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充耳不闻,后来被人劝烦了,居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天下是我的,我就是把龙椅让给我老岳父坐,又如何?”这是政治白痴的标本,武则天心花怒放,她太喜欢这样的政治白痴了。她叫来朝中大佬,把唐中宗从龙椅上轰了下去。唐中宗如梦如幻,反问了一句:“我做错了什么?”武则天简直想把肚皮笑破,但嘴上却说:“你想把李唐天下让给外姓人,这不是大罪吗?”
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政治话语,其实唐中宗说得没有错,天下就是我们老李家的,而现在我是老李家的代表,我想把天下让给谁难道不可以吗?所有的皇帝不都是把天下当成自己的财产吗?只是因为他遇到了武则天,所以他的几乎是玩笑的话就成了真的。
武则天把唐中宗废掉后,又立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李旦为皇帝,是为唐睿宗。唐睿宗不是皇帝,只是个摆设,武则天成了实实在在的皇帝,只是没有举行皇帝登基的仪式。
这种政局上的雷霆之变让在京为官的人战栗不已,而狄仁杰早就跑到地方上去释放心灵了。他的神经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在宁州安分守己地做官,他实践了自进入官场以来另一项官场生存技能:君子尽量不要处在危墙之下、漩涡之中。
巨大的血腥漩涡正在慢慢形成。光宅元年(684年),即武则天立傀儡唐睿宗的那年九月,扬州军政长官徐敬业宣布他有责任替李家向武则天讨要公道。徐敬业的爷爷李勣(本名徐世勣,因被唐高祖赐姓李,后又主动避李世民的讳,而称李勣)是武则天上位的功臣。
当初,唐高宗想封武则天为皇后,所有人都反对。唐高宗求助于当时的军界大佬李勣,李勣举重若轻地说了句:“这是您的家事,您问别人干什么。”只这一句话,武则天成功被封后。据说,李勣活着的时候对儿子说:“徐(李)敬业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来让祖宗蒙羞的可能是他,如果你发现这小子稍有不轨,赶紧干掉他。”但不知为什么,李勣的儿子没有执行这一家训。
因为有李勣那句一言九鼎的话,徐敬业在武则天的照顾下步步高升,最后到扬州做了一把手。他在扬州要求武则天把政权还给唐睿宗,武则天当然不还,徐敬业就在扬州宣布:对武则天女士进行的革命斗争现在开始啦。
结果,光宅元年年底,他的部队就受到武则天派来的野战军的毁灭性打击,徐敬业梦想中的宏图大业灰飞烟灭,他本人被杀还不算,他们老李家活着的全要去死,死了的挖开祖坟,挫骨扬灰。李勣的眼光真毒,看清了徐敬业这小子。而武则天更毒,几乎把恩人老李家灭绝了。
徐敬业事件直接导致了武则天执政思路的一个重大变化,这就是告密开始风行。武则天认为徐敬业只是正准备“百花齐放”的其中一朵,肯定还有无数朵花想要向她愤怒地绽放,她必须让这些花朵在含苞时就被摧毁。中央政府官员人人胆战心惊,如同生活在鬼魅世界。
当整个中央政府官员都在战战兢兢度日时,狄仁杰却在宁州享受人生。他本就有执政才能,所以,他的政绩蒸蒸日上。甚至有当地百姓为他雕刻其英明治理的碑文,赞颂他的爱民如子和高超的治世能力。
垂拱二年(686年)最后一个月,中央政府派御史郭翰来宁州视察,据说,当他进入宁州地界后,如同进入天堂:民风淳朴,经济发达,到处都传颂着狄仁杰的美名。郭翰到特使住所后,对同僚感叹说:“狄仁杰真是好手,这样的人怎么能长久沉沦地方呢,我这次回去必定要向上面推荐狄仁杰,让他最大限度地发光发热。”
