里蹦出一句话来,“不要告诉她。”其实他在想,就算雪儿真的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深夜来看他。如今的她,客气疏远得还不如关系最普通的朋友,他早就不奢望会从她那里得到一如从前的关注和关心了。
看着好友灰败难看的气色,兰城只好放弃坚持,“好吧,一切都随你的便,想瞒谁就瞒谁。倒是你的病,”收起玩笑,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上次发作是因为工作太忙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鲁星抬眼看了看他,用一种异常平淡的语气说:“并不是每一次发作都需要原因的。”
“你的意思是……”兰城显得有些惊讶。
“最近的次数好像越来越频繁,有时候是因为累,有时候却是很突然的,就连我自己都没办法提前准备。所以,既然以前都没告诉雪儿,现在就更加没有必要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平静,仿佛正在描述的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他停了一下,忽然低笑道:“也许我随时都会死,为什么还要让她知道?”
其实在很早之前,鲁星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变得越来越糟。这是家族性的遗传,母亲在他六岁那年猝死于心脏病。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亡,离得那样近,一辈子都忘不了。而那,很有可能也是他的命运。
为了尽量避免情绪激动,长年累月中他养成了冷淡的性格,也正因为这样,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处在青少年时代,很少有人愿意与冷酷高傲的人做朋友。所以后来能和雪儿发展成那样,就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她清新健康,充满活力,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犹如驱散晨雾的朝阳,有一种蓬勃的、光芒四射的美丽。跟她在一起,他仿佛也受到感染,话和笑容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多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后来他终于动心。在那个年纪,他很自然地对这样一个女生动了心。他牵了她的手,还差一点儿吻到她,倘若没有被那晚楼道里突如其来的灯光和脚步声打断的话。
他习惯了掩饰自己心底最真切的想法,他还有一点儿少年特有的矜持,所以他松开手笑着目送她上楼,心想,下次总还有机会。
结果就在那天半夜,他的身体再一次被熟悉的钝痛击中,不得不进入医院抢救。
原来有些事就是这样巧,病发得不早不晚,就在他终于想要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父亲再一次提起出国留学兼治疗的事。
“你知道的,姑姑在国外当医生,能给你最妥善的关照。手续也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就等你同意。现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其实在那一瞬间,他只是想到那张犹如朝阳般明媚的笑脸。
她的人生生动而富有活力,她总是精力无限,她曾提出要去丽江享受山水之乐……
病房里的四面墙壁,雪儿白得近乎刺目,透过窗户极目望出去,也只能看见有限的风景。
监护器中发出单调的声音。
……
这是他长久以来竭力对外隐瞒的真实生活。
他想了许久,终于冷静地说:“我同意出国。”
不清楚这算是放弃还是成全,他只是庆幸,幸好一切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
专辑的录制过程十分顺利,各方人马配合得宜,因此进展迅速。
今晚在录最后一首歌,结果却偏偏出现了卡壳,雪儿的声音状态有些不佳,反复试了好几遍也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偏巧今晚是鲁星亲自盯场,隔着那扇透明玻璃,雪儿只瞧见鲁星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每当她不得不停下重新来过的时候,鲁星的眉心便微微皱一下。
两三个小时转眼就过,最后还是雪儿自己摘下耳机放弃了。她满含歉意地对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感冒。”
“明天继续吧。”鲁星看了看手表说。
辛苦了一晚上,大家都没有异议,陆续准备收工回家。
鲁星将雪儿带到一旁,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吃过药没有?”
雪儿点点头,“吃了。”她有些心虚,所以态度异常积极主动,“谢谢关心,我会争取尽快调整好状态。”
鲁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
雪儿这才叹了口气。其实她并没有感冒,只是最近几天睡得不好,躺下去便做噩梦,有时还会惊呼着醒来。于是嗓子的状态也跟着低迷不振,刚才唱到高音时竟然还屡次出现破音,令人大跌眼镜。
手机响起来,助理小乔帮忙递给她。她看了看号码,犹豫一下才躲到角落去接。
对方却是个陌生的声音,连她的姓都叫不出,倒是很有礼貌,“小姐,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接您的朋友回去?”
