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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灭的旧债

附近没有什么高楼,石屹一时弄不清自己在哪里,只好找个杂货铺问了一下。还好,并没被送出很远。喝完可乐,石屹便打算回去了,因为怀里揣着枪让他惴惴不安。

还没走到公共汽车站,石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石屹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您好,我是石屹。”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叫吴旭。”

公安局的?不会自己买枪的事被知道了吧,齐队长说装不知道,不等于自己不会被其他警察抓。石屹有点紧张,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笑了一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咱们见过的,我是刑警队的,警号尾数325。”

原来是那天和石屹耗了一晚上的家伙。石屹松了口气:“怎么?齐队长找我有事?”

325道:“没事,有份资料给你,你在哪儿?”

石屹报出自己的大概方位,325道:“这样吧,你到一·二八公园门口等我,我半个小时后顺路到那里。”

来到一·二八公园门口,石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地面已经多了枯黄的落叶,一小片一小片地聚在一起。带着寒意的秋风吹来,落叶哗哗滚动,仿佛在躲避着秋风的驱赶。一会,一声呼哨传来。石屹扭头一看,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窗内,325的表情似笑非笑。石屹走了过去,325拿出一个档案袋隔着车门递了出来。

“关于那案子的?”石屹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队长没说让我看。”说着,325给石屹敬了个美式军礼,开车走了。

“没说让你看你就不看,难怪总是做个跑腿的,辛苦了。”望着远去的警车,石屹自言自语道。

想不到这么快资料和手枪都拿到了,这倒出乎石屹的意料。回到住处,石屹小心翼翼地将包着手枪的包裹打开,终于可以仔细地看看这个真家伙了。一番查看,石屹多少有些失望,手枪的做工其实不怎么样,零件边缘可见毛刺,接缝也不严密。真的打得响吗?

手枪的结构并不复杂,外加石屹本就是机电专业出身,很快就弄明白了大概。说是仿64,但最多只能算个简化版,只有一个击锤保险,也没有弹膛指示器。为了保险起见,石屹将手枪小心拆开,对机构仔细查看了一番。从原理上来看,应该基本符合要求。

要找个机会试一试才行,否则,到时打不响就完了。丢脸是小,丢命是大。石屹小心将手枪装好,琢磨着要赶快找机会试一下。这时,敲门声响起,石屹心里一惊,但马上想到是秀儿,于是起身开门。

门打开,一只纤手伸了进来,拿着两个西红柿。西红柿!石屹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秀儿走了进来,见石屹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了?”

“怎么是西红柿?哪来的?”石屹问道。

“当然是西红柿,买的呀,你不喜欢吃吗?”

石屹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尴尬地笑笑,伸手拿过来一个道:“哪里,喜欢吃,只是没想到。”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奇怪!”秀儿走向电脑。石屹突然想到不好,枪还在电脑旁边摆着。但已经来不及了,秀儿已经看到了。

“秀儿!”石屹上前一步,抓起枪塞到褥子下面,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道,“玩具,玩具,用来吓唬小孩子的。”

“玩具?”秀儿奇怪地问道。

“呵呵,当然是玩具,不是玩具还能是什么呢。呵呵,呵呵——”

“我以为是枪。”

“是呀!”石屹道,“玩具枪嘛,小孩玩意,不过我也喜欢玩。”

“哦,那干嘛弄得紧张兮兮的。”秀儿的表情还有有点怀疑,“石大哥,还没吃饭吧,我做给你吃?”

“嗯,好的好的,麻烦你。”石屹忙不迭地说道,希望秀儿先离开一会,因为枪在屁股下让他如坐针毡。

“不麻烦,你不觉得难吃就好。”说着,秀儿终于露出了让石屹舒心的笑脸,出去忙活了。

石屹松了口气,连怪自己大意,要是秀儿发现是真枪,不知道又会有多难过。毕竟是仿造的玩意,为了防止压坏弹匣内的弹簧,石屹将子弹全都卸了下来,把枪弹小心藏好。坐在桌前,石屹随手抓起镜子,镜中的自己面色晦暗,目光飘忽,一看就是个可疑的家伙。自己怎么变成这模样了?唉!

