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起来。江冬琳说：“这树林里的路还真难走。其实哪里有什么路呀，就是在草丛里走。要我一个人走，我还真难找到方向。谁知道这草丛里有没有蛇，被蛇咬了怎么办？”
周宇方说：“你还说要半夜起床赶野猪，你连蛇都怕，怎么赶野猪？你要知道，野猪可是非常凶恶可怕的。长长的嘴，两只尖利无比的獠牙，跑起来如射出去的一支箭。比起草丛里的蛇来厉害多了。蛇其实并不可怕，它是怕人的。你走在草丛里，像我这样手里拿一根竹枝，在草面上抽打，即便里面有一条蛇，也被你吓得早就溜走了。”他一直走在大家的前面，手里的竹枝随意地在草面抽打。又说：“找不到走路的方向就是大问题，必须要我们带路才成。”
到家时，天色渐渐黑了。家里早就点上了桐油灯。一点如豆的光焰，照亮得堂屋里温馨而舒适。一跨进大门，丫姑就喊起来：“妈，有吃的东西吗？赶快拿出来，我的肚子饿瘪了。”周妈妈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煮熟的红茹。后面跟着冯妈妈和江妈妈。她们埋怨他们出去一天了。一天没吃东西，怎么不知道早一点回来呀。红著还没放上桌子，丫姑早已抓了一个在手里，大口吃起来。周妈妈说：“你们先吃一点冷红茹填一下肚子，锅里的饭早就好了，就等你们回家炒了菜好吃。”冯妈妈念一句阿弥陀佛，说：“你们出去一天，一定走了很远，去了哪些地方啊？”“这山太大了，也太有意思了，走出去也不想立即就回。说不清走了些什么地方。主要是为了熟悉环境嘛。”冯奇飞回答他的母亲。“宇方我以为你带他们去打猎了，后来我见你没有带猎枪出去，知道不是打猎。不打猎也好，不要吓着了冬琳妹仔。”周妈妈说了这么一句，就去厨房忙了。
周宇方嗅了嗅堂屋里的空气，说：“今天家里来了什么人了吗？”
这时江叔叔从他的卧室里出来，说：“今天来了一队带枪的，有十来个人。除了一个当官的腰里别了短枪，其他的都是长枪，村长周三爷安排在祠堂里吃饭。说是什么祁山自卫队的。这年头，只要手里有枪，个个都是神气活现的。近些年我们县城里的粮子（兵）几乎天天都有，特别是国军的败兵粮子，城就是没有枪了，也是横行霸道的，他们说老子在战场上杀日本鬼子负了伤，你们老百姓要好好地慰劳。不过今天这些人虽然背着枪，却很和气，不像那些败兵粮子。周三爷安排他们在祠堂里休息。中午就在祠堂里吃的饭，也是安安静静的。饭后就在那里休息。那个当官的就一直就坐在这我们堂屋里。后来他们走了。刚刚走了不久。”
“哼，一群痞子。”周宇方不屑地说。
“不过，我看那些当兵的不坏，那个当官的也不错，对人有礼貌。知道我们是从县城来逃难的，还问长问短，安慰我们不要害怕，说这祁山里有他们自卫队，日本鬼子不敢来的。要我们安心住在这里。”
冯奇飞早就听说有个祁山自卫队，是这山里一个从军队退役回来的将军组织的。这个将军听说日本鬼子要打到县城来，组织数千人，成立自卫队，保一方平安。如今这日本鬼子已经进了县城，没听说自卫队放一枪一炮，倒是缩在这山里，是保护这山里的安全吗？
丫姑说：“那个当官的还不错？不错个屁！他只是到我们家里还懂一点规矩，在别的地方很也是个痞子，还是个痞子头。”
江叔叔笑着说；“他是个痞子头？我看不像。他一进门就问丫姑在不在。我们说丫姑出去了。他说他在家里等丫姑回来。如果不是因为要等你丫姑回来，可能早就走了。”
丫姑说：“他找我干什么？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下次来了，不让他进屋。”
周宇方冷笑，说：“他以为他是谁。经常带着一些人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好像向谁炫耀他是个什么官似的。我说，我们这里闹野猪，我们的猎枪威力不行，请他们用他用步枪去围猎。你猜他怎么说？我们的枪是用来打日本鬼子的，不是打野猪的。你看，就是这样的货色。自卫队成立快半年了，没有主动向日本鬼子开过第一枪。敲诈勒索老百姓倒是第一流的。哼，不让他进屋还是小事，应该不要让他们进村，不给他们出钱出粮，还不给他们饭吃。可惜今天中午村里这顿饭。”
正说着，周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了，丫姑和江冬琳赶着进去拿碗筷，做准备。
饭后，冯奇飞来到母亲房里。母亲正在静坐念佛。他对母亲说：“我们今天还上了登天门。其实上登天门并不难，我们都上去了。那是个很高的山峰，望得远，看得清，看县城就好像面对面。上午还看见有一些日本人，下午就一个也看不见了。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撤走了。我不放心父亲，明天我要进城里去看看。”
母亲很惊讶，说：“有那么快吗？昨天他们刚进城，今天就撤走了？”
“我们一个小小县城，对日本鬼子起不了大作用。他们也只是经过罢了。他们的目标是大城市，是战略要地。我早就听说他们的目标是中国国民政府所在地的四川重庆。”
“阿弥陀佛，原来这样啊。那么你明天就回去一趟，看看你父亲怎么样了。唉，他这个人呀，一辈子杀猪，造孽啊。年纪不是很大就得了这个怪病，好又好不了，死也死不成，就这样拖着。佛祖保佑，让他逃脱了这一劫吧。”
“妈，你不要老是说这话。杀猪又不是杀人，有什么关系。没有人杀猪，哪里有猪肉吃？父亲没事的。过一段时间他的病就会好的。”
“奇飞，不是妈说你，世界上许多的事都可以干，为什么要跟你父亲一样杀猪呢？你父亲造孽还不够吗？”
“你看，妈你又说这样的话了。杀猪不是造孽。杀猪是一门手艺。我如果不杀猪卖肉，我能做什么？我又没有别的手艺，全家不是要饿肚子吗？听说当年佛祖在世的时候，并没有戒肉。他如果戒肉，他去施主家求施舍，施主家吃肉，他就没法吃饭了。再说，佛是没有分别心的，施舍的人家吃肉，他不是吃，就谈不上和光同尘，就有分别心了。所以我常劝你也要吃一点肉，这样对身体有好处。”
