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忙音,小余却发现自己糟糕了一整晚的心情居然有了一点儿好转的迹象。车子正缓缓驶下拥堵的交流道,他在后座吩咐司机,“把收音机打开,听城市星空。”
其实他很少在车里听东西,有他在的时候,车厢里永远都是绝对安静的。所以今天晚上司机感到有些奇怪,但很快便依言调出正确的频率。
女主持人娓娓的声音滑出来,亲切而热情地向听众们打着招呼。雪儿的歌被排在第一位,颇有隆重推介的味道,因为溢美之词十分明显。
小白啧了两声,问:“这些话你事先听过吗?”
“没有。”其实雪儿有点儿心不在焉,仿佛此刻收音机里被评论的主角并不是自己。她终究还是没有适应这个角色,踏进娱乐圈或许根本就是个错误。
这是小余第一次听见雪儿唱歌。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平时听惯了的声音在经过了数道音频转换工具之后,呈现的是这样一种效果。
温暖,慵懒,带着一点点不经意的低哑,明明是在婉转吟唱,却又更像是在幽幽诉说着一个故事。
雪儿的声音里,好似有一种直指人心的魔力,尤其是在静谧的夜晚,恐怕没有几个人可以抵御这样的侵袭。
短短的四分多钟,小余始终保持着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只是靠在椅背上,侧头望着窗外的夜景,霓虹划过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仿佛将眼底深处映得灿然一亮。
直到音乐声停下来,他才说:“关掉吧。”
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里恢复一片宁静。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来一眼,他知道只要去过周家大宅之后,老板的心情必然不会太好,这已经成了许久以来的惯例。所以他问得很谨慎:“小余,您现在想去哪儿?”
小余向后靠着,捏了捏微微聚拢的眉心,终于显露出几分疲惫来,简短地道:“回家。”然后又打电话给陈敏之,吩咐她替自己取消原定的约会。
“可是白小姐的秘书已经与我们约过好几次了,这回答应了人家又突然不去,会不会惹恼她?”陈敏之还在办公室加班,调出PDA里的日程簿查看。
“你处理。”
电话挂断了,陈敏之早已见惯不怪,只是头疼要怎么去应付那位脾气大得吓人的小白。
果然,尽管她准备了足够充分的理由,但还是难免触怒对方。
小白冷笑一声说:“小余架子真大。你替我转告他,下次G&N再想与我们公司合作,那便要看我的心情了。”
陈敏之只得硬着头皮连声赔礼道歉,然而收效甚微,她甚至怀疑,小余此次的举动会不会令公司最终失去这个颇有价值的合作伙伴?
这边小白刚刚挂掉电话,只听旁边有人淡淡地说:“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
她兀自沉着脸,看着车子前方,随口问:“那又怎样?”
对方没有做声。
她等了片刻才忍不住拿眼角睨过去,唇边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看来我的坏脾气让你记忆犹新。”
“一般。”还是这样言简意赅,仿佛多说半个字都是浪费。
小白不由得侧头多看了一眼。
几年的岁月并没有在鲁星的身上刻下太多印记,除了气质比当初更显成熟内敛之外,他还是他,面目英俊而冷淡,眉眼之间永远透着疏离,就连说话也是,哪怕是对着她。
可是,在鲁星的眼里,她其实与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白恍若自嘲般在心底笑了笑,很快地抛开思绪,将车稳稳地在酒店门口停下。
“多谢你抽空去机场接我。”鲁星下了车,拎着简便的行李对她说。
身后是灯火辉煌的酒店,为了和她说话,他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搭在车顶。即使只隔着短短的几十厘米,他的面孔却在背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小白轻松地笑道:“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鲁星微微点头,“那么改天再联络。”
他转身要走,从小白的角度只能透过车窗看见他的大半个背影。他穿着深灰色的立领风衣,头发有些短,站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仿佛就要融入夜色中,背影越发显得修长而清瘦。
她心中一动,像是想起了当日某些场景,忽然有些不想就这样与他分开,于是推开车门,扬声便叫道:“成云。”
前面的男人停下来回头看她,面色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
她却突然不敢与他对视,方才那一瞬间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时隔多年,当她再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他,就连自己都有些不适应。
她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自然,“我现在恰好没事了,能不能陪我喝点儿东西?”说完自己先觉得可笑。这么久了,她竟然还是习惯凡事征求他的意见,凡事都由他来掌控着主动权和决定权。
可是,被拒绝的次数居多。
这次也不例外。
鲁星在短暂的静默后,声音疏淡有礼,就像拒绝一位普通朋友,“对不起,恐怕今天不行。”
“没关系。”她微笑着重新钻进车里,在踩下油门扬长而去之前,居然还能有风度地向他挥手道别。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她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还是不会照顾对方的情绪,哪怕她主动放低姿态,哪怕她一再委曲求全。
可是,鲁星还是那个伤她至深的鲁星。
火红的双门跑车汇入拥堵的主干道,前方是一片灯的海洋,远远地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小白陷在车水马龙之中,思绪却仿佛越飘越远。
她是白家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可是一向自视甚高的她,唯独对着鲁星才肯心甘情愿地放低姿态。曾经她百般讨好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顺从他,甚至为他收敛了大小姐的脾气。在国外的那段时间,对小白来讲就像是在地狱与天堂之间徘徊,痛苦和欢乐并存着,让她备受煎熬却又舍不得放弃。
那个时候,是她有生以来最为贴近鲁星的阶段,却始终没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夜夜睡在一起,但她仍旧感到无比的寒冷和悲哀。
她有足够的钱,可以在异乡过充裕的生活,吃的穿的用的从来不必委屈自己,然而她最需要的却是她永远得不到的。
她需要鲁星爱她。
直到车子后方接二连三地响起催促的喇叭声,小白才注意到前面红灯换成绿灯了。她有些恼火,明明已经好几年不见,怎么这个人一出现,便又开始搅乱她的情绪?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车里的广播一直开着,节目已经接近尾声,电台主持人低低地向大家道晚安。
这是什么节目,小白根本不知道。适才她与鲁星同处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她不想气氛太沉闷,于是随手点开了收音机。
结果从音箱里飘出一个女人的歌声,低吟婉转,竟然出奇的好听。她便正好找了个话题打破冗长的沉默,“这首歌还不错,不知道是谁唱的。”
可是鲁星没有接话。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看,他却仿佛神情微怔,清俊的眉间隐约皱起来。
起先她还有些困惑,结果等到一曲结束,只听见主持人说:“这就是DMI公司的新秀雪儿为我们带来的……”
她的心突然犹如从半空中跌落,就像以前在国外玩蹦极,双腿离开地面那一刻的感觉,一时之间竟然恍惚得辨认不清方向。
雪儿……
雪儿。
下意识地想要扭过头去看鲁星,可是最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她只是将方向盘握得又牢又紧,双眼专注地盯着前方那一片灯光。然而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模糊,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必须投入更多的注意力,一刻小差都不能开……她要专心地开车。
她不想去看他的表情。
她更不愿知道那两个字对他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窗外光影交错,扑打在她的脸上。小白想,曾经自己是多么的天真,以为总有一天她与鲁星的世界里将不会再出现那个名字。可是后来事实证明她错了,她无力阻止雪儿的出现,因为雪儿一直都在鲁星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而今晚,仅仅是在鲁星回国的第一天,她和他又再一次共同听到了那个名字。雪儿这两个字,对她来讲仿佛魔咒,牢牢地依附着她,让她得不到想要的幸福。
所以在接到小余的助理打来电话时,她才会大发雷霆。结果没想到,却因此收到向来寡言的鲁星的一句评价。
其实她多么想问他,自己在他的面前还不够乖巧、不够努力吗?那种恨不得掏出心肺来给一个人的冲动,无论在他之前还是之后,她都再也没有过。
鲁星这一次是回国来工作的,短期内不打算再离开了。窗外是深浓的夜色,犹如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远处的灯光正零落熄灭,整个城市即将睡去。
他站在窗边给远在日本的兰城打了个电话。那边和国内有一个小时的时差,兰城刚刚睡下,迷迷糊糊地骂了句粗口,然后问:“你回去了?”