这是小余的手机号码,自从上次毫无风度地将她抛在路边之后,他一次都没和她联系过。
她狐疑地问:“请问你是谁?”
“哦,我是酒吧的服务生。周先生醉了,请您尽快过来一趟。”
原本要坐公司的车回去,这下雪儿只能硬着头皮去跟鲁星打招呼。她随口编了个理由,顺便发现这已经是自己为了小余第二次撒谎了。
她很快乘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并且找到小余。
之前电话里那个服务生解释说:“是周先生自己报出的号码,所以我才找到您。”
醉了倒还记得她的手机号,她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雪儿无奈地弯下身子,推了推半躺在包厢沙发里的男人,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可是小余似乎真的已经不省人事,竟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最后雪儿没办法,只得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将他半架半搀着扶进车里。
深夜的交通异常畅通,用不了多久便抵达雪儿的住处。她多给了司机一百块钱,这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小余弄进屋里。最后她气喘吁吁,明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咬牙说:“明明朋友那么多,怎么遇上这种事就偏偏想起我?”她边嘀咕边去浴室绞了条热毛巾,在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似乎是为了泄愤,她故意多用了几分力,结果小余仿佛感受到了,终于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哼了声以示不满。
她停下来,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其实她从没见过他醉得这样厉害。以前也有几次,但最多也只是他借着淡淡酒意胡搅蛮缠,不请自来地挤上她的床,抑或野蛮地剥掉她的衣服,在她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做些少儿不宜的激烈运动。
而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头一次。
雪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陌生。
她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习惯面对这样的小余,更何况,她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站在沙发边呆立了一会儿,她才想到明天还有工作,自己应该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因为不确定小余半夜醒来会不会吐,她只好先去拿了个垃圾桶摆在一边,然后才准备离开。
结果,雪儿走出没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呓语。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那人依旧昏睡,只是眉心微微聚拢,又仿佛睡得并不安稳。那句话既简短又模糊,她没听清,所以只得重新返回去,俯在他身前问:“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有什么需要,可是等了半晌,就在她终于打算放弃的时候,那张薄唇才轻轻动了一下。
她屏气凝神,以为他要说话,可是下一刻,那双深黑幽远的眼睛缓慢地睁开了。
小余的视线并不清明,落在她的脸上,似乎缺少焦点,又似乎透过她正在看着别的什么事物。
他的目光就这样迷茫地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那么低,低得仿佛自语,可是这一次雪儿却真切地听清楚了。
他低喃地叫着一个名字:“小曼……”语气中竟似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缱绻与请求。
她怔忡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她没再理他,只是很快地站起来,转身走进浴室里。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雪儿突然醒了过来,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噩梦。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在黑暗里仍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那只微凉的手沿着锁骨,一路滑向她的胸口和腰腹。那是熟悉的触感,同时有酒味混合着温热的呼吸萦绕在颈边,她不禁屏住气息,当那只手最终滑到最为敏感幽秘的地带时,她才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耳后响起低沉而极具诱惑力的声音,“醒了?”
她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便被对方扳着换了个方向,换成对方最中意的平躺睡姿。
她还是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而小余也并没有立刻翻身压上来,他的酒似乎已经醒了,此时正兴致极高地用灵巧的手指在她身上探索。
他的指腹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游移,充满耐心和兴趣,仿佛是最认真的雕塑家在欣赏自己大功告成的杰作。雪儿一声不出,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身体几乎完全裸露在外,她只是感觉有点儿冷,双手摆在身体两边,安静地揪住床单。
她将这种死尸般的状态维持了很久,直到小余分开她的双腿侵入的那一刻,她才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压在身上的男人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嘴唇,“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装睡呢。”
她皱了皱眉,度过那一瞬间的不适之后,说:“我是真的很困。”
“睁开眼睛。”他仿佛没听见,半是要求半是命令道。
浓密的眼睫在黑暗里轻轻颤动,她轻声问:“为什么?”
