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半生年华将过,归于平淡婚姻生活的人,都愿意在往事回首时有这样一点点遗憾:不曾尝试过轰轰烈烈的青春,而这里包含最重大的一部分,似乎就是爱情。对叶岁安来说,那份曾经掺杂着独世孤立的爱情似乎过于惨烈,它从健康上摧残她、从精神最深的地方向外毁灭她,而从内打破的青春,仍能活下来,就是成长。
来,现在让我们来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关于她曾经脆弱可怜、恶贯满盈的初恋;关于她强大恶劣、治愈疗伤的丈夫。最后一个是伊而,自以为是她的拯救天使。
一九九二年夏初,六岁的叶岁安从乡下爷爷家辗转回到D市,这中间的过程有些曲折,爷爷几乎动用了家法才逼得父亲同意带回她,不是爷爷不够疼爱她,而是转年后叶岁安须得进小学读书,乡下教学条件实在太差,爷爷不敢误了她前程。
对于那个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岁安连幻想都无从下手去,六岁的她还不太明白分离为何物,只记得奶奶将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跟邻居换了半袋大黄米,蒸了虾蟹,又蒸了大黄米饭给她吃。岁安拌了白糖,吃的眉开眼笑。奶奶却只看到她吃的香甜,眼泪儿掉下一对儿摔成四瓣,“哎,那两口子都不算人,岁安又不招待见,受了委屈可怎办是好?”
爷爷蹲在炕沿边吸烟,自制的旱烟,岁安总是帮着卷好。一条白纸,捏起小搓细干烟草放在间,小手转几转卷好,烟嘴细,舌头一舔便粘住。岁安帮着卷了烟,又跑回饭桌上吃大黄米饭。
爷爷拿着旱烟看岁安,跟奶奶说,“家里不是还有三千块钱么,都准备出来,明天给他们一起带回去,要是能看在钱的份上对岁安好些,也算值了。”
“那还能有个头?”
“大不了我再跟着出几年海,等岁安大一大再说。”
“你这身体……”
“没大事。”
就是这样,父亲看到三千块钱的份上倒没有像上次见到那样有明显的为难,只是手指捻着薄薄的一摞点了点,倒是少了些。
奶奶说,“岁安,不回头,回去你的家,那里是你的家,有你的位置。”
岁安咬着手指,大眼睛、尖下巴,六岁的岁安是个小美人,奶奶常年让她吃着香浓的黑芝麻,乌沉沉的一把头发黑亮映人,她自己也喜欢的很。然而回到奶奶口中那个自己的家,第一个遭遇就是被一个妇人拿着一把生了锈的大剪刀‘咔嚓’一把剪了个彻彻底。那妇人是她的生身母亲。
这晚便被打了一顿又饿了一顿,要帐鬼,母亲里里外外这样说她。对陌生环境的惧怕,又是如此待遇,岁安扯开嗓子只是哭,声音着实不小,一张小脸就没干过。夜里没有安排住处,岁安缩在窄小的沙发上,累的很,倒也睡了个踏踏实实。
隔日早上又被饿了一顿,那本是母亲的妇人来扯她,没好气又骂人,岁安也端着自己的小脾气,被扯远了,又倔倔的滚回原地,母亲踹她两脚,岁安又哭,哭完又回到昨天一直呆着的地方,并不言语。
“滚刀肉。”母亲说她,“饿死最好。”
岁安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饿是饿不死,昨儿出门时,奶奶偷偷藏了几块点心给她在路上吃。那点心形状可爱,颜色又好,岁安欢喜的把玩在手里当成小玩具,饿了也没舍得吃。
上午没人,岁安把兔子形状的点心拿出来,先咬下耳朵吃了,又逐一吃了四条小腿儿,正打算把大块的塞进嘴里时,抬头便瞧见多了一个脑袋出来。岁安一顿,将够塞牙缝的点心便被叨走了。
“我是叶得安,你弟弟。”
这便是叶岁安第一次见到叶得安,据说是晚她十几分钟出生的双生弟弟,也因此,岁安刚出生未满月便被抱到乡下。
大约是那个时代计划生育抓的紧吧,叶家夫妇又太过渴望一个儿子,重男轻女是这对夫妇间自古以来的传统,所以生了叶安安这个丫头片子之后,又托人给办了残疾证,偷偷要了二胎。这二胎要的好要的妙,可如果是一胎两个就不那么美了。叶岁安是多余的那个,理所当然被送走。
想到叶安安这个大姐,叶岁安还是满心好奇的,她多羡慕那些有姐姐的孩子啊,总把妹妹打扮的漂漂亮亮,新衣服好吃的都先给弟弟妹妹。岁安问,“姐姐怎么没见到?爷爷说她腿短,那是什么啊?”