“嗯。”鲁星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半晌才淡淡地开口,“雪儿去当歌手了?”
兰城停了一下,说:“是的。”然后打起精神,好心提议,“需不需要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你?”
“不用。”说出这两个字,其实鲁星终究还是有点儿犹豫的,只不过向来平淡的语气将他的情绪掩盖得很好,没有流露出半分来。
果然,兰城长叹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鲁星这边已经先道了再见。
在车里意外地听到雪儿的歌,这是自从他出国以来第一次这样正式地知晓她的消息。以前也不是没有辗转从别人口中获取一些,可是终归离得远,然而今晚不同。明明隔着遥远无形的电波,他却感觉与她如此贴近。
他和她,终于再一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就如同多年以前一样。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刻意地不去回忆她,总以为漫长的时光和忙碌的生活终究会将心里的某些印象打磨得模糊不清,不管是人或是事,也不管是甜蜜的或者痛苦的。
可是当今夜再次想起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记忆力竟然这样好,因为他仍能清楚地记得那个留着一头碎发、笑起来比阳光还要灿烂明媚的女生。
或许她现在已然有了成熟的风情,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始终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抑或更早一些,早到彼此还未真正长成,早到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刻。
鲁星不太相信命中注定这样的说法,所以当足球穿过小半个球场,从自己的脚下直直飞向雪儿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些什么。
高一开学之后那么久,作为同班同学,他与她讲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
那个小小的少女背着书包,有点儿愤怒地瞪向他,想必肩头一定很疼,白色的校服上留下了一块惹眼的灰印。
同伴在远处呼唤,他抱歉地说了那三个字,然后迅速跑开了。
而直到数年之后,她去机场送他,临别之前他避开了那双伸向自己的手。他移开目光,视线从她的发顶掠过,轻描淡写地说:“对不起。”
随着队伍登上飞机,他才恍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午后……他与她之间,怎样开始,便怎样结束,无论中间隔着多少纠缠,开始与结尾却是这般惊人地相似。
“这首歌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小白窝在沙发里饶有兴致地问。
雪儿想了想,用两个字简要概括,“暧昧。”
其实她不太满意自己的演绎。不知道为什么,录音的时候状态并不好,始终游离在作词人想要营造的气氛之外。
她关了收音机,走进厨房冲咖啡,不多会儿小白也跟进来,站在她的身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问:“你和鲁星还有联系吗?”
拿着杯子的手十分稳当,褐色的咖啡粉刷的一下滑了进去。
“没有。”雪儿平声静气地回答。
“我倒是听兰城提起……”下面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小白仔细观察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好像回国了。”
“什么时候?”
“就这一两天吧。听说找了份新工作,暂时不会走了。”
将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雪儿这才回过身来,扬一扬眉,“那等兰城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餐饭。”
咖啡的香气飘散开来,她递给小白一杯,自己则低头吹着热气,边往客厅走边说:“不过鲁星的性格那么古怪,会不会愿意和老同学见面也不一定呢。”
“你真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我以前都怀疑他是不是有沟通障碍症,脾气坏得要死。”雪儿迎着小白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下,这样刻薄的评价很好地冲淡了心里那丝异样的不适,虽然有失风度,但她一个女人要风度干吗?现在她只觉得十分解气,这就已经足够了。
小白撇了撇嘴角,果然对她的表现很不以为然,像是打定主意跟她唱对台戏似的,“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就和你关系匪浅呢?”
那口咖啡喝得太猛,差点儿就将舌头烫起水泡。雪儿匆匆地咽下去,喉咙里滑过一阵灼热,仿佛一直烧到心口,半晌后才缓过来继续冷哼,“你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早就忘记了。”脸色却隐约沉下来,她瞪着不知好歹的死党,“有吃有喝你就专心享用好不好?话这么多,小心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兰城,看你怎么办!”
“啊……不许!”话还没说完,小白已经尖叫一声扑上来,满脸悔恨地讨好道,“我错了,你不能那样对我!”
“那就乖乖听话,多吃东西少开口。”雪儿见好就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弯弯的,映在灯下仿佛两座漂亮的小桥。
其实她高中时的外号就叫“小桥”,还是兰城最先叫出来的。当时雪儿很是纳闷,结果兰城说:“你对着镜子笑一下看看自己的眼睛,简直像极了。”
雪儿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对,倒是同桌的小白先说话了:“那还不如叫‘月牙儿’呢,都是弯弯的,总比路啊桥啊的好听。”她给后座的兰城丢去一个白眼,仿佛有点儿鄙视,声音脆脆的,“男生就是男生,真没艺术细胞。”
“谁说的,我觉得小桥挺可爱的,又形象。”为了寻找同盟军,兰城用手肘捅了捅同桌的男生,“你说对吧?”
“……唔。”对方只是含糊地应了声,仍旧垂着眼看书,并不热衷于这场无聊的讨论。
兰城也不在乎,反正他的同桌向来就是这副脾气,沉默寡言得让人感觉不好接近。
后来在他的带动下,加上那时候的男女生本来就有互相起外号的风气,不知不觉中雪儿发现自己的大名渐渐地都没人叫了。甚至有别的班的男生路过,偶尔会来打听,“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叫小乔?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啊,介绍认识一下可以不?”
她知道后啼笑皆非。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呀?
班上有三十四个男生,唯独只有鲁星从开学直到毕业为止,都正正经经地直呼她的名字。她和他当了整整三年的前后座,可是似乎永远都熟络不起来,当小白和兰城开始称兄道弟的时候,鲁星向她借块橡皮还会客气地说声谢谢。
他好像不太喜欢她,样子总是冷冰冰的,讲话的时候语气总是带着点儿不耐烦,眼神交流的几率更是几乎为零。偶尔她的马尾辫不小心扫到他的书桌,他会毫不怜香惜玉地拿笔捅她的后背,提醒她远离自己的地界。
然而就这样,她却不禁对他产生了某种近似于好奇的感觉。因为与同龄人相比,他异常的冷漠、嚣张,在班上似乎没有朋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她从没见过他和谁特别亲近。但他又偏偏长得十分英俊,身材也好,瘦削而挺拔,她替别的女生转过许多封情书给他。
那些书信最终是如何被处理掉的,雪儿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鲁星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当年《灌篮高手》的风潮正流行,她听无数女生在私底下讨论着他,都说他像流川枫。流川枫吗?她暗暗地想,他的篮球也能打得那样好吗?
