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返回小屋时,穿红衣的女孩正坐在窗边,望着湖面。在她的身边,猫懒洋洋地蜷缩成一团。
听到推门声响,猫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优雅地跳下床,钻进了黑暗的角落。而她则侧过脸来,分辨着脚步声。之后,女孩扬起脸来,对我笑了笑。在她笑的时候,我分明可以感觉到,就在这短暂的分别间,她却已然失去光明。
在她温婉的“注视”中,我坐了下来,牵着她的手。我知道,即便看不见我的容貌,她却依然想用笑容为我注入力量。而她,则通过我这形之于外的力量,获得心灵上的安慰。
“可有什么发现?”当我品味着她的温柔,迷恋般注视着她时,女孩开了口。
“应该说,还算是有吧,”我回答。
“哦?是什么?”她又问。
“是关于出口的信息,”我说:“逃离小镇的方法。”
很显然,我的回答激起了女孩的好奇。她摆弄着低垂下来的发梢,歪头看着我。
“看来,果真还是存在出口的?”她的口气虽说是在肯定,但却总给人以并不肯定的感觉。
“是的,出口的确存在。只不过,要想找到出口,首先要找到邮差,”我回答:“找到邮差,跟踪他,就能找到出口。”
听到邮差这个名称,女孩感到有些困惑。她思索了一阵,随即说道:“但我从未见过什么邮差。”
“是的,”我点点头说:“邮差存在于另一维度。所以,身处此地的你,定然无从知晓其行踪轨迹。”
“如此说来,还是无能为力了……”听了我的解说,女孩显得意兴阑珊。或许,这跨越时空维度的存在,本就无法触碰。即便知道了答案,想要做到却又很难!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片刻后,女孩问。
“先寻找到小镇的律动吧,”我说:“只有摸清了这个,才有可能与小镇产生共鸣。我想,时空狭缝就存在于共鸣之中。”
“但似乎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说着,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无奈,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却未尝不是一种洒脱。
“其实,我一直在想,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小镇为何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不知为何,她这带着失落的笑,却反而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以前,这种变化经常出现么?”我又问。
“并非如此,”女孩回答:“虽然也曾发生,但概率却是很小。”
“也就是说,当我出现在医院时,小镇产生了反应。它想要将你我消灭,对么?”
“或许是吧……”
言止于此,我们同时陷入沉默。或许,此时她与我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小镇为何打算消灭我们?
“看来,我还要再去一趟医院!”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可是,那很危险,不是么?”女孩提醒我:“自从你出现后,那里便不再安全了。”
“这我知道,可我并没有别的办法!”说着,我抓起了她的手,并令她触碰到我的脸颊。此时,我脸上的黑斑已然扩散,小半张脸都已变得黝黑,即便不去照镜子,那略有灼热的感觉却依然随时提醒着我。
“你也已经失明了,不是么?”说着,我将她抱入怀中,低下头,吻着她的眼。
女孩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但嘴角却挂着笑。她轻轻将我推开,整了整衣衫。之后便坐回窗边,遥望湖面,淡淡说道:“还是可以看到一点点的,只要光线足够强。”
“所以,我其实别无选择。若不去试一试,被消灭只是早晚的事。”
听了我的解释,女孩没再阻拦。过了会儿,她提醒道:“那么,你要小心!最好准备些武器!”
“这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做,”说着,我再次来到她的身旁,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女孩没再将我推开,却抬头望着我——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会等你回来,就在这里,”她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我的脸。
我低下头,吻着她。片刻后,我松开了怀抱,并穿好外罩。
“在这儿等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说着,我推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老猎人。在我刚刚到来的那天夜里,他也曾经这样对我说过。直到此时,我才终于体会到,在他看似冷酷的背后,其实却藏着一颗温暖的心。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重又回到小镇。但我却并未直奔医院,反而来到工厂门前。
此时,工厂大门紧闭着。里面十分安静,宛若荒原一般。传送带呆板地停在原地——上面还装载着黑黢黢的煤炭。甚至连那高耸的烟囱也已停止冒烟。
我跳过围墙,来到工厂院内。大门距离车间还有一段距离。在我刚刚离开的那天,这里虽然略显荒芜,但至少还能看看出工厂的模样。可此时,这空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伊科迪的尸体,就像屠宰场一般。
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血污,我终于来到车间门前,并站住脚步。此时,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呕。我将耳朵贴在车间大门上,分辨着里面的动静。当确认安全后,我这才用力将门拉开。
在一阵刺耳的噪音当中,车间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世界。当光线照耀进来时,我似乎看到有些宛如触手一般的影子,飞速地缩回了黑暗之中。但那影子退却的过于迅速,根本令人分辨不清。因此,虽然心存疑虑,但我还是壮着胆子,顺着铁制的楼梯,来到老猎人的休息室。
推开门后,一股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铁皮柜上、长条椅上、工具箱上,所有的东西上统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我来到近前,将工具箱上放着的搪瓷缸子拿了起来。里面的茶叶已经干枯,并且长出了一层白毛。我将搪瓷缸子放下,又打开铁皮柜子。伴随着一阵颤抖,铁皮柜上落下了不少灰尘,呛得我赶紧将口鼻捂住。随后,我将柜门完全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工具。