晚饭过后,石屹联系了余建新,说是要去锦州寻访郑飚子,余建新一口答应,两人约好第二天一起过去。一会,秀儿又敲门进来,问石屹有没有衣服要洗。今天不得不对秀儿说谎,石屹有些心虚,道:“秀儿,我的伤好了,我自己洗吧。”

“没事,好没好,我说的算。”说着,秀儿露出个顽皮的笑脸,拿起石屹的脏衣服走了出去。石屹跟到门口,叫道:“秀儿!”

“怎么了?”

“没,也没什么。我明天要出去,可能晚点回来。”

“晚就晚呗,不用告诉的。”说着,秀儿转身离去。

石屹将门掩上,摇了摇头,搞不懂秀儿的心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时间竟然有些魂不守舍。但当前的处境很快便将石屹拉回到现实之中,如果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哪有资格去琢磨秀儿心思。

明天就要去拜访郑飚子了。石屹来到电脑前打开在老马头的房间偷拍下来的照片,重新打印了几张。照片本就老旧,喷墨打印机的效果也差强人意。看着桌上的打印纸,石屹不由得想此前召唤笔仙的奇异经历,虽然没招来笔仙,但自己却由此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的,何不再试试?或许有意外发现。

如上次一样,石屹准备好纸笔如法炮制,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但纸上除了一个黑点外再无别的信息。“终究还是不可靠啊。”石屹叹了口气,坐到电脑前面,打算关机睡觉。

屏幕上仍是放大之后的照片,石屹点动鼠标,但画面不动。点“开始—关闭计算机—关闭”,虽然能操作,但重复几次,画面就是不动。“死机?”石屹自言自语道,伸手去按笔记本的电源。

就在这时,滴滴声响起,系统托盘内的QQ图标闪动。莫非没死机?石屹点击QQ图标,一个窗口弹了出来。

“你不该找我。”几个大字出现在对话框中。

“找你?你是谁?”石屹问道。窗口上面没有对方的名字。

“你这样找我,很容易把她招来。”

“什么把她招来?把谁招来?”石屹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或是找他开玩笑。

“她已经来了。”对方道。

“她?谁?”石屹问道。

“你要找的人。”

“我要找的人?我要找谁?难道是那个小姐姐,也就是兰香?”石屹暗想。似有风吹来,窗帘抖动了几下,石屹不由得感到一丝寒意。

“对,就是她。”对方道。

自己尚未问话,对方便做了回答,这让石屹更加吃惊。房间陷入沉静,石屹只觉得自己呼吸声越来越明显。

“不要动,也不要回头,她在你身后。”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石屹艰难地打出这几个字。

“这是你最后一次能招我来,心里不要再抵触,否则很难逃过此劫,她在驱使对你有怨恨的生灵。”

这时,石屹身后响起丝丝的摩擦音,极小,但听得真切。“对不起。”石屹道,冷汗瞬间流下,对对方怀疑彻底瓦解。

石屹感觉自己的背后的衬衣动了一下,随之一个冰冷的东西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顿时一个激灵,全身肌肉收紧。

“不要动,动一下就会有危险。”对方的话又及时跳了出来。

“我该怎么办?”石屹问道。此时,冰冷的东西顺着石屹的脊背向上游动。

“马上祷告,为你杀过的生灵祷告。”对方道。

“杀过的生灵?我连鸡都不敢杀。”石屹小心打出这几个字。冰冷的东西继续向上游动,接近了石屹的颈部。

“赶快祷告!”不待石屹说完,对方的话便跳了出来。

石屹连忙闭上眼睛,胡乱祷告起来。石屹平时的确不敢杀鸡,也不记得自己虐杀过任何小动物,只能尽自己所想,胡乱忏悔。石屹感觉到那条冰冷的东西游到颈部,然后顺着衣领钻出,但另一半仍留在自己的衣服里。