“这个时候我喜欢你看着我。”他说,“把眼睛睁开。”
他已经开始动起来,雪儿的眉心再一次微微聚拢,她让自己的双手扶上他的腰,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并最终依小余所言,睁开眼睛看着他在黑暗中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直到结束。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床出门去了,走的时候小余还在睡觉,她连手机都没带,在公司待了一整天。接下来一连几日,雪儿将生活安排得十分充实,一方面做着专辑录制的扫尾工作,另一方面则认真研究接下来公司安排的宣传计划。
直到某天傍晚,她才又接到小余的电话。
“我有一张很重要的名片落在你那里了,你现在能不能帮我送过来?”
她正打算去附近超市采购,于是拒绝,“现在没空。”但还是在他上次睡过的沙发上找了找,真的从扶手缝隙里摸出一张名片来,也不知是怎么掉的。
“确实很重要,我有急用。”小余那边似乎有点儿吵,隐约听见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而他语气郑重,令她不禁开始迟疑。
猜不准他在做什么,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妥协给自己强大的责任心,问:“你在哪里?”
小余所在的位置离她的住处不算远,但是因为他在电话里的说辞,雪儿下楼便拦了辆出租车,以至于当她报出地名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目光怪异地瞟了她一眼。她抿了抿嘴角,解释说:“我有要紧的事。”
后来证明她的选择大错特错。傍晚时分正值交通高峰期,坐车的时间倒比徒步抄近路花的时间还要长,而且由于堵车的关系,车资还超出了起步价。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位司机师傅说:“慢走。”
雪儿尴尬地笑笑,“谢谢。”
口袋里揣着那张据说极为重要的名片,雪儿由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领班模样的男士带进会所,并顺利找到三楼的某间包厢。领班敲了敲门,在里面的人将门打开的同时朝她恭敬地比了个手势请她进去,然后就退开了。
满室缭绕的烟雾很快便迎面飘了出来,雪儿的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小余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嘴里叼着香烟,见到她,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朝她招招手,“进来吧。”然后重新低下视线,推倒面前的麻将,说,“清一色。”
一瞬间,包厢里的气氛又上升到新的高潮。与他同桌的另外三位男士之中有人不甘心地笑骂道:“你今天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都到最后了还是你和牌!”也有人直接拉开抽屉,一张张地数了红色钞票丢到桌上。而陪坐在他们身旁的几位年轻女士则不约而同地拍着手娇声叫好,依照惯例抽取花红,个个喜笑颜开。谁输谁赢她们根本不在乎,图的就是一个热闹。
见到这种意料之外的场景,雪儿站在门口似乎愣住了,直到小余再一次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怎么还站在那儿?”他这回连手都懒得抬了,只用声音召唤道,“过来。”
她这才回过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名片放在小余的面前。
“是这个吧?”
她确认了一下转身就要走,却被小余一把拉住,“哎,急什么?”他慢悠悠地问。
她看了看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们的牌局已经结束,其余的人陆续站起来,这时候其中一位男士开口说话了。这男人皮肤白净,五官端正,看起来十分斯文,就连声音都温文尔雅,带着某种能令女性心动的温柔,“这是哪位,你不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先看了雪儿一眼,继而朝小余一扬眉。
“她姓舒。”小余回答得很简洁。
“哦,雪儿。”斯文男人冲着雪儿伸出右手,面带微笑道,“我是叶永昭。很高兴认识你。”
明明是句客套话,却被他说得煞有介事,似乎十分真诚,雪儿不禁心生佩服。可是看到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却犹豫了一下。虽然此人看似温和有礼,但显然是小余的朋友,她向来避犹不及,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和他握手认识的理由。
幸好,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
小余在下一刻便插了进来,冷淡地问:“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个问题在雪儿看来实在很有冷幽默的效果,她低咳一声以便掩饰自己嘴角忍不住扬起来的弧度。对方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反应倒很快,笑容在白净的脸上进一步扩大,“能够认识年轻漂亮的女性,一向都能让我心情愉快。”接着又重新转向雪儿,邀请道,“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怎么样?”