狄仁杰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赶紧去找郭翰。郭翰也赶紧迎接狄仁杰,并且时刻注意狄仁杰是否受到了感动,可惜没有。他总感觉狄仁杰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但狄仁杰愣是没说,只是说:“其实发光发热在哪里都是可以的,未必非得去中央,到了中央固然发大光散大热,但地方上也需要光和热啊。”郭翰认为这是谦虚之词,认为是狄仁杰来探口风,当即就拍胸脯表示:“放心,进中央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有时候,好心办坏事。或者说,你认为帮别人是在做好事,其实别人根本不这样想,而且还认为是坏事。《庄子》里有个寓言,说是三个大仙经常在一起,其中一个大仙叫混沌,特别以助人为乐事,总是帮助另外两个大仙。两个大仙某日商量说:“你看混沌,浑身上下连个眼都没有,多不舒服,咱们给他开凿几个,让他能听能见能吃,多好。”二位大仙说干就干,趁混沌睡觉时开始给混沌凿眼,想给混沌一个惊喜,想不到只凿了一只眼,混沌“啊呀”一声归天了。
现在,狄仁杰就是混沌,郭翰以为是在帮狄仁杰,其实在狄仁杰看来,中央政治场是个大火山,现在正在喷发,谁进去,稍有不慎,那就必死无疑。
不过,狄仁杰之所以没说,是因为他的沉默还有层意思,即逆来顺受。在几十年的仕途中,他学会了沉默的技巧,这种沉默技巧的玄机就在于,对任何命令和任何指示不作公开的抵制与批评。我只是旁敲侧击,如果你不懂,那我就按照你说的一切去做;但如果你懂了,其实那也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领导你智慧过人。
直到狄仁杰进入中央担任建设部副部长(冬官侍郎)后,郭翰看到告密之风摧枯拉朽,狄仁杰谨小慎微时,才明白狄仁杰当时的话里之话。
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晚了。但狄仁杰在火山边上冷静地等待着,只要有机会,他会立即离开火山边,离得越远越好。
宁与鬼斗,不与人斗
垂拱三年(687年),狄仁杰对建设部的环境还没有完全熟悉,山东、河南一带就爆发了饥荒,狄仁杰热情地要求到这一地带进行安抚工作。第二年的六月,狄仁杰通过开仓放粮和温和的文治妥善地解决了这一代的社会秩序问题。正是在本月,狄仁杰被武则天任命为江南道巡抚大使,前往江南,开始了他的江南“斗鬼”传奇。
武则天派狄仁杰到江南的官方理由是“移风易俗”。众所周知,唐朝时江南仍然有楚国遗风,是个神鬼世界,百姓只敬畏两种东西,一种是政府官员,另外一种就是稀奇古怪的神仙。为了让神仙知道自己的崇敬之情,江南各地都建有各种供奉神仙雕像的祠,长安方面把这些多如牛毛的祠称为淫祠,“淫”就是太滥的意思。
唐朝时江南的淫祠滥到什么程度,恐怕北方人到此地会瞠目结舌。一些是被官方认可的神仙或者是圣人的庙宇,比如孔子、老子、玉皇大帝以及千奇百怪的佛。然后就是一些历史人物的祠堂,比如伍子胥、项羽、夏禹、吴太伯、季札、越王勾践、春申君、赵佗、马援……
还有一种祠堂就滑稽可笑了,比如流行了多年的“琵琶”神。本来只是个书生在一次游览山寺时,见寺中无人,信手涂鸦,在墙壁上画了一只琵琶,山僧回来后,戏言为“恐是五台山圣琵琶”,而当地人就信以为真,传说甚是灵验,于是形成宏大的崇拜风潮。
江南民间还有茅将军信仰。据说有人从舒州到桐城,突发暴病,有个自称是茅将军的护送至目的地,并医治好了此人的疾病,这人感念之下就立祠祀之。结果后来很快就流传开来,凡是有村落之地,都有茅将军祠。
史料中曾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使人啼笑皆非。一位中央官员到江南视察,地方官员陪同到暂住地,中央官员走到一房间,看到门边有个小祠,上面供奉着一神,地方官说:“这是酒库,那神则是杜康。”来到茶库,则又供奉一神,回答:“是陆羽(写过《茶经》)。”走到肉库,也有一神,说:“是蔡伯喈。”(蔡伯喈就是蔡邕,东汉文学家,不知怎么会跟肉神扯上关系。)中央官员听后,哈哈大笑,说:“这个神不必了吧。”
