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字红手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小方望着摆在面前的两张纸,呆呆的样子不像是在看东西,倒像是东西里伸出两只手把他牢牢地攥在了手心。
两张纸上的字迹出于同一人之手,由于过于整齐工整,看上去不像是大人轻松自如的笔迹,倒像是小学生在米字格上抄写生字,老师拿着教鞭站在旁边。
和这字迹相比,几个暗红色手印要显得洒脱得多,自己的那枚斜斜地印在纸下方的最边角,差不多留下了整个大拇指,离得近一点的是生福的那枚,清晰的连螺纹断裂处都看得清清楚楚,远一些村长的那枚,要淡得多,只有不甚明显的几条半圆线。
从颜色深浅上说,自己仿佛深深地陷在烂泥里,村长则是带挨不挨一跃而过。
这时候小方早已没有了头疼欲裂的感觉,说这感觉在他看清了这纸上要说的意思一下子消失了,倒不如说他给换了个脑袋更为确切。也就是说那头一下子恢复的像是根本就没有疼过,他也根本没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羊圈里睁开过他的睡眼。
然而事情却不是这样,在他回忆这整个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唯独这段他记得清清楚楚,其他的则成了一片空白,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要不是面前的这两张纸,他会让这些事情像没有记住的梦一样随着梦一起成为没有回忆的过去。
可是现在却不能把自己一次醉酒后的言行当做梦来处理,因为那样会因为有人不允许而给自己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尽管现在的麻烦已经让他不用再害怕任何麻烦。
……疼痛占据了他的整个头颅,也许还有少许的空余没有被占据,但这没有被占据的地方一点也不容乐观,如果充满鼻息的骚臭还能让他闭着眼睛恢复一下模糊的意识,那么口舌的干渴和干渴传达的死亡信号让他连滚带爬坐了起来。
“啊?!”
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群绵羊,或站或卧在被羊粪蛋和草屑覆盖的地面上,全都冲着他瞪着两只闪闪放光明晃晃的大眼睛。
这时候一只叫了一声仿佛口号,紧接着咩咩声此起彼伏,像是表达对他的欢迎。
这是一个不深的窑洞,门窗被一排整齐的木栅栏代替。
透过栅栏缝隙望出去,他看见一个收拾得异常整洁的院落。北面是五间青砖瓦房,门上挂着门帘,木制的窗框上竖嵌着钢筋,后面是明晃晃的玻璃,里面拉着窗帘。门和窗户间的墙壁上对联红色已经失去鲜艳,斗大的字上墨黑倒还一如既往。
房屋对面院落尽头是高高的院墙,同样的一色青砖。西面靠着瓦房的是两间平房,平房另一头该是院落的大门,大门样式和颜色看不见,他的目光被大门对面高大的照壁阻挡。
照壁后面是一片泥土地,上面生长着树木和蔬菜,其它的地方被水泥硬化。水管在院子中间泥土地和水泥地交界的地方。
他跳下床,踏上鞋推开木栅栏门冲了出去,让狗叫声吓了一跳。是一只大狼狗,拖着脖子上的铁链在照壁和平房间扑叫,通体黑色皮毛,只有眼睛上面有两小块黄色斑点。
他喝完水回到羊圈,拉上栅栏门,擦着下巴上的水还在担心它脖子上的铁链。
羊受到惊吓,在他身后一阵骚乱。他站着看了一会,回到他的床上。这是一张单人床,就放在栅栏下,上面的枕巾床单干干净净,他拉起刚才出去时带落的被子一角,拍去上面的尘土。
虽然整个床给他舒适的感觉,但是他没有再躺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让他恼火,还有欲裂的头疼和充满鼻息的骚臭。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满屋子羊在脑子里找寻着蛛丝马迹。胖子、小蛋、长腿、喝酒……这不是胖子的家,胖子院落一面是房子,三面是围墙,而这个院子一面是土坡,上面还挖得窑洞,窑洞里圈着羊……羊……放羊老汉……放羊老汉的床……
小方跳了起来,仿佛屁股给鬼抓了一爪。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总没法放心屁股后面,仿佛那里挂着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就在他要不顾一切逃之夭夭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响解救了他。鼓起来的门帘落下去后,一个端着尿盆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响亮地咳嗽着把一口痰射到水泥地外的泥土地里,眼睛往他这望着走向院子东南角的厕所。
“起来了!”
他系着裤腰带和小方说话,然后拉开门走进来。
“恩,啊,你是谁?”
小方回答着往后退。那样子像第一次遇到嫖客的妓女。
“生福,不记得了。”生福歪下右边肩膀,左手从披在身上的衣服右口袋里掏出香烟,“坐,坐。”
“我怎么在这里?”小方吐出吸进去的烟雾问。
“你不记得了?你什么都忘了?”生福被吸进去的烟呛着了,咔咔地咳嗽一阵,擦着眼泪问,“是你自己同意了的。”
小方好奇地盯着生福看。
“这个你看。”生福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整整齐齐对折成烟盒那么大的一沓纸递给小方。
小方打开纸,一共有两张。上面的内容让他看得胆颤心惊颤抖不已,仿佛抓在手里的是三天没吃饭的鬼和饿了三年的鬼。
“因为我,胖子才砸死你爹,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
“是的。”
“凭啥说是因为我?”
“你自己说的呀!这是你的手印,这个是证人的——我们村村长。”
“就算是因为我!可是……可是你爹也太值钱了,你爹是金子做的,就算是金子做的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吧!”
“我这还是看在胖子的面子上算得少的了。你算算,我爹今天才五十多岁,身体没有一点毛病,吃饭能吃两大碗,比我吃得都多,怎么的也能活到八十多。也就是说我爹不死还能活三十年。我爹年年给我家放羊,我家有五十六只羊,一只公羊不算,还剩五十五只母羊,我家的母羊一次都是下两只小羊,一年下两次就是四只,也有下一只的,不过也有下三只的,咱就按一年一只下三只算,一年是多少?五十乘以三等于一百五十,五乘以三等于十五,加起来是一百六十五只。一年一百六十五只,三十年是多少只?”生福说着蹲到地上捡了一根柴火棍算了起来,“零零零,三五一五,三六一八,加一点是九,三一得三,加一点是四,上面往下拉个零,四千九百五十。”
算完生福站起来,坐到他刚才坐的地方说:“三十年就是四千九百五十只羊,四千九百五十只羊能卖多少钱我就不算啦,现在羊有多贵你也知道。这还是按每年每只羊下三只算的,要是按四只算还会更多。我爹有多值钱你知道了吧!要是我爹一高兴一年下下的小羊一只不买全放着,再过一年能下多少只,算都算不清楚。我只要四千九百五十只羊的钱的赔偿吃多大的亏,你还嫌多。”
生福等了一下又说:“当时你说你没有钱,不过你愿意给我家放三十年的羊。我没有办法只能同意,总不能逼着你去抢银行,不要说你抢不了银行,就是能抢了,那钱我也不敢要。前边让给你的都不算,最后立字据按手印的时候,胖子又给你说好话,我本来不同意。村长也给你说好话,我一咬牙又给你少了五年,你也看见了这字据上写着二十五年。一下就是五年,你说你捡了多大个便宜。好了,我不多说了,你该去放羊了。我去给你拿牛奶和饼干,早饭不能在家吃,在家吃耽搁羊吃草。”
出了门生福回头又对栅栏里头呆子一样的小方说:“放心吧,我们会向孝敬我爹一样孝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