她只知道他会踢足球,可是踢得并不多,包括其他的运动,他似乎也不怎么参加。只是有一次,高一开学之后没多久,她曾被他脚下的足球砸中,肩膀因此疼了好久。
而他只跟她说了三个字,简简单单的,道完歉就离开了,仿佛压根儿没意识到他们是同班同学,并且她就坐在他的前排。
直到许久以后,当他们都已经离开了那所校园,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开始全新的大学生涯,他和她反倒渐渐熟稔起来。
是如何开始的,早已无从追溯。
虽然大多数时间他仍旧维持着冷傲的坏脾气,但她和他之间一下子却亲近了许多。
当她再度提起当年的事,他竟然笑一笑,手掌在她的肩头停留了两秒,然后轻轻掠过,问:“有没有内伤?”
原来他也会开玩笑,而且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十分迷人。
夜色下,他笑意轻浅,如同在身侧徘徊的风,柔和、温暖、泛着初夏融融的迷人气息,仿佛还带着青草味。她却觉得有点儿凉,肩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凉凉的,说不出的滋味,并不难受,即使他的手早已移开,她却还是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上头,一切都是不由自主。
拜小白所赐,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人一连几天出现在梦里,雪儿醒来的时候不禁气场低迷。其实她已经快要想不起鲁星的样子了,所以梦境里净是模糊的轮廓,甚至偶尔几个近景的形象竟会被另一个男人所取代。
小余。
想到这个人,无所事事的雪儿突然冲动了一下,连牙也没顾上刷,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她很少主动找他,所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淡淡的讶异。她说:“我昨晚梦到你。”
“哦?”小余笑了一声,“真难得。”
她接下去说:“不过,我梦见的只是你的样子,其实那个人并不是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个替代品?”
“算是吧。”窗外阳光明媚,她突然就觉得心情好转起来了。
小余不说话。
她笑嘻嘻地问:“听到这个消息,有没有影响到你?”
“不会。”身后门内是一屋子等待开晨会的人,站在会议室外的男人极有风度地回应,“即便如此,这仍是我的荣幸。”
“那好吧。”雪儿站在阳台上,对着清新清冽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嘴边呼出大团白气,“你先忙,不打扰了。”
“怎么,难得早上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小余截住了她。其实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可她还是隐约听出一丝笑意。
于是仿佛不自觉的,她也跟着心情愉悦地笑道:“否则还能有什么事?”
“晚上一起吃饭。”他说。
她想了想说:“好,六点我去你家。”这是惯例。
然而对方却不置可否,只是简单明了地吩咐道:“下午等我电话。”
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雪儿刚刚走到自家楼下,便看到一辆颇为熟悉的轿车停在路边。
她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那个高大俊挺的男人从车里出来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下一刻就以干脆利落的手法将她塞进了副驾驶座。
“……你怎么这么野蛮?”她揉着胳膊,忍不住怒目而视。
小余却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瞟去一眼,“只怕我的动作稍慢一点儿,你会不肯合作上车。”
她愣了愣,才指出事实,“明明是你犯规了。”
“什么规矩,谁定的?”薄薄的唇角动了动,似乎带着轻浅的笑意,小余慢悠悠地说,“放轻松一点儿,好不好?偶尔坐我的车,并不会让人联想到我们有特殊关系。”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她有些鄙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小心驶得万年船。”
其实车子早已启动,她现在是骑虎难下,说再多无非只是发泄而已。果然,她越是生气,他似乎就越幸灾乐祸,纯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干吗?”她不禁气鼓鼓地问,车内热烘烘的暖气将一双眼眸熏得亮晶晶,仿佛折射出暮色里五光十色的流彩。
前方正好是红灯,数列长龙般的车阵陆续停下来。小余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指尖触到她的脸,在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忽然捏了捏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最近是不是长胖了?”
“什么?”她疑惑地眨眨眼睛,显然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
结果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看着前方说:“没事。”
其实除去在床上的时间,他和她之间极少有这样亲昵自然的举动。而他刚才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只是觉得她说话时的样子可爱,于是头一次不带任何****色彩的,下意识地便想要伸手触碰她。
恰好她的脸近在咫尺,由于刚刚上车,被暖气吹出隐约的红晕来,浮现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此刻就犹如一只半熟的蜜桃,由里到外都仿佛散发出诱人的甜美气息。
可是动作做到一半,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这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冲动,更加从未做出过这样的举动,无论是对哪个女人。
然而今天,他却像是中了邪。
他在暗自心惊诧异的同时,不得不做些别的来掩饰。所以,他选择象征性地捏住她的脸颊,然后随便说了句话将自己最原始的意图蒙混过去。
其实她不胖,一点儿也不胖,前一阵子兴许工作太忙了,整张脸更是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叫他看了没来由地不舒服,心想,好歹也是他小余的女人,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弄得这样可怜?
然而,车上的这一幕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小余向来都是控制现场气氛的高手,因此在雪儿疑惑渐生之前,他又换了个轻松愉快的话题,刚才刹那间的冲动恰如旁边车道一闪而过的车灯,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晚餐是在外面吃的,一间新开张的会所。
尽管雪儿对于这样的安排很不满意,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似乎只要小余愿意,他便可以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至少今晚的包厢订得十分隐蔽,用餐期间除了一位固定的服务生为他们服务之外,中途并没有再碰见其他人。
仿佛了解她的心思,吃过饭后小余问:“这样的晚餐没有让你为难吧?”
她看着他的表情,分不清他是真心询问还是故意调侃,于是索性装傻,只是点点头说:“菜的味道还不错。”
他在她旁边淡淡一笑,停了一下突然告诉她:“今天是我生日。”
她闻言吃惊道:“真的吗?”
其实他也吃惊,干吗跟她说这个?但还是点头。
“怎么不早说呢,”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懊恼,“我都没有准备礼物。”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住处。小余在沙发里坐下,一副十足悠闲慵懒的表情,“我允许你补送。”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忽地灿然一笑,三两步走过去跨坐在他的身上,嘴唇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的唇上。
“就这样?”他挑了挑眉,眼里传递出怀疑的信息。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暂时就这么多。”
“真小气。”
“因为实在想不出你需要什么。”
“你通常会送什么生日礼物给男性朋友?”
她仍旧坐在他的腿上,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我从没送过礼物给异性。”
他果然不相信,大手圈上她的腰,微一用力,隐隐带着胁迫的意味,狭长黑亮的眼睛里却浮动着轻笑,“真的?”
“骗你干吗?”她抿了抿嘴角,反问,“你今天收到多少份礼物?”
“一份都没有。”
她笑起来,“难道你的那些女朋友们也都像我一样小气?”