滴滴声再次响起,石屹睁开眼睛,顿时被吓得毛发倒立。眼角余光之下,只见一条蛇从石屹脖颈右侧的衣领钻出,蛇的上身弯成勾形,蛇头离他的脸部只有寸余。

这蛇他认识,是本地一种叫野鸡脖子的毒蛇,身体花纹鲜艳,如野鸡的脖子,毒性十分厉害。但这种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怎么现在跑到了这里?毒蛇吐着信子,两只乌黑的小眼睛盯着石屹,像是在等石屹给个答复。

不待石屹问话,对方的话又跳了出来:“咬破你舌头?”

咬破舌头?这可不是一般的疼。石屹小心地打着键盘道:“为什么?”

“赶快,你的时间不多,咬下去,只要流血即可。咬下去!”

毒蛇的头稍微向后摆动,石屹知道,这不是要离开,而是攻击前的准备动作。再不能犹豫,石屹将舌尖塞入上下牙齿之间,用力咬了下去。

剧痛让石屹的面容扭曲,随之一丝咸腥在他口空中蔓延开来。痛楚的刺激之下,一滴泪水涌出他的眼角。“现在怎么办?”石屹问道。

“慢慢转过头,对准蛇头,将含有血液的口水喷出。

石屹小心扭过头来,对准蛇头猛地将口水喷出,混合着血液口水直奔蛇头而去。就在血液喷上蛇头瞬间,蛇身突然一软,顺着从石屹的衬衣领口滑落,摔在地上。惊惧之下,石屹也如弹簧一般从椅子跳起,躲到一边。蛇身在地上扭动翻滚了几下,蜿蜒着向床底爬去。

石屹将头转向电脑,只见自己的关机操作突然开始执行了,画面一个个关闭,直到屏幕一片漆黑。

蛇已经爬到了床底,石屹站了好一会,才算缓过来。但是,床底有条蛇,如何入睡?石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将床拉开,一番查找,不见什么蛇,却见墙角有一个类似鼠洞的小洞口,蛇应该顺着这个小洞走了。

石屹胡乱抓起一些东西塞入洞口,想想仍不放心,又跑到外面捡了若干碎石、砖块,将洞口死死塞住,随后又仔细检查了房间有无其他洞口。舌尖又痛又麻,石屹拿镜子照了照,上面可见一个不规则的小口。所幸自己还有两盒头孢拉定,石屹随便吃了几粒,然后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床上。

这真的是兰香干的吗?如此诡异、邪门的手法,不是有枪就能防得了的呀。若不是今天自己突然上来情绪召唤笔仙,恐怕凶多吉少了。自己底哪里冒犯她了?竟然下这种毒手?难道因为自己要调查她?可是,如果不查,自己又怎么摆脱齐文武的控制?

石屹想起来了。那是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在小伙伴的怂恿之下,石屹打杀了一条在河滩上晒太阳的毒蛇,想必,这便是小姐姐能驱使毒蛇来报仇的缘故吧。难道这是一笔不灭的帐?莫非真像有些人所说,老天爷手里有一本账本?石屹闭上眼睛,开始祈祷,这次是真心、明确的祈祷。

第二天上午,余建新办公室。

“你就这么把舌头给咬了?”余建问道,表情惊奇。故事本就荒唐,石屹过分认真的表情让人觉得越发滑稽,余建新忍不住想笑。

“嗯,不能不咬呀。”舌尖没有完全消肿,石屹的声音稍微有点变调。

“电脑里的那些话都在?”

