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绝非是来跟他一起庆祝生日的，现在的顾君齐一定已经恨死他了，按照她往时的性情，应该第一时间劈头盖脸的质问他才对。却仍有闲情逸致跟他从头说起，看来劫难真的可以叫人浴火新生，亦或她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从当年那个眉眼间满是清灵的小女孩儿，长成这样好看的模样。
宋微然苦涩的吞咽着酒水，她说的没错，他已经丧失了很多权利。在他将手术室门口的视频散播出去，刻意造成恶劣影响的时候，就注定了他将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跟她撞了一下杯子，讳莫如深的看了她一眼说：“生日快乐。”
“是啊，误打误撞，宋先生送了我一份大礼，今天的我的确宛如新生。”她声音平静，说话的时候目光静静的盯紧台上，瞳孔中仿佛泛起粼粼水样。
在看守所的那几天，隐隐还是会分不出到底是噩梦还是现实。她就像个睡魇的孩子，抽抽搭搭的哭个不停，所有的难过只是因为没有彻底醒过来。这个时候要是有一只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背告诉她：“没事了，没事了。”该多好。
但终归没有那样一只手，她望着室内昏黄摇曳的灯光，审讯人员的肢体动作映在地板上张牙舞爪，跟妖魔鬼怪差不多。
她便知道，一直以来真正可怕的不是梦。反倒是她亲身感受的那些荣宠才是泡沫一般的美梦。而现实凄厉残酷，随时可以张掉大嘴吞掉她，就像她现在感受到的一样。
“你那个要跟我一起环游世界的童话编得还真是美好，我真的差一点儿就相信了。”她终于扭过头来看着他，看着这个朗眉星目，容颜清峻的男人，这曾是自己的春闺梦里人。微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像极了枝头妖娆盛开的桃花。都说拥有桃花眼，薄唇的男人不可靠，她偏不信，一无返顾的嫁给了他。到头来满盘皆输。
顾君齐先前本来就喝了酒，而她的酒量有限，其实已经迷离不清，否则不会盛装打扮跑来找他。但找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又像没有想清楚。或许只是想在撕碎这张脸之前好好看一看他的容颜，而后此去经年，再无半点儿留恋。
她噙着眼角的泪花，将杯子里的液体喝完。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你真是残忍，如果你想报仇，直接杀了我就好了。为什么要一下一下凌迟我的心呢？让我爱上你，再不遗余力的将我杀掉，你真的痛快很多吗？”最后她的手指用力的戳在他的心口上。
宋微然的心口没由来的一阵颤动，仿佛真的被她给戳中了。有一个瞬间疼得他脊背生汗。
薄唇抿成一条清析的线：“我痛不痛快，那是我的事。只要我的仇人足够痛苦就好了。”
顾君齐的手指被扯下来。
那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一阵晃动，最后撞在吧台的棱角上，丝丝疼意自指尖蔓延开。
顾君齐的神智为此清醒一点儿，知道仇恨这种东西就是要对方负付惨重的代价方能解心头之恨。如果直接杀死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而且宋微然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即便天大的仇恨也不足以将自己陷入囫囵。所以，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亲手杀了她，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借刀杀人。
抿压了一口腥红似血的液体说：“手术室门口的事情不是我张扬出去的，那天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没想好要怎么报复你。虽然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所以，那天从中创出来，我都像个软弱的疯子一样缩在家里。直到警察找上门去，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事态恶化如此严重……”顾君齐一字一句的说：“我想那个让事态扩散到无法收场的人是你？！”
他太善于借刀杀人了，更加深切的知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如果能借助中创乃至他个人的名誉让她深陷囫囵，有什么不可？反正最后他总会想方设法的胜诉，然后极力挽回他损失的一切。
所以，这些天顾君齐已经想得很明白了。那些人受了他的指使对她刑讯逼供。岂不知，这一切根本就是宋微然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宋微然惊讶于她这样的转变，没想到她已经轻描淡写的看透了一切。不能说她不聪明，早在娶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人骨子里有几分机灵劲，从她灵动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只是许多时候大智如愚，便给人迷迷糊糊的感觉。
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高脚杯子微微打转，他磁性嗓音淡淡说：“是又怎么样？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最后你一定会败诉，毕竟你身份敏感，而我及中创因此受到的损害有目共睹。所以，无论你请来多么强大的律师，结果都会一样。”
顾君齐绝望的闭了一下眼睛。
果然，他对她恨之入骨，决意要置她于死地。难道几年来朝夕相处，就真的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怕也只有宋微然这样的铁石心肠，才能让自己的感情收放自如。
台上已经换了歌手，那人低着头轻拢慢捻手中的琴弦，用沙哑的嗓音缓慢吟唱。
“多希望有一个像你的人，
但黄昏跟青春无法相信，
雨停了风停了歌继续，
雨伞又遗落原地。
多希望你就是最后的人，
但年轮和青春不忍相认，
一盏灯一座城找一人，
一路的颠沛流离……”
