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不可把一个女人误认为哲学……爱情是极其艰难的领悟。
老妻看着刚刚被折魔过后而痛苦躺在床上的P先生,内心里好像有种负疚感。她仿佛觉得她对不住P先生,但又似乎没有理由。是啊!为他生儿育女,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呢?世上真有这么一类女人,“提上裤子不认账。”而老妻对她自己的认识,好像压根儿她就没账。然而她却是这类女人。她不知道她这一生中曾有过哪些龌龊之事,就像不知道P先生心灵里有座秘密花园一样。要不是她那天发现他电脑藏娇的话,还真以为她在P先生心里一直都是当年的那个初中生呢!一个只读过小学的马倌,她对他根本就没在意的时候,他却把心放逐到草原上的蜂蝶之间,漫天飞舞。于是她就以为她永远都跟蝴蝶一样,永远都那么色彩斑烂……她把她的思惟拴在很久远了的时光彩柱上。没想到彩蝶会衰变成蛹;会蜕变为让人恶心的虫。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她还以为她永远都是只色彩斑烂的蝴蝶,不合时宜的自由自在的去飞舞。然而她的翅膀已沉重,色彩已蜕变,身老面衰……当不再有人欣赏的时候,她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放逐心灵于蜂蝶间之人——他已病入膏盲。
唉!人生长河,尤如长江的九曲十八弯,哪曲哪弯还没都有一景呢?她不再计较他思想的颜色了。她想,在人生码头上,她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了他这只船。一路上,她从未怕过风浪;从未怕过船被掀翻;从未怕过……当然,她更未怕过船触暗礁而沉没。然而这只船走过来了——是在风浪中穿行过来的。直至到P先生得了绝症后,那种家庭里的风浪才算停下来。但她并没恐惧感,也从未想过他离去后这只船会怎么样再撑下去?船到桥头自然直啊!何需要去想呢?她常常把女人心肠硬,同女强人连系在一起。她看报纸上称撒切尔夫人是铁娘子,她想她的心至少也应该是石头做的,只是没做撒切尔夫人那么大的事而已。现在,她看到已不久人世的他在闭着的两眼淌出泪来,不知怎么她却心软了。
她坐在他床边上,看着被泪水敷湿了的一张苍老的脸。脸上沟壑纵横,尤如雕刻留下来的一道道刀痕。她好像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曾骂他木头,骂他是“死不开窍”的木头。但骂归骂,做归做,他要真是木头的话,后来她跟他怎么会有儿女呢?不过,现在他倒真的像一尊木雕——一尊病榻上的木雕。这不,他的脸儿明显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面部的棱角却更加分明……只是把他放到病榻上什么样就什么样,始终都那一种姿势。她好像对木雕很熟识……噢,木雕本身是不会动的呀!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小木头人儿。是中央军里一个小官用小刀雕琢出来的,说是送给她做女婿。她如获至宝,吃饭时放在怀里抱着;睡觉时放在被窝儿里搂着。她把小木人儿玩得滴溜转——仰着,趴着,立着……她喜欢什么姿式,就把它摆出个什么姿式来。后来中央军开跋走了,那个小官从此离开她家的那间南屋。可是她发现小木人儿突然丢了,于是她就哭着,闹着……要妈妈还她小木人儿,说小木人儿给妈妈偷走了。
“你这孩子!好模儿样的我偷你小木人儿干嘛呀?”妈妈像是嗔怪她说。
她像似第一次发现,站立她面前的妈妈——俨然是位亭亭玉立美人儿。高挑大个儿,青色缎料长衫,脚穿一双绣花鞋,绣花鞋上边露出一圈儿纷红色缎裤的裤腿儿。身上曲线就像刀刻斧凿样的突出、鲜明和美丽。一头青丝秀发在脑后挽了个髽儿;前面梳着刘海,好像脑门上挂起个帘子,把脑袋里面的事全挡住了。脑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光知道那帘子对妈妈很重要,晚上放下,早晨挂起……天天如此,并且挂起时还对着镜子左看右瞧的。帘子下面是一双年青女人的眼睛,尤如两扇窗——大概人们就是透过这两扇窗去窥探里面风景的。别人说妈妈的眼睛好看,很迷人。可她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来,所有人眼睛还不都一样?要说有分别,那也只是年青与年老;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的不同,这是她所能感觉得到的。迷人?嘿嘿!她整天都没有离开过妈妈,对妈妈的眼睛可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感觉。不过,妈妈每每跟她说什么时,眼睛里闪烁出来的目光倒是有点特别,就像青蜓点水,刚一触到水面立即又飞去了。几乎就是一种影子,一种稍纵即逝的影子……让她怎么样也捕捉不到。而现在那种影子没了,妈妈在对她说上面那些话时,目光游移不定,然而又总是游移在一个湖面上,像是一种梦的游丝缠绕到那目光上的,有点眷恋什么的意味儿。于是她像是对梦说,“人家送那个小木人儿,是给我做女婿的呀!”
她妈说:“不害臊!一个小孩子家,要什么女婿?”
“那,就行你们大人有……”
“可是,妈不是也没有吗?”
“没有……没有你就偷呀?”
“我偷你什么啦!我……”
“你偷我女婿……小木人儿就是你偷走的!就是你……”
顿时,她又哭又闹起来……她妈转身走开了,没再理她。她看到她妈临走开时脸儿红了,红的像刚刚由大地里拔下的一个红萝卜。从此后,她不再提起她丢小木人儿之事了;她妈每每跟她说话时,也总像在躲着什么,藏着什么……这样,母女俩就成了一对儿情敌。一个是孀居母亲——二十九岁的一位美丽妇人;一个是跟妈妈相依为命的女儿——刚满七岁尚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儿,然而却成了妈妈的情敌。直至几十年过去之后,她由城里回到乡下去看就要离开人世的她妈时,这位九十岁高令的老女人,孀居了一辈子,临终怀里却紧紧抱住个木盒子。她是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把已经咽了气儿的母亲双手掰开,把木盒拿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她小时候的那个小木人儿。于是她手捧着木盒嚎淘大哭起来……哭的那么伤情和哀怨!当入殓的时候,她把小木人儿由木盒里拿出来,放在棺材里她妈尸体旁边。“唉!叫她们一块儿去吧。”她不知道躺在她妈尸体旁边的那个小木人儿是谁?她不知道那个小木人儿应该是她父亲呢?还是应该算她的女婿?不过,自此她死去的母亲却得到一座真节牌坊,这牌坊是立在左、右村邻心中的。“你看她,年青守寡,没再另嫁,就是死后也要跟她男人在一起……你没看棺木里放的那个小木人儿吗?她可是跟那小木人儿过了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