“那没有了。蛇掉在地上后,电脑自动关机,或者不是自动关机,只是我原来的关机操作延迟执行了。早上我想看看,但查遍所有的聊天记录,也不见昨天说过的话。”

“是这样?”余建新道,“我看你还是精神太紧张了,昨晚又产生了幻觉。”

“可是,我舌尖上的伤口是实实在在的,还有,还有那个鼠洞,也是实实在在的呀。”

“石屹,不是不相信你,我觉得你是在幻觉之下咬了自己的舌头。”

“会是这样?”听余建新这么说,石屹也有点糊涂了,搞不清昨晚的事情到底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自己的幻觉。余建新的左手仍带着手套,只是为了方便,换成了露指手套。石屹盯着余建新的左手,觉得应该不是幻觉那么简单。

“先不管这些了。”余建新道,“时间差不多了,赶快去拜访郑飚子吧。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羽惊弓之鸟。争取早点把事情弄清楚,也免得你再出什么意外。”

石屹跟着余建新向外走去,心里并不太认可“惊弓之鸟”的说法。在无切身感受的余建新来看,石屹是产生了幻觉,但是,如果人对周围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各种知觉,作为当事人的石屹,幻觉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车在通往锦州的公路上飞驰。车内,余建新问道:“枪买到了?”

“嗯,不过不知道好不好用。”

“应该能用。我问了同行,据说浑河不少黑枪都和那个叫杨大牙的人有关。你看到他了吗?”

“没。那帮家伙很谨慎,如果杨大牙真的是个长着大牙的人,那我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想想有点后怕,要是就那么被做掉了,恐怕都没人知道。”

“没想到齐文武竟然会告诉你真的枪贩子的信息,可能那天被你逼急了没仔细考虑。石屹,手里有枪,你一定要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别开枪,更不要轻易伤人性命,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知道。其实,买来之后我反倒不想带着,今天就没带。我也不想出事,要是出事了,她怎么办?”

“谁?”余建新问道。

“没。”石屹摇了摇头。

“呵呵!”余建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石屹的肩膀,也不再说话。

说是浑河到锦州要两个小时,但那只是在省道上的时间,进入市区之后,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为了更稳妥些,两人又随便转了一圈,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都是在养老院生活用得着的。等找到怡心养老院,已时近傍晚。石屹和余建新商量好,自己冒充作家,以搞创作找素材为由拜访,不过,石屹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余建新的模样更像作家。

不过无所谓了,是那么个意思就行,这年月,谁都知道打着牌坊的很可能是个****。两人在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找了郑飚子。此时,郑飚子正在和另一个小老头下棋,看来下得不甚愉快,两人吵吵嚷嚷,好像就要打起来了。见有陌生人来探访,郑飚子先是满脸吃惊,随即看着两人的礼物满脸堆笑。

客套了几句之后,简单说明来意,两人将郑飚子约到附近的一家酒楼,包了个雅间,点了一桌好菜。或许郑飚子多年没受过这种礼遇了,表情很是激动,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听说石屹和余建新是搞创作的作家之后,更是无所不谈,话题很快引到了那个时代。

“大爷!”石屹起身给郑飚子斟满酒,“听说您老当年在文工团很红火的。”

“是呀!”郑飚子吱溜一声将酒喝下,“那时还不叫文工团,叫工宣队。当年哪,那不是吹牛,全国流行的八个样板戏,我个个能演,还都是主演。有人不服,不服他行吗?当年有个叫什么——什么玩意的人,和我争演杨子荣,我说就你长得贼眼吊泡的,演座山雕都抬举你了。他不服气,好,不服气咱比呗,到革委会主任那,我一嗓子,那人就不敢说话了,屁都不放出来一个。为啥呢?你们说为啥呢?因为我往那一站,一出声,那就是杨子荣,你说他能不怕吗?他能不怕吗?”

“嗯,是呀,是呀。”石屹和余建新连连点头。

“那当然,听着,我给你俩唱一句,你们小年轻可能没听过。‘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石屹和余建新都不懂戏曲,更不熟悉什么样板戏,但看郑飚子举手投足唱得有模有样,也鼓掌叫好。

“还有哪!”郑飚子意犹未尽,“我再给你们唱段《沙家浜》中的胡司令,‘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他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咋样?像不像胡司令?像吧?”