“你不是小气。”他看了她一眼,嘴唇贴在她的脖颈边,嗓音微沉,半真半假地说,“你只是不屑于讨好我。”
温热暧昧的气息拂过颈侧,屋内灯火通明,明明没开暖气,雪儿却觉得身体里有些燥热,而更多的则是不安。小余的眼光向来犀利,相处这么久,她当然相信他是了解她的,可他如今说得这样直接,反倒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自然是不能承认的,在这种日子,在这样的气氛下,承认就等于破坏感情。于是她扬起嘴角笑了笑,使出在他面前最常用的招数,低低地否认,“哪有?”
婉转的腔调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娇嗔意味,她深知这一套十分管用。在这段关系中,雪儿始终牢记着自己的角色,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撒娇的时候也绝不含糊。她是他的情人,所以在自己不难过的前提下,她有义务让小余感到称心如意。
果然,只听见颈边传来极低的一声淡笑,紧接着她的耳垂便被轻轻地含住。她怕痒,那里又是敏感地带,只能嘻嘻笑着去躲,一边在心里想,刚才那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总算是如愿结束了。
两人在沙发上闹了一阵,小余的手顺势伸进她的衣服里,微凉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按压到电视机的遥控器。
巨大的液晶屏亮起来,里面传来新闻主持人一本正经的播报。两个人均停顿了一下,兴致被打断,雪儿索性翻身起来找东西喝,结果发现冰箱里除了矿泉水便是啤酒。她说:“下次让钟点工买些饮料放在家里吧。”
“想喝什么,写张单子留在茶几上。”小余点了根烟,注意力集中在新闻上,吸了两口才慢条斯理地用手势召唤她过来。
她连鞋都没穿,拎着一瓶矿泉水踮着脚尖顺从地走回沙发边。
他的手臂从脖子后面圈过来,就着她的手喝水。两人的脸贴得近,她仿佛闻到他唇边淡淡的烟草味,随口就说:“公司把旗下艺人们的嗓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下禁令不准吃这个不准吃那个,你倒好,经常让我抽二手烟。”
小余侧头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在掐灭烟头前他又最后吸了两口,却突然转过来扳住她的脸,嘴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去。
她习惯了他的亲吻,所以没有防备。烟味猛地渡过来,其实并不算呛人,她只是愣了一下,那双深黑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带着不怀好意的轻笑。
她的嘴唇被肆意蹂躏了一番才得到解放,烟味在二人之间若有若无地纠缠,小余仿佛终于满意了,“现在就不是二手烟了。”
她怔了片刻才愤懑地瞪过去,“变态。”边说边趴下去在他的腿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便不再起来,顺势枕着看电视。
他的腿修长结实,其实脑袋搁在上面很舒服。雪儿越躺越懒,最后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干脆连眼睛都闭起来。
“这么早就睡觉?”头顶上适时地飘来声音。
她含糊地应道:“……嗯。否则要做什么?”
电视近乎无声,头顶上灯光犹如璀璨水银倾泻而下。
她蜷在他的身边,黑发安静地伏在白瓷般修长漂亮的脖颈边,半睡半醒之间竟隐约有种娴静温柔的味道。
这个夜晚有点儿特殊,因为小余已经许多年没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与人安静地相处了。其实除了周家人和几个亲近发小,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而他也从不庆祝。
可是就在今晚,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女人陪在他身边,并且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趴在他的腿上睡觉。而他,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个场景倘若被叶永昭他们瞧见,恐怕连眼珠子都会吃惊得掉下来。
他兀自伸出手去,修长的手指缠上那一缕黑发。
柔软,垂顺,贴在指间有种冰凉舒心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多绕了几圈,结果冷不防听见“哎哟”一声痛呼。
原来是雪儿翻了个身,没想到正好牵动头皮,猝不及防的痛感令蒙的睡意瞬间消失了几分。
她清醒过来,抬起眼睛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气氛与平时两人相处的状态相去甚远。她和他之间,应当永远是以****为先的,无论是在床上的挑逗抑或是激烈的亲吻,最终指向的都应该只有一个单一的目的。然而现在的画面却过于温存暧昧了……暧昧到让她忽然惧怕去看他的眼睛,唯恐心思堕落进那两道幽潭般的深渊里去,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他有怎样的魅力,她不是不清楚。然而一段关系维持得是否长久,分寸的掌握至关重要,尤其是跟小余这样的男人相处。所以,赶在自己心里那道防线出现细小缺口之前,雪儿果断地坐起身来。
她笑盈盈地望向小余,黑白分明的眼里仿佛盛着潋滟波光,诱惑而动人,与方才困倦安静的状态大相径庭。
“还有一份生日大礼,要不要亲手拆开?”
脱下外套,曲线玲珑的身体被伏贴柔软的布料包裹,肩膀处由两根蕾丝带子系住,漂亮的蝴蝶结倒真与礼物丝带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如一只小猫般半跪半坐在他的面前,发出性感的邀请。
小余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目光从她的脸上一直扫向雪儿白细腻的领口。她一如往常在等待着他,虽然不出声,但发出的信号已经十分明显,前一刻那令人略感不安的暧昧早已在她的娇笑之间荡然无存。
她在等,她以为他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她狠狠压倒,抑或直接把她腾空抱起,然后丢到大床上好好折腾一番。然而,这一回她却猜错了。
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分明闪过****的光芒,如同跃起的火焰,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照耀得危险而又迷人。可是随即那簇火苗便噗的一下被压了下来。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好东西要留到深夜慢慢享用。”
她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眨眨眼睛问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英俊慵懒的男人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隔着袅袅烟雾,他的声音仿佛有点儿模糊,“你可以陪我聊聊天。”
直到很久以后雪儿回想起这一晚,都忍不住会在心里懊悔一番。好好的聊什么天?一对以肉体****为最高目标的男女,怎么会有聊天谈心的必要?
可是当小余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她猜想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只因为这一刻他似乎收敛了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夹着烟的手支在沙发扶手上,眉眼间露出难得的疲惫和一丝淡漠。
所以她就中了邪,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意识到,交心这种举动是属于精神交流范畴的,大大超越了他们这段关系的底线。
她坐在一旁看他,有点儿恍惚。他此刻的神情既陌生又熟悉,多年之前也曾有一个人,和现在的小余很有几分相似。
其实他们一直都很相像吧,她想。
虽然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发现这一共同点的,虽然小余在她面前更多时候都是意气风发风流不羁的。但她始终能够通过他,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多么神奇。
像是察觉到来自对方目不转睛的注视,原本沉默着的男人倾身弹了弹烟灰,重新靠回到沙发里,狭长的眼角带着似邪似正的一抹笑意,目光斜过去问:“看什么看到发呆?”
雪儿兀自笑笑,不回答。
他的视线低垂,似乎在研究指间那一点猩红的火光,轻描淡写地评价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雪儿愣了一下,疑惑道:“……以前?”