“叶永昭,收起你的那一套。”小余曼声警告,同时揽住雪儿的腰,很快地将她领出包厢。
走到外面,他才停下来说:“一块儿吃饭。”
雪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侧身避开他的手,说:“我该走了。”
“难道你另有约会?”
“那倒没有。”
“那就留下来。”小余用一个看似很充分的理由劝诱她,“楼下的川菜是全市做得最好的,值得尝一尝。”
雪儿不由得抿了一下嘴唇,他明知道她嗜辣如命。
“下次我可以自己来吃。”可她还是坚持原则地说。
“你怕什么?只是朋友吃餐饭而已。”小余笑了一声,其实倒更像是冷笑或者嘲笑,大概是在嘲笑她的谨小慎微,“这里不会有娱乐记者,即使有,也不允许拍照。至于我的那几个朋友,你放心好了,他们都没有热爱音乐到追星的地步,所以没人会认出你的身份。”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里确实足够安全,至少不用害怕旧事重演再度被人偷拍。可是雪儿连半分迟疑都没有,还是摇头,“不要。”
小白曾经不无愤愤地对她说过,你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真要活活被你气死!
可是小余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看了她一眼,说:“好吧,随便你。”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雪儿趁着包厢里的大队人马出来之前转身离开。
然而她才走出几步远,又忽然被叫住。
“那天我喝醉了,对你说过什么?”
外头天色已暗,走廊上挂着精巧的宫灯,灯光亮起来,橘黄错落地拉长了本就修长的身影。小余站在墙边,低头点了支烟然后才抬起眼睛看向她。他的神色极为平淡,嘴唇微抿出一道安静的、薄薄的弧线,仿佛他刚才什么也没问过。只有那一抹猩红细小的火光在白色烟雾中忽闪,却仿佛映进他的眼睛里,在深幽的黑暗中明灭。
雪儿好像有点儿走神,又好像是在确认刚才他是否开口说过话,而他只是望着她,脸上是她所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我不记得了,应该没说过什么。”
“是吗?”小余的眼底似乎轻微闪动了一下,他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背后的含义却让人捉摸不透。
她看着他,静静地,几秒之后才转头走开。
似乎忽然失去了逛超市的兴趣,从会所出来之后,雪儿竟然想不起自己原本需要去买些什么。马路边上恰好有家必胜客,她进去点了一只九寸的海鲜pizza和小吃若干,在服务员微露诧异的眼神下狼吞虎咽起来。
其实她的食量一向都不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吃得格外多。最后终于将桌面上的食物全部解决掉,雪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走出大门的时候,身后服务员热情地说“欢迎下次光临”,她迎着室外冰凉的空气深深呼吸,忽然觉得心情好多了。
然而睡到半夜,从胃部袭来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把她给惊醒了。
雪儿挣扎着起来打开灯,翻出药箱才发现里面的储备资源少得可怜。她吃掉仅剩的最后一颗吗丁啉,躺回床上静待了一会儿,结果发现那药完全不奏效,该痛的地方依旧在绞痛,并有逐步扩大蔓延的趋势,然后她才意识到,或许光吃胃药已经不够了。
她试图站起来穿衣服,可是没能成功,身体唯有弓成虾米状才能让痛意稍减一些。最后她没办法,只得摸出手机来求助。
三更半夜,在这样的剧烈疼痛之下,其实她已经有点儿迷糊了,只隐约记得手机中最近的那个联系人是谁,但在她还来不及做出思考和选择之前,手指已经先一步摁了出去。
小余到来的时候,雪儿正蜷着身体躲在被窝里。她本来有点儿后悔为什么会找他,可是听到门口的响动,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能够稍微安慰自己的理由——小余是唯一有钥匙的人,至少不用她在这种情况下挣扎着下床去给他开门。
见到她这种情形,小余二话不说就给她套上衣服,将她背下楼送进车里。她本来还有点儿抗拒,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于是也就随他摆弄。她只是在车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说:“打扰你睡觉了。”
小余冷冷地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瞥向她,车子开得飞快。
到了医院挂急诊,医生诊断说是急性肠胃炎,开了几瓶消炎的水。因为没带司机,小余亲自去拿药,她就坐在走廊上等。半夜两点多,医院里静得可怕,值班护士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四周空荡荡的,随便一点儿声响仿佛都能造成很大的回音。走廊里灯光惨白,照得人心里发慌。
她觉得自己孤零零地等了许久,抑或其实只有几分钟,但看到小余重新出现的时候,她竟然莫名地松了口气。
针头刺进手背,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她躺在输液室的床上,睁着大眼睛看他,“你不走吧?”