石屹和余建新继续点头附和。

“唉,这就对了。你看我本人像胡司令吗?不像吧。但为啥我一唱就像?这就是演技呀。当年浑河周边几十个乡镇,阳东的宣传工作搞得最好,就阳东能演这些样板戏,我有功劳,我有功劳啊!”

郑飚子兴致高涨,又接连唱了几段。石屹和余建新不想败他的兴,尽量听着,毕竟也是70多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欢快几年。

见郑飚子终于停了下来,石屹道:“大爷,当年工宣队里面有一个叫兰香的女孩吗?”

“你说兰香?”郑飚子沉默了一下道,“有啊,是个爱吃西红柿的小女孩,在工宣队呆了不到1年,当时和我演过《白毛女》女呢。我演杨白劳,她演喜儿。是个好苗子,可惜呀,女孩后来上吊死了。”

“大爷,您能详细说说兰香的情况吗?”石屹道。

“嗯。”郑飚子点点头,“兰香他们母女不是本地人,是从山东来的。听说动荡那会儿山东闹得厉害,可能也不都厉害,反正兰香他们老家闹得厉害。那时的情况你们不知道,什么都是革委会说得算,都是造反派说得算。碰上心眼不好的革委会头头,你要是成分不好,那是天天挨批斗,天天要承认错误,交代问题,没多久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兰香母女就是那时逃到阳东来到的?”石屹问道。

“嗯,应该是71年来的吧。你想呀,就母女二人,在那种环境下怎么生活?兰香的妈妈在浑河有个亲戚,好像是什么舅老爷,也是个孤老头。兰香母女听说浑河还算安稳,就投奔来了。”

“是嘛,那个舅老爷还在吗?”石屹道。

“怎么可能哪!”郑飚子道,“那时老头好像就七十多岁了,据说也是解放后逃难逃到这边的。成分不好,也没见有老婆,就一个孤老头。兰香母女来了之后,没两年老头就死了。也多亏兰香母女来了,总算有个人给他送终。”

“那兰香母女到阳东之后怎样了呢?”石屹道。

郑飚子沉默了一会,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后来在动荡中,兰香妈自杀了,就在兰香的妈妈被埋了的第二天,一大早,上班的人发现兰香吊死了。妈妈死了,自己又受到那种待遇,抗争不过,就不想活了吧。但这丫头心里恨,不服呀,才吊死在那里的。”

说到这,郑飚子的声音有点哽咽:“兰香那丫头,到工宣队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就像像对闺女一样。别人说我是飚子,说我作风不正派,但那能一样吗?演《白毛女》,我演杨白劳,她演喜儿,那是女儿,能一样吗?”

“大爷,兰香被斗时您在干嘛?”石屹问道。

郑飚子摇了摇头,没吱声,自己拿过白酒倒了一杯,灌进肚里后低头不语。

余建新给石屹使了个眼色,示意别这么问。其实,石屹并非要质疑郑飚子的不作为,只是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但这句话明显刺痛了郑飚子。余建新起身给郑飚子倒满茶水:“大爷,您先别难过,喝点茶水。”

见郑飚子的情绪平和了一些,余建新道:“大爷,您记得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吗?”

“那哪记得,那么多年的事了。不过,我记得兰香妈妈下葬那天,刚好是国庆第二天。本来当天就打算埋了的,但在那个年代,国庆是什么日子呀,能去埋她吗?于是就拖到第二天了。”

“您能确定?”余建新问道。

“那有啥确定不了的。那年月,国庆节对于工宣队来说可是个重要的日子,又出了这种事,当然印象很深。”

“兰香是在她母亲下葬的第二天自杀的?”余建新问道。

“嗯。不过,具体日子不记得了。唉!太久了,我也老了,脑子不行了。”

余建新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入:兰香母亲,十月一日;兰香,十月三日。

石屹叹了口气,感慨兰香的母亲竟然死在这样一个日子。奔走千里,竟然还是难逃魔掌,在那个年代,用卑微生命祭奠了自己祖国的生日。

又是一阵沉默,余建新道:“大爷,兰香死后怎么样了?”