他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语气却是不动声色,“在丽江的时候。”
丽江。
曾经的雪儿不知道自己对那个地方憧憬过多少次。或许从听说起,她便动了心思,总想着一定要去看一看。高中的时候没办法,等到了大学,她参加了美术社团,倒是组织过几次户外活动,但多半只是近郊写生。那时候她就开始撺掇小白同她一道旅游,小白却总是长叹一声,“你知道的,大家都是穷学生,寸步难行啊……”
其实这根本不是理由,小白只是宅。她是标准的宅女,不上课的时候可以待在宿舍里三天三夜不出门。
雪儿没办法,只得另觅对象。把身边好友都问了个遍,最后才轮到鲁星。结果鲁星听了,在电话里冷酷刻薄地提醒她,“那种地方应该一个人去,方便艳遇。”
“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生吗?”她没好气地质疑。
“那我也没空,”他说,“寒暑假我有别的安排。”
她不免深深失望,连最后一个人选都泡汤了。其实她本来就不指望鲁星会答应,像他这样生性冷淡的男生,能对女生假以辞色就已经是件了不得的事了。至于陪游?下辈子或许还有可能!
可是没过两个礼拜,某天她经过球场,恰巧看见他坐在场边看球。他似乎热衷体育,但却极少见他上场参与。
她走过去问:“光看不练有意思吗?”
他的表情有点儿阴沉,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态度十分不好,仅仅拿眼角瞟了瞟她,压根儿就不打算回应。不过她也没太在意,因为他常常都是这副死脾气,好像谁都欠他五百万似的。
他冲她招了招手,趁她俯身过来的时候顺手拿了她手上刚刚打开的矿泉水,喝了好几口。
她急忙叫道:“那是我喝过的。”却来不及抢回来。
“怎么这么小气?”他面带鄙夷地斜她一眼,“连瓶水都舍不得,就这样还指望我陪你去丽江玩。”
“说了也白说,你又不会去。”
“如果我改变主意了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而他已经站起来,边走边说:“我还有事,改天有空再商量。”只丢给她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很可惜,那个暑假的丽江计划终究没能成行,因为当年四月份突然爆发了“非典”,各处封锁,进出十分不易。她和鲁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以至于后来,当她一个人到那个灵山秀水的地方,一路上忍不住在想,她和他,是否真的没有缘分?
雪儿是在大四那年独自背包前去旅行的。丽江真的一如想象中那样美,她挎着相机戴了顶路边小摊上买来的草帽,游荡在每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几乎不想再离开。
她不想走,不想回到C市,因为那里少了一个人。他跟她说对不起。这么久以来,他好像只跟她说过两次对不起。在机场里,那么多人,她的眼泪差一点儿就控制不住地流下来,而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甚至有点儿不耐烦。所以她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哭,只是微微仰头望着他,同样若无其事地反问:“为什么说这个?”
在那一刹那,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他的笑容似乎有点儿涩,像是世间最烈最苦的酒从喉间滑过,一直流到她心上。
他选择离开,走得那么突然。她与他之间仿佛一直有着某种最隐秘的纠葛,旁人看不懂他们的关系,甚至连她自己也理不清道不明。那时候她不急,总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继续挥霍。可是结果,她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
他要远行,而她后知后觉。
其实两个人并不是没有亲密的举动。就在他离开的数天之前,他们牵了手,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雪儿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江风轻拂,十指纠缠,两人聊着最寻常的话题,气氛难得地美好,柔和得就像天上模糊的月光。最后他将她送到家门口,要分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她。
在那一刻,本该发生点儿什么的。他垂下头,眼眸里仿佛只剩下她的倒影。她有点儿紧张,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错过了他心里隐藏最深的挣扎。
两人靠得更近了些,他似乎是想吻她,又似乎不是,总之在最后的时刻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感应灯亮起来,惊退了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缱绻。
他趁势后退两步,淡淡地笑道:“回去吧,晚安。”
再见面,便是在机场。面对同去送机的同学,她实在没办法将满心的疑问问出口。
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她不懂。
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心让她拒绝承认这两天自己心里曾有过怎样的幻想。当她在做着美梦的时候,他却正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
那么,那天晚上又算什么?
鲁星的离去对雪儿来说仿佛病去如抽丝,没有铺天盖地的忧伤和不舍,但却远比那些更加折磨人,一点儿一点儿的,在每一个细小的时刻侵蚀着她。至此,她才知道这些年的时光,自己在一个男生的身上投入了多少感情。
都是看似不经意的,原来已经深入骨髓。
他的选择相当于拒绝,偏偏还是在该死的暧昧之后,不啻于温柔过后致命的一刀。他就这样对她,忽冷忽热,有时蛮横有时柔情,就在她怦然心动的时刻,他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扎上一刀,却连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样狠的人?
她始终不能相信这就是鲁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眼。于是索性一个人跑去丽江。他没能陪她去的地方,她要一个人去。
在那里碰上小余,纯属一个意外。
那是雪儿在丽江的倒数第二天,有限的假期即将结束。她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趁着暮色在古街上闲逛,而并没有像众多游客那样涌向声名在外的酒吧寻找艳遇。
结果,她却真的有了一场艳遇。
对方是个身材修长匀称的男性,从她的角度恰好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年轻英俊,即使隔着沉重深浓的暮气,他仍有着令人惊叹的完美五官和轮廓。
他穿着黑色衬衣,袖子随意卷到手肘上,在这样的天气里未免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身形清俊挺拔,站在水汽逼人的石桥上,与身后众多面目模糊的游人形成鲜明对比。
雪儿不由自主地走近一些,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他正在讲电话。
但凡这个时节来丽江的,通常都是寻找身心放松的人,而这样一个男人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虽然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捏着手机分明眉心微拢,没有半分悠闲自在的样子。
片刻,他结束通话,神情却没能好转,沉郁的目光投向远处,周身多了几分冷肃漠然的气息。
四周净是明艳的灯火和流动的人群,只有那一处仿佛静止着。
雪儿看着他,不禁呼吸微微一滞。
这样一个陌生人,竟让她有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她当然知道他像谁。刚才那一刻,她从他的身上好像看到另一重影子。
……
她想了想,举起相机对准焦距,调成夜光模式,按动快门。
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可是没想到对方竟会那样敏锐。隔着一定的距离,他居然像是有感应一般立刻转过头来,所以几乎就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隔着镜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愣了两秒,远处的他已经迈开脚步,双手抄在裤袋里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仿佛并不怕她转头跑掉。
“为什么拍我?”
站到面前,她才发现自己矮了他大半个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生出的压迫感令她有些不安。
“你是从事摄影的?”陌生英俊的男人问。
“不是。”
“来旅游?”
“嗯。”她感到抱歉,“不好意思,如果你觉得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给我看看。”他突然扬了扬下巴。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到手里的相机,屏幕还定格在刚才那一幕,她依言递过去。
这个英俊又有点儿冷淡的男人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垂下视线扫了一眼,然后看向她,又重新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拍我?”