顾君齐说：“跳支舞吧。”
宋微然还是优雅的站起身，这就是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子，永远面面俱到，哪怕已经将枪口对准她。
顾君齐细纤柔软的身体鱼一样滑到人群中去，他望着她的背影，恍惚间是在看一幅剧照，一个人决绝的漫进人海茫茫中，仿佛再也找不见她。
宋微然知道，过了这一次顾君齐将再也不会上他的恶当爱上他了。在宋佳佳生日的那一晚，她分明说过的。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把全盛的爱都活过，
请往前走
不必回头
在终点等着你的人是我
……”
那歌手仍在不停哼唱。
宋微然牵起她的手，揽上她的腰身。顾君齐抬手扶在他的肩膀上，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相距可闻。曾经很长的一段岁月，他们曾是彼此最亲密无间的一个人，盛开在最好的年华里。铅华洗尽，极难抚平铭刻在生命里的印记。不论是爱还是恨，都如刀刻，一下下划在骨头上。
如今这样认真的凝望彼此，看尽前世今生一般，也不过最熟悉的陌生人。
顾君齐垫起脚尖，温热的气息一下凑近，她的嘴唇又热又软，贴在他的脖颈上像果冻一样。
宋微然有片刻的恍神，农夫一样就像软下心来，她忽然像复苏的蛇，张开嘴巴咬上他。
他能想象她细小如珍珠一样的贝齿叼住一件物体的样子，齿缝关合，小小的牙齿陷下去。而且她还有两颗尖锐的虎牙，已经明显陷进肉里。宋微然感觉到脖颈间传出的痛意，如果可以，她是想咬断他的脖颈动脉，让一切一了百了。
他也不呼疼，任由温热的血液顺着脖颈线条流下来，一直漫进笔挺板整的衬衣里。好在他今晚穿了件纯黑色的衬衣，所以，血液漫进去悄无声息。
音乐仍旧在继续，宋微然抚着她的腰身轻轻晃动。这将是此生跟她跳的最后一支舞，歌曲停下之前他不打算不结束，就像痴傻的人们，天亮了才想起说晚安一样。
对于这个女人，他总有千言万语要说给她听。可是，一切又都无从说起。
宋微然抿紧薄唇，下巴微沉，抑制疼痛般轻轻蹭着她的鬓发，两人看起来那样亲密。
实质却做着生与死的角逐。
顾君齐慢慢从唇齿中溢出口哭声，嗡嗡的，那牙齿也再用不上半点儿力气的慢慢松脱。她想咬断他所有的生息，但是即便这恨毁天灭地，却仍旧不能要了他的命。
这个男人美好得就像盛开的罂粟，即便是毒杀，也让她上了瘾。
顾君齐憎恶的一把推开他，退后一步恶狠狠的抬起头来看着他。
血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妖艳的灯光下总觉得恐怖。
她抑制不住的呼呼喘气。
宋微然没有打发蜡，半长的额发垂下来，微微的摭住他深不见底的一双眼。透过缝隙眯起来，看她看得很认真。
只见她像一只困顿的小兽一样，紧紧握着双拳，明明已经痛苦得呜咽，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宋微然很想抬起手来抚摸她的发顶：“乖孩子，你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又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对手。”
他觉得，这世上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要达到极致才能情之所至。
要么禁锢在臂弯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要么如开弓之箭，一路不回头的射出之后，就不要再有回头路。
宋微然抬起头来，神色淡然的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与其硬碰硬，不如逃之夭夭。”
顾君齐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把你的恶行公之于众。”
宋微然蓦然将她拉到怀里，俊颜压下来，嘴角贴合她精巧的耳唇轻轻吐气：“我的罪行公之于众的后果，就是顾东发一辈子的功勋也会一朝抹煞，到时候所有人将看出他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顾君齐脊背一僵，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笑容在迷醉的灯光中如鬼魅一般，那笑痕慢慢的从嘴角蔓延开，完美如斯的一张脸，配上这样邪气的妖娆笑意，翩然如美玉一般。
她的心神为之恍惚。
当年就是见到了宋微然这样的楚楚风姿，才忍不住动容。他在酒吧的沙发上和朋友聊天，整个人漫不经心的，可是，非常有魅力。沉默的时候居多，偶尔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眼，接着垂下眸子慢条斯理的扬起个笑，只是说不出的好看。
当晚几个同学吃完散伙饭一起去酒吧玩，顾君齐喝了酒，头脑昏眩。可是，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她按着自己胸口的位置，真怕一颗红心会一不小心跳出来。
她还记得那时他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桃花眸子微微眯着，她立刻低下头去。等再抬起的时候，他已经从酒吧里离开了。
顾君齐噼里啪啦的掉着眼泪，吸紧鼻子，不让自己狼狈的哭出声来。
这样的礼物足矣，足够要她恨起他。从此上天入地，都不会再被他的半点儿温情所蛊惑。他们的末日来了，她也将至此从生。
“宋微然，我不爱你了。”
顾君齐转身向外走。
这于她已经是最大的勇气，在很多人看来，她一定窝囊透顶，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即便不手刃他，也该骂得他狗血淋头。可是，这世上没什么比不爱他，更让她感觉艰难。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看一眼，即万年。
下雨了，顾君齐打着方向盘往回走。外面茫茫的一层水雾，整个世界被瓢泼大雨浇灌，冰冷又无情。
她咬着唇齿一直呜咽，听着外面噼哩叭啦的雨水声，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冰冷的蜷缩成团，像一个卑微又弱小的生物体，离开了依附存在的物体，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