挑选一阵后,最终我取走了一把长柄匕首。匕首总共大约一尺长,木质手柄占据了不到二分之一的长度。用这作为武器的话,虽然略显单薄,但至少聊胜于无。
之后,我又在屋中转了转,想要寻找老猎人的踪迹,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很显然,他已离去多时,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时,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钻进了我的心中。在这不祥的感觉中,我退出了休息室,重新回到车间大门前。
伴随着刺耳的滚动噪音,车间大门再次关闭,黑暗瞬间覆盖了一切。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我跳过围墙,朝医院走去。而车间内,那黢黑的触手,却又再次蠕动而出,黏糊糊地爬上了围墙,盯着我离去的方向。
当抵达医院门口时,天色忽然变差了许多。此时,朔风忽起,宛如初来时的那个夜晚。本来颇为鲜明的天空,不久后便铺满层云。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雪。
我来到医院门前,仰头望去。此时,这枯寂的建筑显得分外萧索,宛如抽去了灵魂的躯壳。而那支离破碎的窗,则是它的眼。无数双眼注视着我,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向前迈近一步,随即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在一片战栗中,天地昏黄。当颤抖停止后,医院的屋顶已然变成黑色,并细微地起伏。
我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便抬起手背来擦了擦。可定睛再看,那黑色依然存在,而且正在朝下蔓延。不一会儿,灰暗的建筑变成了一片漆黑。那漆黑此起彼伏,探出了宛如章鱼一般的触手。数不清的触手舞动着,仿佛正在欢迎我的到来。
我知道,此时小镇已注意到我的行为,并产生了反应。于是,我闭上了眼,在冥想之中对他说:“我门需要好好谈谈。”
那雪依旧很猛,黑色的触手仍在舞动。小镇并没有妥协的意愿。此时,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仿佛那正在缓缓打开的门,就是我的最终归宿。那里温暖而又舒适,就像母亲的怀抱。
在这懒洋洋的微醺中,我看到了母亲,但却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她弯下腰,将放在盆中的衣物拿起,又直起身来晾在铁丝上。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太阳光晃得人昏昏欲睡。知了起劲地唱着,而我则站在一旁,向往地望着她。
“妈妈!”我呼喊着她,泪水滚滚而下。在这一刻,所有的疲倦、委屈,统统袭上心头。我举起双臂,朝她奔了过去,然后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母亲的手轻轻落下,搭在我的后背。我含着泪,委屈地哭。她一声不吭地将我拢在身旁,而我则享受着那久违的孩子气。
突然,我的脖颈上传来了一股巨力。那是母亲的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在这铁钳的抓握下,我被高举至空中,两腿乱踹。
最终,窒息终于压制了幻象。景物再次回到昏黄的异界。此时,我的脖子已被黑色的触手死命缠住,整个人也被高高提起。我拼命抵抗,但却无能为力。我想抬起腿来,勾上那卷扬着我的触手。可上面的粘液太滑了,几次我都功败垂成。
此时,我已感到肺中的氧气越来越少。那是一种火辣辣的感觉,说不出的难受。随即,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心跳也越来越慢。我死命抓住那紧箍着我的触手,可视线却仍旧模糊起来。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正立在窗后。那人静静地望着,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在弥留之际,我仍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这时,我似乎听到了什么。那是小镇,正在通过心灵感应与我沟通,可我却听不懂。那宛如窃窃私语一般的回答,细碎而又充塞天地。就像记忆的碎片,飞驰而来,转瞬即逝,只在脑海中留下一幅幅短暂的画面。
“我知道我并不具备与你谈判的资格,但我仍想请求你,允许我去了解这一切。即便最终难免一死,但至少要让我死得明明白白。这是你的地盘,我逃不出去。这对你并不费事!”
我的呐喊回旋在意识海中,久久不散。在沉默中,那卷扬而起的触手停止了发力。而天地间的窃窃私语,也似乎渐渐退了回去。
当突然惊醒时,我正大口喘息着,跪在医院门前。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在朔风之中冰冷刺骨。
经过一番缓解,我终于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抬眼一望,那原本站有人影的窗口已然空空荡荡。而医院也已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于是,我迈步而入。当我走进大门后,门依依呀呀地自动合拢。紧接着,天空降起了黑色的雪,时钟也缓慢地倒转起来。
虽然光线昏暗,但至少还能分辨道路。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并静下心来,感受着小镇的律动。
在近于冥想的思维真空中,我的触觉变得敏锐起来。此时,我忽然感到气息的流动。那仿佛是浸过脚背的雾,正贴地而行。雾像血液一般,在楼道内流动。在这流动的气息中,小镇在呼吸,而我的耳中则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顺着气息的流动,我慢慢向前走去。当走到回廊尽头时,一个白影突然一闪而过。
那是猫,正回首望着我。它张大了嘴,冲我喵喵叫着。我蹲下身来,呼唤着它。可猫却自顾自地转身离去,消失在拐角处。
当转过拐角后,我遇到了男孩。此时,他正抱着猫,心爱地望着。
“嗨!”我向他打招呼。男孩抬起头,发现了我。
“我们见过,还记得么?”我说:“就在湖边的那个小屋。”
对于我的礼貌周到,男孩并不买账。他警惕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于是,我只好变更话题:“这里很危险,你不该一个人来!”说着,我站起身,朝他走去。
“别过来!”男孩突然对我大喊起来,倒把我下了一跳。
“你是个骗子,我看的出来!”他再次对我怒目而视,警惕地朝后躲去。
“嗨,小鬼!你一定对我产生了误会!”我说:“我只想带你离开这里。这儿很危险,真的!”