她抿着嘴角回答不出来,只能微仰起头,坦荡地盯着他,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不轨意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雪儿还是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对于被拍照这件事似乎十分敏感。她不想冒犯任何人,不过,即便站得这样近,近到几乎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隔岸灯火的倒影,然而她却无法从中看出他究竟是喜还是怒。
或许他生气了,可是在他的眼神或表情里,没有透露分毫。
最后雪儿有点儿熬不住了。这个人,远远站着的时候淡漠清冷,真的和鲁星很像。可是距离近了才发现,在他的身上多了许多复杂的内容——有不动声色的强势和压迫,也有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与犀利。
可他看起来明明还这样年轻,不会比她大几岁。
就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圆满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男人终于开口了,“小余。”他报上自己的姓名,忽然笑了一下,“你的拍照技术还不错。”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隔着沉沉暮霭,浅淡的笑意浮在眼角,仿佛立刻便将方才冷峻的气息化于无形。
他扬了扬眉,语调随意但又不失诚恳地邀请道:“这里的酒吧很出名,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在点头答应之前,雪儿看着小余脸上洒脱不羁的笑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升上心间——会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看到鲁星的影子,大约只是刹那的错觉罢了。
那个晚上雪儿喝得有点儿高。
没想到看似寻常的鸡尾酒竟会那样烈,后劲十足,而她在周遭气氛的带动下,将五颜六色的酒精饮料混合着满腹委屈心事尽数吞进肚里。入喉时略涩,食道有轻微灼烧的刺激感,可是三五杯之后,她开始感到轻松,大脑仿佛被清空了,沉重的思绪越飘越远,她很庆幸,终于可以暂时不用再想别的,于是端着杯子的手越发停不下来。
最后走出酒吧时,她走路都有些踉跄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幸好旁边有双手扶着她,她斜着眼睛看过去,视线模糊,嘻嘻笑道:“我们去哪儿?”
其实她有点儿路痴,清醒的时候尚且需要依靠地图费力地寻找方向,更何况现在?
她被带到一栋房子里,倒在床上仰面看着床边的男人。他身形高大,可她看不清他的样子,越想努力睁开眼睛便越是觉得头昏脑涨。最后她颓然放弃,哀哀地呻吟了一声,紧紧地闭上双眼。
多么像他,多么像啊……可是她不敢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他。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一段没能开始便已夭折的感情,他带走的,其实是她的信任。
她是那样地相信他,在不知不觉的相处中全身心地投入,曾经以为全世界都可以对她不好,就只有他不会。即使做不成情侣,彼此也会是对方最忠实的知己。
结果偏偏是他,让她发现原来自己错得这么离谱。
雪儿有满腔的怒火和怨气,借着酒意,在身体的深处横冲直撞急于倾泻。她忘记自己是不是说了些什么,抑或就这样安静混沌地睡着了。
直到半夜时分醒过来,她才陡然一惊。
浅绿色的纱帘静悄悄地垂在窗边,月色漏进来,地板上是朦胧的光影。而这里,分明是个陌生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揪着衣领赤脚走出去,一眼便看见沙发上躺着的男人。
月光下,他有一张极为英俊的侧脸,额发垂下来,仿佛睡得沉静安宁,与傍晚初遇时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然而就在雪儿放下心来,开始努力回想酒吧里发生的一切时,男人却突然醒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映着幽幽月光,似乎十分清醒。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片刻,小余翻身坐了起来,顺手打开电灯开关。
光线在瞬间大炽。
在这个传说中的艳遇胜地,醉酒之后被初次见面的男士带到陌生的住处,即使如今衣衫完整,雪儿仍旧不免觉得尴尬。她本不是随便的人,处理这样的状况并没有多少经验。最后,她只能僵硬地倚在门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朝他摆了摆手,“嗨!”
“睡不着?”小余的样子平静,语气十分自然,对她的尴尬失措视若无睹。
这让她稍稍镇定了一点儿,声音却仍低微讷讷,“头有一点儿痛。”
“喝多了就是这样的。”听起来他倒是很有经验。
可这是她第一次醉酒,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血脉仿佛快要爆裂开来。她微微苦了脸,“大概我需要解酒。”
或许是她显露的一点儿孩子气让小余觉得有趣,只见他轻笑了一下,指了指另一张单人沙发,“不要站在那里,坐下来会好一点儿。”
等她乖乖地依言坐稳,他才又说:“既然睡不着,那就随便聊点儿什么吧。”语气轻淡,可奇怪的是,分明只是个提议,却又仿佛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雪儿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他们就这样坐着聊了两三个小时。其实她本来就不是内向的人,而小余的身上更是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能力,只要他愿意维持,气氛便永远不会陷入尴尬的僵局。
不过,他似乎并不爱说话,多半时候只是当一个耐心而沉默的倾听者,听她讲着连日来的见闻和趣事。
一个女孩子单独旅行,即使遇到难处,过后也会化为一段难忘的记忆,拿出来与朋友分享的时候格外珍贵。
可是,那个时候她和他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萍水相逢,过了明天大家便各奔东西,也许此生再也不会遇见。所以后来就连雪儿自己都暗自觉得奇怪,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在他无声的引导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打开话匣子,然后收也收不住,聊得异乎寻常地轻松随意。
在相处的短短数小时之间,倒好像真心以对了似的。
最后还是她扛不住了,眼皮开始打架。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不禁好奇道:“凌晨四点,怎么你的精神还是这样好?”
小余没答话,只是说:“你可以进房间再睡一会儿。”
“明天你有什么安排?”问出来之后,她才觉得似乎不妥。
他却没有在意,语气平静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点儿东西,应该还要多待两天。”
她“哦”了一声,这回注意了点儿,并没有再冒失地询问不该由自己过问的事。
她起身回房,中途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看。小余仍旧坐在沙发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目光则停在不知名的某处。也不知是不是角度的缘故,抑或是太困了所以眼花,她只觉得他的眼里一片幽深晦暗,犹如沉寂的古潭,就连屋顶那样明亮的灯光都被隔绝在外,无法倒映分毫。
“……如果你不提,我都快要忘记了。”好不容易才从回忆里抽离出来,雪儿仿佛有点儿欷歔,草草收拾了一下情绪之后才问,“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小余瞥了她一眼。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的眼神深沉似海,令她有点儿发毛。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来小余打开金口,语气揶揄道:“现在更成熟。”
她撇了撇嘴角,明知道他心中的答案根本不是这个,却也不去戳破,只是顺水推舟地笑道:“都过去好几年了,如果还是那样幼稚该多可笑?”
小余不置可否,再度瞥向她,神情间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她避开他的目光,直觉认为小余今晚有些不同寻常,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儿,只能暂时聪明地选择沉默。
其实后来当他们在C市再度相遇,谁都没有刻意去提起曾经的那一段经历。她认出了他,他似乎也记得她,仅此而已。
后来雪儿也曾想过,抑或根本没时间让他们去奢侈地回忆在丽江的那一个晚上,因为重逢不久她便上了他的床,而后他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当两个人之间划下了这样明晰的界限时,当她连他的车都不肯坐的时候,那些回忆就自然变得没有重新提及的必要了。
过了两天同小白逛街,经过男装区的时候雪儿停了一下。小白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地打探道:“要买衣服送给谁?”
