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爷,气色红润!”宋三泰嬉笑着站的笔直。他的这种表情我是第一次见到,给这个大男人抹上了一些调皮的色彩。“孙老爷。”我也忙向老头儿点了个头。“咳,小伙子你可别跟这小子学,拿我开涮。”“怎么?”“这宋小子一肚子坏心眼,我哪是什么‘老爷’!别跟他学这没正经的。”老头咧着嘴,颧骨高高的耸起来,一片红晕罩在脸上。宋三泰在一旁也没停止嬉笑“这有大院,管这么多人,不是老爷是什么。”孙老头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还是些许有些不好意思。“管那么多死人,有个啥用。对了,你带这个小哥来有什么事。”“收尸。”“噢,噢,刚才不好意思啊,宋小子爱闹,你别计较啊。”我知道孙老头说的什么意思,给宋建国收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可他俩开起玩笑显得不是时候,不过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孙老头看起来也是好说话的人,我对警局的厌恶情绪少了几分。
宋三泰说清楚了来意,孙老爷便在前面引路,他们俩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我跟随着又进了那狭窄的过道,孙老爷开了灯,虽然还是昏暗,但也能看清大概,过道的尽头视野就大了些,是一个大厅似的结构,内墙墙体上都发了黑霉,像一个一个毛茸茸的小小触手,身心都感觉到阴寒的压迫感,宋三泰说这以前是集体宿舍,确实可以看出一些痕迹,这停尸处是瓦房改的,只有一层,但是屋顶和地面的距离足够高,像是进了冥殿一样,头顶上并没有吊顶,梁子和椽子有序的排列着,跟吃剩的带鱼骨头一般,发着腥臭味道。
我下意识的憋住气,前几日巧遇禁宫婆,刚刚为我去了恶鬼缠身,滋味并不好受,今日可得十分注意。以前听老人家说平白无故如果感觉脊背一凉,寒毛一排排的竖起,这可能就是被鬼附身了,今日进了这泠江分局的停尸房,只是感觉手脚冰凉,其他也并无异常。孙老爷拿着一圈钥匙哗啦哗啦的作响,老眼有点昏花的他此刻显得有些局促和愠怒。“苏先生,你平时看小说么?”姓宋的冷不丁的发问。“不看,怎么了?”“没什么,你是写诗歌的,但是不看小说的人不会聪明。”听了他这话,品出了挑衅的味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种挑衅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宋先生,这个案子很怪异对吧?”我心里自然清楚,嘴上却回话说道:“你们警方消息捂的太严实,我可什么也了解不到。”宋三泰只是笑笑,在这停尸房里让我感觉他笑的很不是时候。“你怕鬼吗?”我轻声问宋三泰。他还没作答,孙老爷就先吼起来了“怕什么鬼,我看了半辈子尸体,惨的有不少。饭吃的下,水喝得下。也没见过什么鬼!”这话说的中气很足,让我无法争辩。随着他话音一落,03号停尸房的门应声而开,‘嘣’地一声像开了一个冷藏的沙丁鱼罐头。寒雾在一片昏暗中溢出来。
孙老爷和宋三泰直接就进去了,我在门口有些迟疑,里边寒雾还重,看不清太多,隐约知道空间不小,孙老爷在里边开了灯,停尸间里的灯光苍白刺眼,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极光,待寒水雾散了些后我也默默无声的走进去了。这里面有长长一列储尸柜,分三层,孙老爷已经拉开了二层的一个储尸体柜,我的心怦怦的紧凑起来,苏建国,或许就像一件展品一样陈列在这层柜子里。宋三泰扭过头来,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我,气氛好似阴阳两界的尴尬。心里不是个滋味,时隔十多年,和苏建国相见竟然是在太平间的冷库里。但毕竟是苏建国先抛弃我和苏诚。在这冰窖般的停尸之地,我带着一股怨气一步一步的逼近苏建国的尸体。低头朝储尸柜看去,脸上一热,泪还是顺着躺下来,它们没有抓住我的脸庞,沉沉的坠了下去,‘啪嗒’打在苏建国的脸上。一动不动,十一年不曾相见,苏建国却又让我无比心酸,看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印象中还算坚毅的脸庞现在灰扑扑干瘪下去,他躺在这里面,像是经受了霜冻的、还未发芽的一粒黑色种子。身体躺在狭小的储尸柜里,即佝偻又干瘪,皮肤像是擦了一层碳沫似地黑,显然他的离家也并没能过上好的生活。面骨比常人宽些,那轮廓我记得分明。确是苏建国没错。