问完她才发觉这个问题有点儿傻,结果小余似乎也被她逗笑了,沉了一路的脸色终于舒展了一些,唇角动了动,说:“不走。”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丢脸,又仿佛是在反省自己刚才一时的失态,总之转过头去沉默着。
只听见小余在旁边说:“困了就睡会儿。”
她摇摇头,“不困。”
“怎么,还真怕我丢下你自己走掉?”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儿轻微的调侃,就像往常那样嘲笑她。
她咬住嘴唇,不由得板起脸,沉着声音回答:“随便。”说完便真的闭上眼睛不再做声。
其实她并没有睡着,而且她知道他一直都没动,就安静地坐在旁边。
整个输液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白幽幽的灯光打在她的眼皮上,浓密漂亮的睫毛不住地轻轻颤动,像两片风小余中的黑色羽翼。
他知道她醒着,过了片刻,小余倾身在她挂着点滴的那只手上摸了一下,“不冷?”
雪儿闭着眼睛只是摇头,同时默默地把手往回缩了缩。
“你到底怎么回事?”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见他淡淡地发问。
她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
“这几天你一直刻意在疏远我?”
尾音微微上扬,向来都是他心情不快的前兆。可是她这次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继续不怕死地装傻否认,“没有。”
“撒谎一向不是你的强项。说吧,这回到底又是哪根筋不对了?”
“没有就是没有。”这一刻,雪儿由衷觉得自己有当革命党的潜质。她睁开眼睛先发制人,面上露出一点儿不耐烦来,“既然不信我,那又何必要问?”
她撇着唇角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恼火了,可是落在小余的眼里并没有丝毫威慑力。这一刻,他反倒觉得她像极了小孩子,就连眼眶下面因为睡眠不足而产生的隐约的淡青色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也在奇怪,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他从不在乎别人刻意的疏远或者亲近,因为还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精力不容许放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面。可是唯独对雪儿,他竟然也会在意这样的事。
他明知道她别扭、固执,在很多问题上,她搪塞敷衍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因为她不愿意说真话,而他也一向由着她胡扯。
那么,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会一直追问着一个自己曾经以为很无聊的问题。
因为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很快就沦为一片可怕的寂静。输液室的墙上挂着一只钟,秒针跳动的声音仿佛都能隐约听见。单调枯燥的环境在无形中延长了每分每秒的长度。小余的视线在四周慢悠悠地晃了一圈又收回来,最后重新落到除他自己之外的唯一一个生命体上。他想,一定是因为三更半夜,又在这种地方,倘若不找点儿话题他会觉得更加无趣的。
他为自己的反常找到了适合又合理的理由,于是很快便释然了。
雪儿通过眼角的余光扫到小余此刻的表情,不由得一阵狐疑。她怀疑他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才会这样专注地看着她,而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她实在不想再和他说话,所以轻易不去冒险挑起新的话题。尽管心里奇怪得很,但她还是选择眼不见为净,干脆扭过头去装睡。谁知道因为确实有些困倦,胃部的疼痛得到缓解之后,她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最后还是小余拍醒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她听见他说:“回家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有这样好的精神,在医院里耗了许久,回去的途中还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最后又揽着她进了屋,把医生开的药通通放在床头。