雪儿脸色一正,“随便乱看,谁说要买了。”目光从一件男士衬衣上移开。
小余的衣服太多,被钟点工分门别类收拾得十分整齐。她曾有幸见过他的衣帽间,里面光是黑白灰色的各式衬衣就有几十件。她想,生日礼物还是算了吧,反正他什么也不缺。
这家大型购物中心是城中新开的,隶属某国际知名财团,格局宏大,无论装修还是设施均属一流。
两人足足逛了三个多小时,也不过浏览过半。最后小白实在坚持不住说:“咱们上楼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吧,腿都快断了。”
因为不是周末,加上购物中心内部的空间足够宽敞,放眼望过去竟然见不到几个人。而人少的好处就是乘坐电梯的时候不会拥挤,其实雪儿有中度的幽闭恐惧症,通常情况下宁愿站在扶手电梯上一层一层地绕,也尽量不去选择厢式电梯。
可是今天实在太累了。小白穿了双新鞋,脚后跟硬生生地磨出两个大水泡来。于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雪儿只得跟着进了观光电梯。
金属双门在这一层打开,里面只有一对年轻情侣。雪儿走进去,即使三面高高的玻璃墙通透明亮,视觉空间在无形中被放大许多,可当门被合上的时候,心还是不免一跳。
电梯徐徐上行,从三层到十层,她不自觉地抬头数着液晶板上跳动的数字。小白见了,在一旁开玩笑,“不要怕啦,要不然站过来往外面看看嘛,反正你也不恐高。”
雪儿也想说点儿什么来缓解自己过分紧张的情绪,可是嘴唇方才一动,下一刻只感到脚下的地板猛烈地颤动几下。根本来不及多想,猝然的失重使人失去平衡,她不得不撑住玻璃墙壁才勉强站住……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然后便停了下来,包括厢顶的白灯也在忽闪之后,无声地恢复正常。
“怎么回事?……”那个女生紧紧地抓着男友,显然惊魂未定。
雪儿倚着玻璃墙,下意识地向外看去——然后,一股强烈的压抑感从心底倏地一下升起来,很快便将她吞没。
电梯停住了,她们被卡在了半空中。
随即就听见年轻的女孩子发出短促的一声尖叫,慌乱无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位男性,到底还是比女人冷静一些,在发现这个事实后,他果断地按下了控制板上的呼救铃,然后转回来安慰女友。
“别担心,工作人员很快会来的……不用等多久,相信我。”
他的声音很年轻,其实听得出来自己也有些焦急,但好歹终于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女友。扰乱人心的叫声消失了,雪儿心怀感激地看去一眼。她想说话,但发现自己的声音仿佛被堵住,就堵在胸腔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小白也已经靠过来,伸手碰了碰她,问道:“没事吧?”
她的脸色一定白得像鬼,因为小白的表情担忧极了。她勉强点了点头,可是刚一动,便忍不住想要呕吐。
雪儿不愿去想自己身在何处,可是大脑却在不受控制地疯狂转动,好像有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一直在她的耳边说:我被困住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困住了。
那个声音不断重复,毫不留情地侵袭着本就紧绷的神经。雪儿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有种溺水的感觉将她牢牢包围住,从外向内越缚越紧,让她无力挣脱。
“雪儿!”看着她越发惨白的神情,小白不禁开始担心,“不要乱想。”她伸手试图抱住她,可是雪儿已经顺着墙壁慢慢滑到地上,紧张得嘴唇发白。
旁边的小情侣好像也发现了异状,注意力渐渐都被雪儿吸引,站在旁边一时之间竟也忘了惊慌。
小白只好抬头解释,“她不习惯待在狭小的空间里。”
那对情侣点点头,表示理解,可是目光仍旧无法从雪儿身上移开。
小白没办法,只得继续安慰好友,“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很快就来了。”
雪儿看看她,抿了抿泛白干涩的嘴唇,算是回应。
其实工作人员的动作十分迅速,按铃之后不过十分钟便带着工具赶到了现场。电梯恰好卡在五六两层之前,和六层地面的距离更近一些,他们从外面把门顶开,在确定被困人员安然无恙后,立刻将人依次拉上来。
几分钟的时间对于雪儿来讲却是度秒如年。她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救生的浮木,逃命似的攀回地面。脱困之后也无暇顾及其他,她兀自退到一边,环抱双臂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问:“小姐,您没事吧?”
雪儿还没从方才的失措中恢复过来,不免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主管模样的男人,摇了摇头,表情很是勉强。
“我朋友有幽闭恐惧症。你们的设施怎么这……”跟着上来的小白原本是想替雪儿解释的,然而目光一转,最后几个字便被硬生生地掐住了。
小白微张着嘴唇,不禁上前扯了扯雪儿的衣角,小声叫了一句。
雪儿这才仿佛回过神来,抬眼看去。视线很自然地越过主管的肩头,穿过聚集过来围观的人群,最后落在了正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身影上。
主管真诚地致歉:“这是我们的失误,给各位带来了麻烦,实在是万分抱歉……”身后那人转眼已经来到跟前,于是他侧了侧身,给这四位被困的顾客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购物中心行政部负责人,裴总监。”
特意赶来的年轻男子刚刚站定,在开口说话之前迅速观察了一下现场状况,镇定沉着的目光从还悬在半空中的电梯移到越聚越多的围观者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然而他什么都没表示,最后才看向这次事故的当事人——一对情侣和两位女性。
这个时候,一向稳定的眼神却陡然起了波澜,轻微一震,停在某个方向便再也没有移开。
主管并未察觉到这一细小的异样,只是贴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恪尽职守地第一时间传达方才收到的信息。
雪儿站在靠墙的位置,一动不动,只是牢牢地看着对方。
她的手臂仍旧紧紧地环在胸前,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再颤抖一般,手指不自觉地绞扭着衣袖。其实她已经不害怕了,脱离了那个狭小的玻璃箱子,回到宽敞明亮的空间里,那份压抑感正在慢慢消退。可是她发现自己的大脑却突然出现短暂的空白,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唯一能做的、唯一会做的,也只是这样盯着眼前这个久违了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最后,她听见他开口说:“这次事故是由于电梯突发故障所致……”声音还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清冷的犹如冰泉般的质感,但同时又多了几分成熟和沉稳。
“……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便。尤其是给你们四位在身体和心理上造成的不良影响,我们商场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他的视线再次停留在雪儿身上片刻,最后环视围观的顾客,语气稳定而又不失说服力,“经过这次事件,我们一定会吸取教训,立即敦促有关部门加强设施的维护和管理,同时也欢迎大家日后对我们进行监督。”
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又见几位当事人似乎没有追究的打算,围观者在工作人员的疏导下渐渐散开了。
在鲁星的示意下,雪儿等人被领到旁边临时空出的一个小房间内,商讨后续处理事宜。商场方面主动提出愿意对被困顾客提供适当的精神补偿,并很快给出了预想方案,倘若在座四位没有异议的话,都将被升级为商场的VIP顾客,在今后的购物中享有特定优惠。
若按常规想要得到这家商场的VIP权限,累计消费的金额不是一笔小数目。那对情侣对此方案显得比较满意,但在点头之前还是用眼神征求了一下另外两位同伴的意见。
雪儿一言不发。事实上,自从鲁星出现之后,她就再没有开过口。小白在一旁观察良久,竟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最后只得代为表态,“那就这样办吧。”
主管暗自松了口气。在这行干了七八年,怎样刁钻强势的顾客他都见过。当然,他也知道幽闭恐惧症是什么意思,原本还担心这次的问题无法顺利解决。所以鲁星刚一露面,他便第一时间汇报了这一情况。结果没想到,局面竟然出乎意料的缓和,对方不但没有提出严苛的补偿条件,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
工作人员领着他们去服务中心登记个人资料。一行人走出门口时,平静略带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过来,“雪儿。”
落在最后的身影稍稍一怔,终于还是应声回过头。
她的脸色很不好,或许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整个人仿佛气色委顿。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闭得紧紧的,乌黑的眼睛里透出令他感到陌生的情绪。
她似乎有点儿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回望他。
鲁星只觉得心口微微一窒,手指在口袋中痉挛了一下,当着下属的面,他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好久没见了。刚才有没有被吓到?”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雪儿回答,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如果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修长的手指捻着薄薄的卡片伸到面前,倒有点儿像许多年前每次考试时,他就用水笔顶顶她的肩,然后将后排的考卷传给她。因为哥哥舒天的关系,早在那个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后座的男生有一双极好看的手,十分适合同哥哥一样去学钢琴。
细小如丝线般的回忆缠绕上来,令雪儿一阵恍惚,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包括主管在内的所有协调人员都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下意识地接过名片,然后拉着小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服务中心在一楼,VIP顾客的资料需要填写许多内容。雪儿看着手里的单子,突然改了主意,“不填了。”
她丢下笔就走,小白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雪儿一路走一路想:多傻!先是被莫名其妙地困在电梯里吓得半死,再然后被领来这里填什么破资料。什么VIP?VIP有什么了不起?能弥补她在这短短一个小时里所遭受的一切刺激吗?