“你骗人,我一直在这里玩,什么也没遇到!”男孩再次反驳。
“这怎么可能……”
可还不等我把话说完,男孩却抱着猫,一溜烟地跑掉了。他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宛如来自深邃的远方。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去。
当踏上二楼时,气息的流动增强了不少。风徐徐地吹着,潺潺流水一般推动着我。黑暗中,我的脚步声显得分外真切。那悠远的回响,仿佛直达我心一般,在印象中踏入了通往过去的隧道。
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那是一副枯骨,冰冷灰白。当我抬头望去时,死神恰好低下头来。他戴着斗篷,遮挡住了眼。可即便如此,我却仍然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在这短暂的对望间,死神肃然,而我则听见了心跳的声音。之后,死神收回目光,再次面向前方。他将镰刀扦在肩上,悄无声息地向前飘去。而我则在他的推动下,来到一扇门前。
到这里,死神停住了脚步。他低头望着我,似在等待我的行动。
于是,我抬起手来,轻轻推开了门。
当门打开的一瞬间,灿烂的白光骤然爆发,吞噬了所有黑暗。我匆忙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直到缓解了将近一分钟,这才徐徐睁开眼。
当再次看清周围景象时,我已身处手术室中。
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手术台上的女人显得苍白而又憔悴。她的周围,忙忙碌碌着医生与护士。这是一间狭小的手术室,只能容下我们几人。又或者,这原本是一个无限宽广的手术室,只不过,除了手术台这里外,其余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在宛如聚光灯般的照耀中,我试图看清他们的脸。但光线太强,我看不清。
因此,我摸索着来到近前,又开口询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可没有人回答我的疑问。有的,只是手术刀落入托盘时发出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呻吟。
“止血钳!”在我疑惑地观望时,突然听到了主刀医生的话。他的语气急促而又坚定,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额头的汗。
“血压多少?!”他再次以命令般的口气提问。
“高压60,低压20,还在继续下降!”
“需要紧急输血!”说着,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又说:“小孩已经没了,至少要保住大人!”
可当他转身的一刹那,衣襟却被人抓住。
医生感到诧异,回头一望。此刻,他看到的是一双淡然的眼。女人憔悴地对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医生感到一阵心痛。他知道,当看到了这样的眼神时,那就说明,眼睛的主人已经放弃了努力。于是,他握住女人的手,鼓励她:“你不可以放弃,还不至于那么糟!”
女人摇了摇头,开口想要说话,可她的声音实在微弱,医生听不清。
于是,他俯下身来,将耳朵凑到女人嘴边。这时,他听到了宛如风箱般的呼吸,还有女人那断断续续的话语:“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就让我,走吧……”
“不!拯救生命,是我的职责!”说着,医生转回头命令护士:“准备输血,A型,800CC……”
“但是你拯救不了悲伤的灵魂!……”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女人凄厉悲鸣。
随即,那原本不见踪影的死神,竟又再度降临。
他轻飘飘地来到女人面前,低下头来,肃穆地望着她。在与死神对视的过程中,女人的瞳孔逐渐放大。随即,她的脸上出现了狂乱的表情,嘴角也开始流血,接下来是鼻孔,眼睛,耳朵。再接下来,她开始歇斯底里般地颤抖。伴随着剧烈的颤抖,手术台甚至也跳动起来。而她则放声大笑:“叛徒!你是一个叛徒!你是叛徒!!”
周围众人慌乱起来,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而医生则接过护士递来的针管,将推杆向前推了推,从针头喷射出晶莹的水珠。
“用力按住!我要进行注射!”说着,他俯下身,猛地将针头刺进了女人的皮肤。在一阵近乎痉挛的抽搐中,女人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于是,医生站直了身体。
可他并不知道,在他站起身来时,死神也同样直起了身。
随后,医生注视着女人的变化。而死神却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伴随着死神那空洞的注视,女人微笑起来。此刻,我似乎看到一缕黑色的烟,从她的口中缓缓飞出。
而这之后,女人的眼睛就变成了灰白色。
望着已经死去的女人,医生颓然而立,就像此时的我。
最后,他终于脱掉橡胶手套,取出香烟,吸了起来。
在一阵又一阵的吞云吐雾中,医生逐渐苍老。等将烟掐灭时,他的头顶已然白发苍苍。
“家属,找到了么?”此刻,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嘶哑而又沧桑。
护士摇了摇头,并未作答。
于是,医生站起身来,再不去看那女人的尸体,虚弱地离开了手术室。
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猫却从黑暗之中跳出,蹲坐在了尸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