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拿着饼就走到上河街的菜市场里游玩,飞伢仔也不会忘记把吃了曹胡子两个饼的事告诉正在卖肉的父亲。冯伯伯看着琳妹仔,会笑得一脸像天上的太阳。琳妹仔也会觉得非常开心。在她的印象里,凡是吃了冯伯伯家的饭或者点心的时候,冯伯伯就会这样的笑。她觉得 在冯伯伯面前吃东西特别快乐。冯伯伯说:“琳妹仔,烧饼好吃吗?”她点点头,说:“好吃。我喜欢吃烧饼。”“喜欢吃就常和飞伢仔去曹胡子的铺子里拿,是曹胡子欠了我的钱,他就是不还我的钱,你们就只好去吃他铺子里的烧饼了。注意,你回家去不要再告诉家里了,不然你爸爸又会给曹胡子钱,曹胡子就赚了双倍的钱了,我们就吃亏了。知道吗?”冯伯伯这样一说,说得她只是眨眼睛,然后,或许是明白了一点,便点了一下头。飞伢仔自然明白他爸爸的意思,看见琳妹仔点头,看爸爸一眼,也笑了,但并不对琳妹仔说破。有时候,冯伯伯卖完肉,想起琳妹仔和飞伢仔有几天没有去曹胡子家的铺子里拿烧饼了,路过曹胡子的铺子,会买两个烧饼,走过去就是琳妹仔家的酒店,远远的就会喊起来:“琳妹仔,快来快来,冯伯伯有好东西给你。”递给她两个饼,说:“琳妹仔,你给飞伢仔送一个去。”琳妹仔知道这两个饼子,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飞伢仔的,冯伯伯不要说,她也不要问,只管拿着去找飞伢仔就是了。
那一年,飞伢仔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全家惊慌失措,到处寻找不着。琳妹仔全家也跟着急坏了,但又帮不上忙。琳妹仔很想念飞伢仔,比飞伢仔在家的时候还要多地跑到冯伯伯家去打听。她知道冯伯伯不见了儿子,比她不见了好朋友还要难过。但是她的难过也是真实的,而且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件事还要难过的。她每次去冯伯伯家,并不立即就进门去,而是偷偷地倚在门口,一双聪慧的眼睛懂事地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她多么希望这时候她能看到飞伢仔正在欢蹦乱跳,就像过去她每次来的时候所看到的那样。但是,现在他去了哪里呢?他在别的地方,还有另一个琳妹仔陪他玩耍吗?他会玩得高兴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希望他能早一点回来,家里有那么好的爸爸,还有她,他在外面怎么呆得住呢?每一次她都会一个人偷偷地流一阵眼泪,然后才走进屋里去。冯伯伯从来不会因为他的儿子不见了,而对她稍微有一点点不欢迎。他还是会留她吃饭,还是会给她送去新鲜的猪肝,买来烧饼给她吃。不过交给她的烧饼只有一个。她默默地接过来,眼里涮地就流下了泪水。这时候,反而是冯伯伯安慰她了,说:“孩子,不要哭,啊,飞伢仔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如果不回来,他也没有琳妹仔好玩呀。”
后来,冯伯伯卖完了肉,从她家门口过的时候,就会在她家的酒桌前坐下来。她家堂屋里除了一个窄窄的小酒柜,还有四张方酒桌,是让喝酒的客人坐的。客人打几两酒,买点花生米之类的东西下酒。过去,冯伯伯是从来不在她家的堂屋里喝酒的。冯伯伯不喝酒。但是,他自从不见了儿子就来喝酒了。他喝得不多,一多就醉。他醉过几次,都是琳妹仔不在的时候。琳妹仔的父母都劝不住,他们便商量要找回琳妹仔,只有琳妹仔能够制止他。琳妹仔会爬到桌上,将冯伯伯的酒碗拿到自己面前,说:“冯伯伯,你喝多了,不要再喝了,这点酒让琳妹仔喝了吧。”冯伯伯张开迷迷糊糊的眼睛,一看是琳妹仔,铁青色的脸庞就会浮现笑容,说:“琳妹仔,你不能喝,你是小孩子,会醉坏的。”边说边伸出颤颤的手去拿回酒碗。琳妹仔会用两两只小手捂住碗,急得要哭,说:“冯伯伯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死的。我不让你喝!”“好孩子,给冯伯伯。