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伊一醒来时,叶岁安还在抱着双腿看窗外白亮的日光。看久了,眼睛花了,就觉得四周一片黑暗,精神支柱一片一片轰然碎裂。是不是她还不够苦?仅有一点残留的温暖也必须被吸走,那她还剩下什么?自然界里,黎明的期待要经过之前最黑暗的一段。人生呢?会不会有黎明?是不是黑暗之雾永不会消散?
叶岁安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摔的四分五裂,睡着的人已经醒来,用一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沾了一滴泪拈摸,轻飘飘的。
叶岁安看着伊一,想问问他,我们终于盼到长大到可以有资格期待新生活了,为什么你挨不过这次打击?难道从小到大我们受过的打击还少吗?然而转瞬她又明白了,伊一实则脆弱又敏感,心理远远不如她这般强大,她可以在爷爷奶奶双双去世后激发出心里最强悍的意念,而伊一不会,伊一有一颗只有用血缘牵连才能呵护的心。
“我陪你去找你爸爸吧。”岁安嗓子沙哑,却很清楚的说出。
伊一摇头,爱怜的摸她的脸。
“伊一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什么都算不上?”
他又摇头,“都很重要,你和妈妈,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我都熬不过去,可是重量同等,位置却不一样,所以谁也不能替谁抚平当事者带来的痛苦。岁安,我实在是个懦弱的人。”
叶岁安咬着他的指尖哭,“伊一啊,你就不能为了我吗?为了我跳过去这个坎儿,就当为了我。”
伊一平躺着看向天花板,久到叶岁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轻轻呢喃出声,“不光是因为这个啊岁安,就算我戒了毒,跨过了这个坎儿,那还是不行,你懂吗?不行。”
叶岁安不可置信的反问,“你不喜欢我了?所以不愿意为了我……”
伊一垂下眼,想了想,回答她,“这样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本来我们之间的情,就很难断定出是哪一种。”
他说的没错,所以叶岁安觉得天都要塌了,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把水打开到最大,淹没掉的尽是压抑的哭声。
哭过之后,她收拾好情绪,短短时间里竟然被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还是那句话,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作为情人,他变心,叶岁安伤心;作为发小,他吸毒,叶岁安绝不能看他一门儿心思往死路上走,这时候要是还纠结着他变心了,他不爱了,他遗忘了曾经的誓言,那就有些太不懂事了。伊一选择放弃她,但叶岁安永远不可能理直气壮的放弃伊一,直到走入绝路的那天。
太阳很远,但必须有太阳;伊一再坏,叶岁安的世界必须有一个叫伊一的人才算完整。
就是这样,叶岁安开始无时无刻不跟在伊一身边,他睡觉她守在一边,他出门,身后永远跟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去见他那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时,总会被调|戏,这妹妹不错,交个朋友吧,叶岁安也不害怕,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堵上人家几句,耳朵上穿洞的男人是人|妖,鼻子上穿洞的男人是畜牲……大多数人会轰然大笑,也有少数脾气不好的想要吓吓她。伊一总是在她没吃亏时旁观看热闹,却在她真被欺负时挥起拳头。
那一次她被捏了一下脸,包括她在内,所有人见识了伊一拳头的凶狠,那像是倾泄着无处搁置的暴力热情,嗜血的疯狂,所有人被他修罗一般的面孔惊呆了,不过一个玩笑而已,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当反应过来拉开他们之后,因为手贱被打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意识。
那晚之后,叶岁安找了好久才在海边找到静坐的伊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抖,心里肯定是一片翻滚,脆弱懦弱可怜的伊一,暴力凶残的伊一。叶岁安额头全是冷汗,现在这样的伊一,当初那样的白鹭。
“伊一,你是不是……”
“不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说,“不过你还是离我远远的好。”
叶岁安坚定的摇头,他摸她的头,“傻孩子。”真的想放手也是真的舍不得,所以赶她离开又在她死皮赖脸留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强制过,这也许是伊一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有些东西因为是自己的便以为可以控制,然而人心、人脑与人的精神,永远不可能相互控制。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叶岁安见识到了毒品的凶悍,她看过吸毒打针时的伊一,也见过自行强制戒毒被折磨到失去人性的伊一,或许他有心去戒,逃的一次两次的犯瘾,却逃不过第三四次。想戒时掐着时间让岁安把他绑在床上,犯了时又骂又吼,如此反复,原本清秀的面庞狰狞的可怜又可怕。岁安狠下心躲在卫生间里,他熬多久她就哭多久,终于在某一天,伊一挣断了绑住他的那条绳子。
以往不管伊一呈现出多么陌生的样子,那都依然是叶岁安的伊一,可眼前这个,叶岁安只觉得怕,没有一点伊一的影子。单薄的肌肉上面青筋尽显,双眼腥红,不发一言,把整间屋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向缩在墙角的岁安伸出手,不说话,意思很明显。
他猜对了,仅剩的针管和粉末全被岁安捏在手心里没来得及销毁,双手背在后面,虽然害怕却还是倔强的告诉他,不给,你别再妄想了。
伊一拎起她单薄的身子扔出去,撞在墙上又跌到地上,浑身都疼。东西被抢去之后,伊一享用完,他的世界舒爽了、飞舞了,叶岁安的世界倒塌了,她觉得自己不仅身心俱疲而且看不到出路,可是放弃这个人的念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如果连她都放弃他,那谁还能管他?伊一只有死路一条。
她哭着打他、挠他、骂他,这个时候的伊一没有攻击力,任她在自己身上留下指甲的痕迹,一道一道。他问,你是谁?