由此可见江南百姓崇神之滥。
人有信仰是好事,但是个东西就信,显然不是纯粹的信仰,而是盲目的狂热。淫祠的危害主要体现在社会生活方面。有时候,为了祭祀一位“大仙”,老百姓连成熟的庄稼都不顾,任凭其烂在地里。富人成为穷鬼,穷人则破产,导致了社会上高危分子增多。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狄仁杰才心甘情愿地被武则天派到了江南。不过,政治家做事永远都是阴阳并举。武则天的“阳”是让狄仁杰去移风易俗,“阴”其实就是去维稳。
四年前,徐敬业将军在扬州武装反叛,虽然瞬间失败,但武则天对江南的政治气压仍然心神不宁。徐敬业发动那场革命时,江淮一带大多数政府官员和皇室成员都有参与。徐敬业失败后,一些徐敬业的追随者隐藏在当地民间,有些同情那场革命的官员仍然在当地任职。
也就是说,江南各地政府中有许多内鬼或者是定时炸弹,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次充当救世主和炸药。理性十足的武则天在垂拱元年(685年)就准备派使者带领一支训练有素的特遣队到江南各地搞“清雷行动”。然而,稍对武则天阴狠性格熟悉的人就能认识到,“清雷行动”很可能是一次地毯式屠杀。
所以,当时的许多官员都反对武则天这样做。武则天的确没有派遣使者到江南,但不是因为反对意见起了作用。在独裁者的性格里,即使是不同的建议也会被视为背叛,何况是和她截然相反的意见。导致武则天没有派遣屠杀队到江南的原因是她在中央政府的执政身份遭到质疑。从垂拱元年(685年)到垂拱四年(688年),武则天不得片刻清闲,一门心思用酷吏对付反对她和被她认为反对她的人。
武则天为什么要派狄仁杰到江南?当然是因为狄仁杰这些年太沉默了。仿佛他自己把自己给吞噬了一样,悄无声息。朝堂之上再也见不到他声色俱厉地提出维护法制的主张,权力角斗场中,永远看不到狄仁杰的影子,他如同隐形了一样。只是有人偶尔能在官场上看到他的升迁表,突然才想到还有狄仁杰这个人。没有人曾经想过要拉拢他,更没有人把他视为敌人,他似乎一直在地方,突然出现在中央,而突然又不见了。
武则天看中的就是狄仁杰这一优秀的品质,他不属于任何派别,甚至连武则天本人都不认为狄仁杰是自己的亲信。狄仁杰就是个世外之人,是个纯粹的政府官员,他中庸得极致,沉默得极致,这样的人给自己办事,任何人都不会担心发生意外。
武则天找到狄仁杰时,正是狄仁杰从山东一带赈灾,风尘仆仆归来时。武则天对他先说了些官话,然后就进入正题:“有小道消息说,徐敬业那厮并没有死。据说他初起兵时曾找了一个替身,他逃跑时,中央军抓到的是他的替身,现在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要你去江南,一方面是维稳,另一方面就是寻找徐敬业。”
狄仁杰当时乐不可支,昂首独步来到了江南。
既然官方的说法是移风易俗,狄仁杰没有理由不大张旗鼓地移风易俗。整顿各地淫祠的计划立即加以实施。这其实是一场战争,狄仁杰要和鬼神交战,更要和鬼神的帮凶——那些狂热的百姓交战。
狄仁杰的作战思想极为简单,把被视为淫祠的全部拆除。对于祠里的神仙而言,这就是一次针对他们的“强拆”运动。“神仙的帮凶们”大怒若狂,用生命来保护神仙的巢穴。狄仁杰突然收起了仁慈的面孔,换上冷酷无情的面具,军队出场,神仙们的巢穴立即灰飞烟灭。
很多伟大人物做的事在当时都被人诟病,这是因为伟大人物往往比普通人看得更远,他们深谋远虑,不计较自己和别人的得失,强行把自己的意志加到别人头上,牺牲别人,可能还牺牲了自己,但却为后代留下了不朽的功绩。
狄仁杰当时在江南百姓的心目中纯粹是个狗官,但他们手上没有枪杆子,只能任由“狗官”搞强制拆迁。终唐一朝,江南的淫祠民俗,甚至可以称为淫祠文化一直没有间断,狄仁杰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形象从来就没有高大过。