冯伯伯没有醉,没有醉。”“那就让我喝了吧,我也不会醉的。”说着就要用她的小嘴去凑那酒碗。冯伯伯还真急了,用手拦住她的小脸,转过头来大声喊:“江老板,你在哪里呀。你女儿要喝我的酒,小孩子是能喝酒的吗!你赶快过来带走她!”这时琳妹仔的爸爸妈妈会相视而笑,并不急于走过来,说:“冯老板你就喝吧,让孩子与你一起喝,一起醉。”冯老板瞪着血红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明白江老板的意思。他不能让孩子发急。他是为了他的不见了的孩子喝酒的。他十分的思念他的孩子才出此下策。他能够因为自己的孩子而让另一个他喜欢的孩子急坏了身子吗?他抖抖的站起来,说:“好,琳妹仔呀,我不喝了好吗?不过你也不准喝,我们俩说好了。”他又转过身对江老板说:“这下你们满意了吧。赶快收走这碗里的酒,别让孩子真喝了。”
平时,只要琳妹仔在家,冯伯伯来喝酒,她都会陪着冯伯伯坐在桌边,一边吃着冯伯伯给她带过来的烧饼,一边用笑脸看着他喝,他也看着她笑,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女俩,让琳妹仔的爸爸妈妈也受到了感动。在这种情况下,冯伯伯只喝二两酒,就站起来回家。临走还用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拂摸。她对他的拂摸报之以灿烂的笑容。飞仔仔回来的那个晚上,冯伯伯说:“我去告诉琳妹仔。这三年来,我是在她的安慰下过来的。”冯妈妈拦住他,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吧。耽误了人家睡觉也不好,更不要让一条街都轰动了。”但是冯伯伯不同意,他执意要去。飞伢仔说:“爸爸,我同你一起去。”父子俩去到琳妹仔家,她家都已经躺下了。是飞伢仔喊的门。他的小拳头擂得琳妹仔家的大门山响。琳妹仔的父亲惊恐地问:“谁呀?”琳妹仔立即下了床,说:“我听出来了,是飞伢仔在喊门。我去开门。”那个晚上,冯伯伯父子俩在琳妹仔家坐到凌晨才回家。琳妹仔的父亲陪着冯伯伯喝酒,差一点又喝醉了。
她在一瞬间想起与冯伯伯相处的经历。她一直以为他的病只是一个暂时的现象,他还年轻,他的病一定会好的。她也偶尔想起过他的病可能不会好。他已经病了很长的时间了,吃药就是不管用。她不能想象他有一天会死在他的病上。他果然如她的愿望,没有死在他的病上,但是却死在日本鬼子的枪弹下。不是一颗枪弹,而是朝着他的枯干的身体开了好几枪,如果不连着开这许多的枪弹,好像这个骷髅架子似的老人会突然站起来,朝那些杀人的恶魔扑过去。她现在丝毫也没有哭泣的欲望。她想要哭一哭,因为她敬爱的冯伯伯永远的离开了她,但是她一想到哭,就很为自己的软弱而鄙夷。她现在最好的哀思就是冷静。她希望奇飞也能如她一样的冷静。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地洞口的三个人,也都一个一个地进来了,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哭泣,就连脚步声也没有。他们也是凭着几根洋火的光亮进来的。他们见冯奇飞和江冬琳站在冯伯伯的身体前,他们大概觉出了什么,也跟着默然肃立。五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冯伯伯临死时的形象,然后在黑暗里复活他的形象。
冯奇飞昨天下午三点钟之前,还在登天门的峰顶上看清了他家的房子。他家的房子还是好好的,今天的这个时候怎么就倒塌了呢?周宇方满以为带着三个女孩从河沿过来,很快就会走到奇飞家的吊脚楼下。他早就把奇飞的家当作自己的家。他熟悉这里的一切。他还帮着挖过地洞。他知道冯伯伯就在地洞里。他觉得他首先应该直奔地洞而去。但是,当他来到应该是奇飞家的吊脚楼下的时候,他看到的一切令他莫名的惊诧。紧接着他就慌了神。废料叠架在洞口上,他无法进到洞里去。废料清理好了后,他带着两个女孩站在外面,让奇飞和冬琳进去弄清情况。他站得久了,知道里面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不能再在这里傻站着了。他带着两个女孩也进去。在洞里他看到了一切。他也站在黑暗里,和大家一道复活着冯伯伯的形象。