“还那样。开会,说是不肯悔改的死硬份子,自绝于人民,然后也埋了。”

“埋到哪里了呢?”石屹问道。

“咱那的规矩,没结婚,不能算大人,不能有坟头。再说,兰香的行为属于背叛人民,是罪人,还能怎么对待?拿个席子一卷就埋了,就在阳东镇旁边的小树林里。”

“就这么死了?再没人管了吗?”石屹问道。

郑飚子道:“那还能咋样?兰香母女是外来户,又没什么亲戚,再说,再过了1年,动荡就结束了。”

石屹问道:“您能找到埋兰香的地方吗?”

“那咋找?连坟头都没有,就算有也没用。听人说,兰香被埋没两天,尸体就被偷走了。”

“被偷走了?怎么会这样呢?”石屹吃惊地问道,顿时心里有些难受。难道兰香果然没有入土为安?

“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当时革委会也装模作样地查过,但没几天就没人管了,这事也再没人提过。说不定是配阴婚的人偷的吧。”

“应该没那么简单。”余建新道,“大爷,兰香死的时候多大?”

“应该有十六七岁了吧。”

“17岁,这个年龄在当时也不算小了。”余建新道,“她有没有谈恋爱,或者有没有搞对象?”

“那时候,哪能随便谈恋爱,谁敢随便谈呀?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当兵的好像对兰香有好感,偷偷找过兰香两次。当时,阳东驻扎了一个连,不是什么正规军,应该是工程兵吧,防空洞就是他们帮忙修的。工宣队去慰问演出过两次,可能那人就看上兰香了吧。”

“防空洞?”石屹心里一惊,“哪个防空洞?”

郑飚子道:“修防空洞,好像始于69年那会儿,和苏联冲突之后,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嘛,整个动荡期间都在修。阳东也修了几条,还说要修能防核武器的,作为和美帝苏修战斗的不朽堡垒。唉,你说屁大个穷山沟,修啥防空洞?别说核武器,就是一个手榴弹,也没人舍得往这丢呀。”

“当时那些当兵的修的是哪条防空洞呢?”石屹问道。

郑飚子道:“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革委会当时很拿那防空洞当回事,不让一般人靠近。”

石屹问道:“农具厂宿舍楼下的防空洞您知道吗?”

郑飚子道:“嗯,应该就是那条防空洞。记得有一段时间,那里是一个造反司令部的老巢,所以防空洞就修在那里了。听说那条防空洞修得可深了,有好几百米长,一直通到阳东大商店的下面,说是万一打起来方便取物资。”

石屹问道:“从那条防空洞可以进到商场里?”

郑飚子道:“据说没挖通,但离得不远了。不过具体咋回事就不知道,防空洞修好就没用上过,一直都封着。后来改革开放,国家开始搞经济,防空洞就更没人过问了。”

通到阳东大商店的下面?真是会这样吗?石屹不由得想到兰香咖啡厅,难道这也是巧合?

“大爷,兰香姓什么?不会就姓兰吧?”石屹问道。

郑飚子道:“姓兰,就是姓兰,她妈也姓兰。”

石屹道:“她随母姓?不会是她父亲也姓兰吧。”

郑飚子道:“唉,那就不知道了,一直不知道兰香的爸爸是什么人,也没听兰香说起过。但有传闻说,动荡开始后,兰香的爸爸为了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和兰香的妈妈断绝了关系,也就是离婚了。”

石屹点点头。离婚,阶级立场,脱离关系,随母姓,难道事情真的如他所想?石屹掏出从老马头房间里偷拍的照片,递给郑飚子:“大爷,您看看,这两个人您认识吗?”

郑飚子接过照片,拿在眼前仔细观看,不断调整角度,末了对石屹道:“像,很像。不过也只能说像。”

“像兰香?”石屹问道。

“嗯。”郑飚子点点头,“可是照片中的女孩也就是十岁的样子,兰香进工宣队时已经16岁了,女大十八变,不好判断,只能说像。”

石屹道:“这么说,照片中年长的女人,就是兰香的妈妈了?”