其实,我们今天来看,狄仁杰的这种“暴力拆迁”有着重大的社会意义和历史意义。淫祠对社会生活的危害,我们前面已讲过。单就淫祠里供奉的大仙本身,就很是个问题。
比如祠主之一的周赧王。周赧王是东周王朝的末代君主,在位时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露脸的事,不知江南人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位空留其名的国王请进祠里。
再比如祠主之一的赵佗,他是趁秦末大乱而背叛秦朝,在岭南自立的国王,后来还脱离西汉,割据一方。这在大一统的唐王朝,显然是个不小的政治问题。
另外还有一位江南人民的“大神”,他就是项羽。项羽是位英雄,在与秦王朝武装对抗的过程中,只有项羽最热情,功绩最大。他有着平常人的真挚情感,对下属和爱人真心实意。但他同时也是个残暴不仁的野兽,在战场之外杀人屠城,更要命的是作为政治门外汉,他最终败给刘邦。然而在百姓心目中,他永远是个英雄,虽然失败了,也是个失败的英雄。
项羽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绕过“成败论英雄”定律的人。对这样的人,人们除了崇拜,就是狂热的崇拜。狄仁杰在强拆项羽的祠堂时,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但他有办法。按照儒家的“正名”理论,想要击垮一个人,就先让他在名誉上受到损害。狄仁杰写了《檄告西楚霸王文》,这是篇写给鬼,却是给人看的正襟危坐之文:
鸿名不可以谬假,神器不可以力争,应天者膺乐推之名,背时者非见机之主。自祖龙御宇,横噬诸侯,任赵高以当轴,弃蒙恬而齿剑。沙丘拼祸于前,望夷覆灭于后,七庙堕圮,万姓屠原,鸟思静于飞尘,鱼岂安于沸水。赫矣皇汉,受命玄穹,膺赤帝之镇符,当素灵之缺运。俯张地纽,彰凤举之符,仰缉天纲,郁龙兴之兆。而君潜游泽国,啸聚水乡,矜扛鼎之雄,逞拔山之力,莫测天符之所会,不知历数之有归。遂奋关中之翼,竟垂垓下之翅,盖尽由于人事,焉有属于天亡!虽驱百万之兵,终弃八千之子。以为殷鉴,岂不惜哉!当匿魄东峰,收魂北极,岂合虚承庙食,广费牲牢。仁杰受命方隅,循革攸寄,今遣焚燎祠宇,削平台室,使蕙绵销烬,羽帐随烟,君宜速迁,勿为人患。檄到如律令。
狄仁杰说,你项羽没有头脑,只用蛮力,靠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成就名声。事业顶峰时手中百万强兵,可临死时,连八千江南子弟都无法带回。你还有脸在这里享受百姓的香火吗?
按狄仁杰之意,项羽根本不配享受后世百姓的爱戴,因为他就是个嗜血狂魔,诅咒这样的人下十八层地狱还犹恐不及,居然把他放在神圣的位置上,简直岂有此理。
在舆论与武力的珠联璧合下,项羽祠瞬间被夷为平地。
狄仁杰在江南与大仙和百姓之间的这场战争,最终以狄仁杰的完胜结束。
十分可疑的是,狄仁杰在一个多月后回到中央,任何史料都没有提到他另外“阴”的任务——寻找徐敬业、整顿江南官场。
这是一件历史谜案,不过,狄仁杰回到中央后立即被武则天任命为执行机关尚书省宰相助理(文昌右丞)。从这一点看,狄仁杰此次任务完成得让武则天很满意,但到底是哪一项任务,不可得知。
狄仁杰不喜欢文昌右丞这个职务。因为它的职责使拥有它的人必须要在政治运作中有所作为。这是狄仁杰不能接受的。狄仁杰当然知道,即使一个精力充沛、头脑精明的人做事都难免有差池,想要没有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去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