也许是昨天下午三点钟之后,也许是今天他们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是进来了几个鬼子,他们找到了这个洞。他们朝洞里喊话。他们自然喊的是日本话。冯伯伯躺在洞里,一句话都听不清。这种古怪的语言他一辈子也没有听见过。他是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杀猪佬,没有文化,没有知识。他一辈子听到的最最难懂的话,就是山林深处那些少数民族的老百姓的话。他也梦想着出更远的门,走更远的路,看到更多他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他料想这一辈子不可能走得更远了,没想到他病得走不动的时候,一个人缩在这地下好几尺深的洞里,居然还能听到洋人说的话。这日本人素称东洋人,可是远在天边呢。他这一辈子当然无法去到东洋了,但是能听到这来自东洋的洋话也不枉了来这个世界一趟。不过这洋话并不像他想像中的那般神奇有趣。他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能明白说话的意思,那样凶恶,那样粗俗,那样没有一丝美感。
他突然想到这样的喊话像一种动物发出来的声音,那就是与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动物:猪!每当他将杀猪刀捅进猪的喉咙——他无法做到儿子那样的境界,儿子一刀进去,猪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闭上了眼睛——那猪还能声嘶力竭地喊叫一两声,混合着喉咙里进了刀时的咕噜声,恰恰就与现在听到的声音完全一样。他忘记了自己是个病得不能动弹的人,竟然忘形地笑起来。原来东洋话就是这样的一种话!他之前听说东洋人的东西既便宜又好用,特别是东洋布。他在布店里见过。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些洋东西,但还是在心里羡慕,只是碍于自尊心,而不想买这样的布罢了。他有时还想过,那东洋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能够出得了这样好的东西,那里的人们一定比我们这里的人长得好看。现在他听见的竟是这样一种不堪入耳的语言,他对东洋人的一点点好感完全粉碎得一干二净。他想他们说话是如此的污秽不堪,他们的人也一定长得如魔鬼一般。怪不得窜到我们中国来,捣乱了这么多年。
他不想见这些人。他闭上了他的眼睛。假如他们一定要进来的话,就让他们进来,他一定一眼也不会看他们的。他闭上了眼睛,觉得心里清静了不少。他相信他们进来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清清净净地躺着,一定会找他的许多麻烦。他懒得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他这时有了深深的后悔,如果他早一点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该多好。他现在如果能离开就更好了。他听得出有人走进来了。一定就是那些日本人,他的耻辱不可避免了。他感觉到有一道雪亮的电筒的光芒在地洞里来回地晃,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强烈地感觉出来。他的耳朵里还是不停地回响着那被杀的猪临死的咕噜声。他可以紧紧地闭上他的眼睛,却不能紧紧地关严他的耳朵。这该死的东洋话,怎么就是如此的聒人耳朵呢?阎王爷让我们出生,为什么就不给我们设计出可以关严耳朵的附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