叶岁安停止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眼神呈现出一种痴呆的疯狂,如似当初呆傻的白鹭。又说,哦,你是岁安啊。我的小岁安,你吵的我头疼,乖乖听话,我带你一起玩儿。
叶岁安被压进沙发里,一动不能动,嘴巴被捂住,只能唔唔发出声。耳朵里听着他嘴里说的甜言蜜语,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支细长的针管缓缓注入进自己的肌肉里。
就那么一点点,叶岁安的大脑似乎变成了一朵朵云,飘移着四处乱撞,陷入昏迷之前只觉得被压住很难受,很恶心、想吐。
再醒来时,叶岁安的脑袋里一片晕,伊一压住她在吻她的唇,手指挑开她的上衣来回揉着腰上的肉。岁安推开他,四肢无力,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抱住马桶大口大口的吐。
伊一站在门边,说,“不如就别离开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大概记得。”
叶岁安走出去,“我离开。”
他说那也好,然后躺在沙发上像一具死尸。叶岁安跑到楼下徘徊,吹了一阵冷风,自己哭,被来找她的伊一又带回去了。
“岁安,送我去戒毒所吧。”
这对叶岁安来说是个诱惑,她想,她不去碰就没关系,反正马上就送他去戒毒所,她恨不起来没有理智时对她做出坏事的伊一,仍旧不能不管他。
然而这天夜里,叶岁安第二次被细长的针管扎入肌肉的刺痛惊醒,这之后,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
或许她本来也不想离开,他愿意毁了自己毁了她,倒也没必要非得反抗,反正她只有他,天堂地狱,他愿意领,不如都跟着。或许她想逃走却逃不开,更多的大概是逃走之后不知道该将伊一如何处置。送去戒毒所吗?如果当事人不配合呢?如果他死在里面怎么办?哎,谁知道呢。最爱的人亲手把她送上绝路,如果能一起死,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心死之后的叶岁安。
她有时会时冷时热,流眼泪自己也不知道,也会瘫在床上没精神,心脏却像是被涂了一层猪油般油腻,渐渐关节开始疼痛,形容不出来的痛,好像有蚂蚁在咬。大概毒瘾还很轻,痛苦时再难熬也没求过伊一一次,只是咬着唇狠狠的看着他。他带给她这么多的苦楚,她觉得自己现在恨死伊一了。
伊一有时会哭,有时会帮她,大概也是挣扎的,一手想拉着她死活在一起当个伴儿,一手想推开她,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终于在不知多久之后她第一次开口向他要针管的时候,伊一消失了,从此以后多少年彻底从叶岁安的世界里撤退,没再出现过。
岁安也不知道那时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时间失去了概念,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心里却怎么想不起来,后来她想起了,她应该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也许她已经考上了最好的大学。
煎熬了多久也不知道,也许只有一天,只知道房门被踹开射入第一缕阳光时,司沐的影像陷进阳光里。还有得安,跑过来抱起倒在地上的她的得安。她倒是记得司沐从得安怀里抢过她,什么表情记不得了,后来被安置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医生、有司沐,她最难受的时候也没有问司沐要过毒品,只问他伊一在哪儿?司沐说他抛弃你了。叶岁安说哦,然后就哭。
不久之后,叶岁安被送上飞机,目的地是美国。当年的高考理科状元,永远也不可能拿到那张清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她被送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强制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