孙老爷和宋三泰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人都努力的搓着手,储尸室里一个巨大的空调嗡嗡作响,吵的死人都不得安生,我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便泪眼婆娑的看着一旁的宋三泰。“是苏建国吧。”“是。”宋三泰盯着苏建国冰冷的脸,扣了扣自己的下巴。“按规定,确定没错后领出的尸体是要直接进行火化的。”我对着这副冰冷的皮囊有些不忍心,但是现在苏家连个亲戚都找不见,土葬的习俗是不可能完成了,如今只有我苏昆一人担当这事,一时间没个可以商量的人,心里有些慌神了。“不知道苏先生同不同意?”我自己拿不定主意,苏建国尸身也无去处,只能将就同意宋三泰。脸上泪痕未干就被冻成一条,看来有零下二十度左右。孙老爷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别说是我和这老头,就连宋三泰这样魁梧的汉子双唇也冻的抖动个不停。“没错咱们就先领出去,其他的再说。”孙老爷先发话,三人便动起身来将苏建国的尸体平放在推床上,苏建国骨骼宽大,但是尸身却超乎意料的轻,我迟疑之际,苏建国却开口说到“苏先生,和命案相关的尸体很多都需要解剖来寻求线索,为死者洗冤,也请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宋三泰果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抢先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尸身手肘抽搐般扭着,被解剖的像一具皮包骨的、准备填炉的柴火。
我同意将他的尸身火化,很快办完手续。宋三泰就打了个电话,让周喆开了警用面包,载着我和孙老爷,一行四人,一尸。开往了东郊的火化场。一路上距离约摸有个二十里地,两边的路上渐渐耸起了一个个土山,均只有几十米高,最高的也不过百米罢了,五月的土山上草木渐有返生的味道,远看绿幽幽的一片,给活着的人一点安神的作用。我和周喆前翻接触,就是为了绕开宋三泰,此番我们几个都坐在一个车里了,我和周喆脸上都多少有些难堪,两人也是心照不宣,装作只在询问室见过那一面。宋三泰和周喆在车前排小声嘀咕着其他案子,我和孙老爷坐在后排。再往后的小推床上安放着苏建国的尸体,用裹尸袋闷着。我很矛盾,一车其他三人却均是常态,见惯了死尸,没有人在意他。我此时对他有些怨和怜悯。当着孙老爷的面扭身缓缓划开了裹尸袋的拉链,宽宽的面骨再一次暴露在日光下,像一个襁褓中夭折的婴儿。时光下意识的流转到那间凶室里面床板上的白笔轮廓,蹩脚的孩子般的简笔画,这轮廓匍匐着爬上老宅的屋顶,像瓦松一样盯着他的两个儿子,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挤着眉目或是究竟怎样的一副表情,阳光照在镜面般黑色的瓦当上,很耀眼,就像阳光刺透过这车玻璃,照在他黝黑的额头。孙老爷看我黯然伤神,想必这种情景他一生也是见惯了的,但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在车上一个劲的劝我,对孙老爷来说,他对生死有超越常人的理解和豁达,做为一个守尸人,他即知道死者生前的故事也知道死者身后的故事,算得上是它们独一无二的见证者,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个老头是一副热心肠,他跟我说每次领出尸体要去火化,他都要全程跟着,这是给他安排的工作的一部分,用孙老头的话说是确保没一具尸体都成功安息。我问他,向他这把年纪这样来回颠簸岂不是很累?他倒是一直笑着回答我,他说平时老是和死人呆着,太闷,这是他能找到大活人说说话的好差事。他不像是在自嘲,却听得我心里酸溜溜的。这可能就叫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路上的时间过的很快,周喆把车停在了火葬场外面的平地上。东郊的火化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红色无光的顶瓦道出了这里的沧桑,被水汽侵刷的墙体涂料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小小的窗户远看还保留着木质的框架,铁条制造的铁锈由雨水带流下来,留下一片扎眼的锈黄色。一排松树有左右倾歪的迹象。火葬场比公路低洼一些,中间是一条废弃的河道,现在成了一条只有淤泥的深沟。从公路到铁门,只接着一条下坡小道,蛇行般曲折,两变拥挤的丛丛野草将这条河道切开,给这栋阴阳相隔的建筑增添了浓重的野气。公路的对面是上个世纪留下的一栋教堂,水泥混杂着彩色玻璃闪烁着奇异的光,我下车看的出神,孙老爷对人是属于‘自来熟’,明明和我是刚刚相识对待我却很亲切和善,他走过来抬手捏我肩膀,孙老爷身子骨瘦削,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他看我出神就跟我讲这教堂是十八世纪的时候留下来的,当时这条小河比这宽得多,是当时比较重要的漕运通道,而这火葬场是九零年建的,当时在泠江刚刚规划了土地使用,不让土葬了,就在这东郊建起了这个火葬场。我心中盘算,九零年建起到现在只十一二年,就破旧成这个样子,像一个落魄家族无人认领的遗产。天气闷热起来,身上出起黏黏的汗,宋三泰看起来最近的事情很多,和周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一直在谈一些其它的案件,宋三泰大手一挥向我示意。他和孙老爷先进去打招呼,周喆和我守着车上的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