“就是瘸子,不过不严重,有点踮脚。”
叶岁安还是不明白,可叶得安已经拉着她要出门了,“我买小人冰淇淋给你吃吧!”得安说,“我吃了你的点心,你吃我的冰淇淋。”
五毛钱一根的小人冰淇淋,捏出个卓别林的模样,岁安不是常常能吃到,便有些舍不得吃,从小卖部回来的一路上,她舔干净一根。得安说,“剩下这根不能给你了,我要给伊一送去。”
岁安问,“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伊一爱吃。”
岁安第一次听到伊一这个名字,年际小,并没有纠结这是个男名还是女名,待见到伊一时,那张脸更是让她有种男女不分的错觉。她拉得安的衣角,“这小姑娘和我,谁好看?”
得安说,“伊一好看,但伊一不是小姑娘。”
下意识的,岁安迎头去仔细看伊一的脸,其实只是一个贮物间,伊一埋在两只大抱熊的后面,露出一张精致的脸,看到得安,便笑,眉眼弯弯。
那张脸,迎接着树叶锯齿细缝透进来的三寸日光,岁安只觉得时光被温柔的抚摸。‘叮’咒语被解开,堕落天使降至人间,岁安终是逃不过命运指尖的弹指神功,沧海桑田万般等待,不过是为了迎来她的天使。
有人说,掌心含得了三寸日光便可以许那三个愿望,也不知多少年之后,岁安跪在这里,双手合十,诚心许愿,反反复复也不过那几句:一希望伊一过的幸福,二希望伊一过的好,三希望伊一过的比我幸福、比我好……
后来念中学,班里一位自称是开了天眼的小神仙,捏着伊一的指根掐算,说这孩子天生命苦,波折不息,长寿不得。岁安那时急红了眼,小神仙说,办法不是没有,找个寿命长的人过继给伊一十年寿命便好,但得知这是项颇费精神的脑力活儿,得用一个星期的鱼肉火腿肠来养。
岁安缩衣减食供了小神仙一个星期的鱼肉火腿肠,并把自己的寿命给了伊一十年,这才算安下心来。伊一那时总是不信,轻声慢语的劝,又柔柔的抚着岁安的眉眼角落,“岁安,我不怕死,在那之前你不要讨厌我就好……”
那时他们相依为命,不拥有别人,只有彼此。然而此时,岁安并不知道这个看似脆弱无辜,眼睛闪亮却忧郁的小男孩将会在她的人生里翻起什么风浪,单单只是觉得好看,真好看……连他伸出粉嫩舌尖舔冰淇淋的样子都是动人的。岁安不禁自愧不如,刚刚她吃的满嘴都是,难看死了,怎么比?
总算伊一分开两只大抱熊从里面钻出来,后来凌凌落落跟着一堆小玩艺儿,倒像是他的全部家当,仿佛只要一个口令,他随时都能带上这些搬家。
“今天吃饭了吗?”得安问。
“吃了。”
“你妈妈有没有打你?”
伊一伸出小胳膊,“掐了几下就算了,没关系。对了,昨夜你们家鬼哭狼嚎的,我记得你也不挨大人打呀?”
得安看了岁安一眼,“这是我二姐姐,刚从乡下爷爷家回来的,昨晚是她。”
伊一看着岁安弯起眉眼,岁安就又是一阵窘迫。这六岁的孩子擦了擦本已经很干净的嘴角,小声的、不安的自我介绍,“我……我叫叶岁安,岁岁平安。”
伊一问,“你嗓门挺大呀,吵的我妈半宿没睡着,今早就拿我出气。”
岁安说,“对……对不起。”
伊一了然,“原来是跟街口买豆浆的老王头一样,是个磕巴。”
这便是伊一了,小岁安五天的男孩儿,她的男孩儿。
昨晚岁安尝到了挨打的滋味,哎,那实在是不好吃啊,又害的那么个漂亮的小美人跟着一起吃,实在是作孽。岁安暗自发誓,今天要是再挨打,打死不能出半点声音。得安告诉她,再挨打就往他身后跑。
岁安不解,为什么不是姐姐?姐姐不才是应该保护我们的嘛?
得安说,你别做梦了。
也不知是不是岁安的乖巧总算消了叶家母亲的火气,当晚她被允许上桌一起吃饭,只是菜里丁丁点点的肉星全被挑到了得安的碗里,半点没落进岁安的嘴。早时在爷爷家也是难得吃上一回肉,可是小鱼小虾倒总是不断,出海的邻居喜欢岁安漂亮的小脸,常常卖不完便送来给她吃。这是个嘴馋的孩子,并且还没到以后那段吃饱就好的日子,因此只将一双眼巴巴落在得安的碗里。
叶母见了,撇撇嘴,说叶父,“瞧被你妈养成了什么德性。”
叶父便拿把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手指几乎戳到岁安的额头上,“不吃就给我滚。”
以后这样的日子多到数不清,岁安早已习惯,后来回想过,便想起得安这个弟弟从小的呵护和他的精灵古怪。通常这时得安便把娇纵任性发挥个十足十,把筷子摔的更大声,“还让不让人吃饭?”
叶母会赶紧上来安抚,“哎哟宝贝,别跟你爸一般见识。”
“不吃了不吃了,一点好吃的都没有。”得安撒泼,于是叶母在第二天会明目张胆的买上一只鸡腿儿给得安补身子,并毫不避讳的在两个女儿的面前告诫得安,“自己吃,别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