郑飚子道:“我都不记得有没有见过兰香的妈妈,30多年了,哪能看出来,再说照片也不清楚。”

“大爷,你再看看,能不能确定是兰香?”

郑飚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要是兰香17岁时的照片,我肯定记得。但这个照片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又不清晰,我只能说像。”

石屹点了点头,问道:“您知道当年找兰香的那个当兵的人叫什么名吗?”

郑飚子道:“那哪知道!这么多年了,就算知道也忘了。”

石屹道:“那您记不记得当时抓兰香的人的名字?”

郑飚子摇摇头:“那时太乱了,不过,兰香后来的事情,很多都是我听一个叫‘杨续臣’的人说的,他参与过。”

“杨续臣?”余建新点了点头,继续在本子上记着。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郑飚子也露出了倦色。余建新又叫了两瓶好酒,让郑飚子带回去喝,告诉老爷子多保重身体,有空再来探望。

车内气氛沉闷。此番虽然了解了兰香自杀的来龙去脉,但并没得到和吊死人的案件直接相关的线索,尤其兰香尸体失踪,让人觉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石屹相信自己看到幻影,还有梦中的女鬼就是兰香,这些和农具厂宿舍、地下室、老马头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余建新将记事本递给石屹道:“你拿着吧。”

“你不要吗?”石屹接过笔记本问道。

“我有录音,会再整理一份。”

“建新,你说老马头会是兰香的父亲吗?”

“说不好。老马头的背景毫无线索,这人当年是以盲流的身份来到阳东的,动荡革之后,有一段时间政策宽大,给他落了户口。”

“那能不能直接从兰香母女来查老马头?只要能确定老马头和兰香的关系,那这件案子就有眉目了。”

“不行。”余建新摇摇头,“我试过了,后来整理档案,死了的人户口注销之后没有留底,也查不到线索。”

“唉!”石屹叹了口气,“建新,我有点搞不懂,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就忍心去欺负呢?甚至将人折磨致死?”

“人性之恶吧!恶的本性一旦被释放,人就会失去理性,不达到一定程度是很难回头的。所以依法治国才是维护社会健康发展的基石。法制所要做的,就是将人性之恶尽可能压制起来,使人性之善得以发挥、彰显,这样才会形成良性循环,否则自然是满地戾气。”

“对了。”石屹道,“能查到当时什么部队驻扎在阳东吗?”

“军队的事务,哪是那么容易查的,更何况还是那个年代。”

“这么说,无法查到当年什么人找过兰香?”

“基本没可能。不过,我试试吧。”余建新的语气十分没把握,看来并不对这条线索抱什么希望。

“建新,听说过兰香咖啡厅吗?”

“好像是有这么个咖啡厅,很低调地方,没去过。怎么了?”

“记得刚才郑飚子说的阳东大商店吧?兰香咖啡厅就在阳东大商店的一楼,二楼现在好像是一个低档家私城。当然,早就不叫什么阳东大商店了。”

“你什么意思呢?”余建新道。

“郑飚子说阳东那条能防核武器的防空洞可能延伸至楼阳东大商店的楼下,偏偏那个咖啡厅又叫兰香咖啡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余建新稍一犹豫,笑了起来:“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有点蹊跷,不过这反倒说明更不可能有什么联系,你想,这么蹊跷的案子,对方的智力应该不差,怎么会做这么明显招致怀疑的事情?”

“可是——”

“别‘可是’了,石屹,他要是叫‘兰花咖啡厅’或者‘兰蔻咖啡厅’什么的,反倒值得怀疑,但偏偏叫兰香咖啡厅,如果真的和兰香有关,怎么会如此不加掩饰,所以说只能是巧合。”

石屹叹了口气,默不作声。或许真的如余建新所说,纯粹巧合吧。一会,车开到农具厂宿舍,石屹请余建新进来坐坐,余建新以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为由回绝了,匆匆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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