这只不过是商场为了息事宁人给的一点儿甜头,这只不过是姓裴的施以的小恩小惠,而她凭什么就要顺他的意,欢天喜地欣然接受一张轻得像纸一样的磁卡!
那对情侣办卡的时候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好处一般,可她却越想越气恼。消失了几年的鲁星突然出现,恰恰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而他居然妄想用这点儿补偿就将她打发了?
他补偿不了,永远也不可能。
走到外面的时候才发现正下着细小余,寒风里夹杂着冰冷的水汽朝脸上侵袭而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雪儿等了一会儿,小白仍旧没有出来,她只好自己钻进出租车。
“小姐,去哪儿?”司机放下保温杯问,车里空调老化,比外面温暖不了多少。
雪儿拢了拢围巾,报出地址。
小余刮器在玻璃上摩擦出单调的噪音,司机还没来得及启动,只见侧前方有人快步迎上来。
来人绕过车头,弯下腰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
隔着满窗的细小水珠,俊挺完美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余丝无声而绵密,浸润了乌黑的短发,也使对方肩头迅速湿成一片。
雪儿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降下车窗。
“你现在有没有空?”鲁星站在外面俯下身体问。
咖啡厅里香气悠然,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十层楼以下的街景一览无遗。这是最繁华的地带,各式灯光汇流成河,在小余里无声地移动。
雪儿手捧着马克杯,眼看着细滑的奶精慢慢溶解在褐色液体中。她从坐下开始就一直沉默,因为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轻易答应了鲁星的要求。
他想和她坐下聊一聊,可是,聊什么呢?
她抬起头,光线还不算太暗,但是坐在对面的男人却让她感到有点儿陌生。
四年多不见,期间甚至连一次电话都没有通过。曾经那样频繁的联系,结果从他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便一夜之间全部断掉了。
她根本没有想过他还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去的那段岁月早就该像一阵风,吹过就消逝了。至少,她是这样希望的。
良久的静默之后,鲁星靠在沙发椅背上,语气仿佛十分随意,“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俗套的开场白,单调而乏味。雪儿在心里评价,忍不住暗暗哂笑,以前可不会这样的。以前他们之间就连斗嘴都能愉快地持续好几个小时。
“我很好。”她礼尚往来地反问,“你呢?”
“还不错。”
她想,这样的气氛太奇怪,简直就是在考验自己的耐心和定力。
但她把焦躁隐藏得很好,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咖啡。
鲁星想了想,说:“我都不知道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静默了一下,说:“在学校的时候确实没有。”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似乎是真的在关心。可她却突然感到不适应,只是简单地回答:“有些不愉快的经历,没什么好讲的。”
原来已经这样生疏。
鲁星一时不再做声。她的面容并没有太多改变,可是面对着他,她连一丝笑容都没有露出过。仿佛有一层坚硬的壳将她罩住,而她从头到尾就隔着硬壳冷淡地看着他。
其实他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眼角微弯,牙齿雪儿白整齐得像细小的贝壳,左边嘴角有个轻浅的梨涡,十分清纯可爱。过去的她很爱笑,常常说着说着便笑逐颜开,喜悦的神情间有某种温暖人心的力量。当年或许正是被这种力量感染了,他才会和她越来越亲密。
任凭那些回忆如何在心里翻江倒海,鲁星的眉宇未动分毫。看出雪儿对自己的刻意防备,他指了指桌上的餐点,“多吃点儿东西。”
雪儿从善如流,干脆埋下头不再出声。
最后走出咖啡厅,雪儿想,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像今晚这样了,吃东西的时候怀揣着心事,估计会消化不良吧。又走了两步,她才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是小余说过的。
那是在多久以前?
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她因为刚刚丢了工作不开心,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偌大的卧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后来下了楼,她才看见小余套着睡袍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桌上则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
小余向来有极高的品味,从日常穿着到房子的装修风格,无处不彰显着令人叹服的格调。她站在楼梯上向下看去,丝质的睡衣,慵懒优雅的男人,外加欧式长餐桌和精致的早餐,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半个厅堂——雪儿意外地发现这一幕像极了电影里常见的情景,美妙无比。
可是很快,她的电影梦境就被打破了,只因为桌边的人极煞风景地抬眼睨向她,毫不留情地评判道:“你发呆的样子真傻。”
幻象破灭,她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下楼。多么可惜,在布景堪称完美的同时,小余却注定不会是电影里优雅绅士的男主角。虽然,他有着不逊于任何一个男明星的外表。
后来她坐下来吃东西,心里一边盘算着工作的事。吐司烤得恰到火候,太阳蛋也煎得漂亮完美,她对食物的要求一向颇高,可是如今却明显心不在焉。囫囵吃了几口,她就听见一旁传来幽幽的叹气声。
她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小余微挑了眼角,神情似笑非笑,“味道如何?”
“呃……”她咽下嘴里的东西,稀里糊涂地点头,“还可以。”
“那么多的椒盐和番茄酱搭配在一起,是什么滋味?”
他语气真诚,似乎是在认真请教。她愣了一下才恍然,目光在残留着酱汁的盘子和他的表情之间徘徊,一时无语。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报纸,翻过新的一页,一边一目十行地阅读一边闲闲地说:“吃东西的时候心事重重,很容易消化不良。”
她将手边的调料瓶一一归位,嘴里又酸又咸,表面上还得装做若无其事,板着脸一字一句地回应,“谢谢提醒。”
“不客气。”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谢意”,并且一眼都不再看她,仿佛新闻的吸引力远比她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