一切准备妥当,她已经钻进被子里,躺得笔直,并且一副准备目送他离开的样子。
小余见状抬腕看了看手表,“你打算让我现在走?”与一侧嘴角微微扬起的弧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冷淡的声音,于是连带着让雪儿觉得他嘴边的笑容也变得莫名恐怖起来。
“不然呢?”她开始有点儿佩服自己,不怕死的精神在今晚简直发扬到了极致。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禁在被子里瑟缩了一下。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本能,身体并没有精神那样顽固,她最终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给高大的男人让出更多位置。
小余脱了衣服上床来,手臂很自然地伸向她的脖颈下面。她刚想做些举动以示排斥,结果却被牢牢按住,耳边继续响起不冷不热的警告声,“我很困,你最好别乱动打扰我。有话天亮再说!”
她愣了一下,身体便被完全圈住,再想挣扎也不容易了。
枕侧很快传来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天色仍旧黑暗,雪儿睁大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许久之后,她清醒地翻了个身,像是蓄谋已久一般,朝着对方结实有力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干吗?”小余仿佛被突然惊醒,黑暗中摸索到她的脸,隔了一会儿又低低地哄她,“别闹,乖。”他似乎真的困倦极了,说完便又没了声音。他熟睡的样子带着几分稚气,毫无攻击性,与白天完全不同,就连声音都异乎寻常的柔软。
雪儿不吭声,半晌之后才收回心神,抿了抿残留在嘴唇上的口水,像是连着几天以来终于解气了一般,心满意足地背过身睡过去。
天亮之后,小余起床穿衣服,看到镜中自己的肩膀,他指着上面的牙印问:“你昨天晚上发什么疯?”
他的皮肤敏感,那一圈浅色红印尚未完全消退。
“没什么。”雪儿慵懒地蜷在被窝里,笑嘻嘻地,“突然想咬就咬一口喽。”
小余扬了扬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只是从镜中看着她,“我明天要出差,估计年后才能回来。”
“什么时候过年?”雪儿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拿出手机翻看日历,语气微微苦恼,“下周啊……我居然忘了这事了,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看来我们两个人的重点不同。”
“你的重点是什么?”她好奇而又无辜地眨眨眼睛。
“算了。”已经穿戴整齐的男人一边拿起手表扣在手腕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就当是度个假,你觉得怎么样?”下周才过年,估计将有十来天不能见面,想到这里,小余突然怀疑自己或许会感到寂寞。
可是显然有人并不领他的情,也不肯让他如意。
“我可走不开,最近工作安排得满满的。”偏偏回拒的时候看不出半点儿惋惜之情。
小余朝雪儿看去,点点头,嘴唇微弯,似乎笑了一下才说:“那么,祝你工作愉快。”
“为什么我感觉你的语气缺少诚意?”
“有吗?”
这回轮到雪儿重重地点头。她趴在床上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怎么?”
小余依言走过去,刚弯下腰,她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露出小猫一般的笑容,“也祝你出差顺利。”
“多谢。”小余道谢,在她听来却依旧毫无诚意。
大门被关上,雪儿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才慢悠悠地起来洗漱。
她满意地想,这才是他们之间应有的模式,一切似乎终于又重新回到轨道上了。而那个什么小曼,应该就和小余的其他女伴一样,其实和她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更加没必要为此纠结伤了和气。
至于度假旅游嘛,她要是有空的话宁可选择跟旅行团一起去,好歹热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