“阿弥陀佛。你是在哪里听说的？年纪轻轻的，不要造口孽。我总是在担心你父亲。希望你父亲明天好好的。其实你父亲确实是个好人，他不救自己，却让你去救冬琳的妈妈。唉，他敢于用自己的命去救了别人，他的罪孽已经赎了。他积了阴德。他会得到好报的。唉，他为什么要去杀猪呢？”
冯奇飞也想不明白，父亲一辈子杀猪，母亲却信佛，不吃肉。据她说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冯奇飞在校读书的时候，在图书馆查找了许多资料，佛祖在世的时候，并没有不吃肉这一说。佛教传到中国来的时候，是梁武帝推行的。但是，这样的话却被虔诚的母亲当作邪门歪道，听都不愿意听。她常说父亲得病是因为他一辈子杀猪的报应。父亲吃过许多药，却总是不见效。他记得父亲未生病之前，是那样的健壮，一个人捉一头猪，不要人帮忙。这对许多杀猪匠来说都是很难做到的。开膛处理好的猪，还有二三百斤，他抓起来往肩上一搭，快如流星地走过一条街，赶到肉市去卖肉。在冯奇飞的眼里，父亲一直是个大力士形象。他羡慕父亲，希望自己长大了也像父亲一样力大无穷。
他后来被舅舅劫走，开始心里很害怕，后来听说舅舅是为了教他练功，他当时想到的是父亲的形象。他问舅舅，他能够练成父亲那样的大力士吗？舅舅笑着说，他只要好好地练功，他就一定会比他父亲还要有力量。舅舅的这一句话对他是个极大的鼓励。他渴望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只要能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吃多大的苦也不怕。三年的练功是很苦的，除了舅舅的严厉，还有就是父亲形象的鼓舞。他想，如果有一天回到家里，他能够以大力士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那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当他渐渐明白了练功的真正内涵并不完全在力气，也还是抹不掉儿时心里父亲的样子。但是，母亲却埋怨父亲在造孽，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时间长了，他对母亲的埋怨有了厌恶，不仅充耳不闻，还打算子承父业，接父亲的班。他研究猪的体骼结构，怎样做到花最小的力气，效率最高地杀死一头猪。怎样最好地剔除猪的骨头，而不损伤刀子。舅舅师父曾经教过他怎样认识人体的体骼结构，这样有利于练习技击。他没想到人的身体原来是可以分解的，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小小年纪，很快就弄明白了人的身体，也包括了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武术手法也就练得更精准。同样，他研究猪的结构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一头猪无论大小肥瘦，他都能精准地了解到哪个地方是什么功能，刀子去了那个地方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只是把猪当作一头猪，而不是当作别的什么。他偶尔也受母亲的影响，而将猪看作别的什么，他立刻心里便有了不舒服的感觉。他想猪究竟是什么呢？其实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一头猪。它不可能有人的一点点共同的地方。这样一想，他立刻就舒服了。舅舅师傅特别强调他的打坐练功，说这才是真正的提高一个武功练习者精、气、神的根本的方式。打坐是一辈子的事。打坐的境界有多高，武功的境界才能跟着有多高。他在打坐的境界中悟到了武功的许多诀窍，这是舅舅师傅无法教给他的。即便教给了他，他也是无法理解，无法做到。他只有亲身去体会。他在打坐中，他想悟一悟猪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悟到的猪还始终是一头猪，而不是别的什么。于是他对母亲老是唠叨父亲的造孽不仅仅是厌恶，而是恼火。
父亲在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情况下患了重病，冯奇飞甚至怀疑是母亲唠叨变成了诅咒。诅咒是一种恶毒的力量，与仇恨的力量同出一辙。他知道母亲不是有意的诅咒。她的本意是要求父亲弃恶从善。但父亲并不是恶。母亲终日的唠叨，无意中将非恶变成了恶，父亲还有好报吗？冯奇飞没有办法改变母亲，他也只能用母亲同样的办法来打破她的诅咒，让她的诅咒不能起到诅咒的作用。他本来对杀猪卖肉没有反感，基于对母亲的反击，他以加倍的热情来对待他的工作。他以他已经达到一定境界的的功夫，训练自己以手代秤的技巧。他的功夫境界让他轻而易举地分解猪骨和猪肉，而不让锋利的刀刃受到一点损伤。他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禳解母亲的诅咒。他相信他的禳解一定能起到作用，让父亲的病好起来。他惊喜的看到，他的禳解起到了作用，父亲的病似乎有了好转，脸色渐渐有了红润，力气也有了增加。如果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长的时间，父亲就一定能站起来，走起来，与儿子一道杀猪卖肉的。
冯奇飞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大与念佛的母亲说话的。他担心与母亲说话，会招来母亲永无尽头的对于父亲的诅咒，也许还有对他这个儿子的。他很高兴明天能去县城，希望能见到慈爱的父亲的笑容，从而破除母亲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