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母子们果然都不哭了,睁着模糊的泪眼望着冯奇飞 ,大家也都看他。大家被冯妈妈哭糊涂了,以为这个病秧子真是病重而亡,的确是无可挽回的伤心事,而且在心的某一个角落以为冯妈妈杀生的话也许是有一点道理的,现在突然听说是日本鬼子杀死的,就觉得这个变化太快了,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但人人都想听听这个究竟。冯奇飞说他发现父亲被日本人妖猪杀死,他一滴泪也没有流。他觉得他的一肚子的泪水都被大火烧干了。他想流也流不出来了。父亲在临死的时候,还用他的那一把陪伴他的杀猪刀,杀死了一个日本人妖猪,心里觉得是多么的快乐,就像听到了惊天动地战斗号角。他不杀日本人妖猪就不是父亲的儿子,就枉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功,就白来这个世上一趟。那时候,县城因为逃难,留在城里的人并不多,但是,他们听到这个事,许多人都来了,来给父亲烧香祭奠。这事连累了他的那几个好朋友,他后来想起就觉得惭愧。他想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好朋友的恩情。他想他能多杀一些鬼子,就是对大家的报答。
他从头到尾将父亲的死说了一遍。他说他的朋友们已经帮助他杀了那三个杀父仇人,照理他满足了,可以凯旋归来,但是,他不能,在他们的一伙人中,有一个被日本人妖猪的飞机炸死了父亲和母亲的于兰芝姑娘。她和他以及所有的人一样,也想要报杀父之仇,大家都想要帮她,但是,他们无法打听到她的具体的仇人,不像冯奇飞的父亲那样,有几个具体的人可找。不过。照理是无法找到的,但是,父亲去了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善恶分明,是父亲英灵不灭,帮助大家杀死了仇人。但是,炸死于兰芝父母的是哪一架飞机呢?除了炸死了于兰芝父母之外,还炸死了哪些人?那炸死了许多人的飞机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在那个庆祝小聚会上,大家都很高兴,唯独于兰芝高兴不起来,他就看出了于兰芝的心思。他也高兴不起来。他和所有的朋友们都想为她报仇。但是,这仇是无法找到具体对象的。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从那时开始,他就下定了要向所有日本人妖猪复仇的决心,他的朋友们也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下定决心的,并付诸了行动。
冯奇飞的叙述为他的父亲树起了一个高大的形象。他母亲的梦是有点奇怪,也很真实,只是他的妻子理解错了。他以他的行将就木的身体,争取了一个人的尊严,惩罚了日本的人妖猪。
她的母亲擦干了眼泪,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他送给了我一个多么美好的梦!”
她忘记了念阿弥陀佛。也许她并没有忘记,只是她觉得这时候念那一句不太合适。那是一句使人心灵得到慰藉,让人的生命得到永生的咒语。但是,她许多年以来常念这一句,目的是为了让她的丈夫的工作改弦易辙,从此不要再去杀猪,不然会受到佛的报应。同时也在代她的丈夫向佛求情,原谅她的可怜的丈夫,不要将他打入无间地狱,或者得到罪恶的报应。她将这一切浓浓的情感,全部融入这一句简单的咒语。现在看起来,三生报应的基础应该在当今,或者说是在当下。如果当今和当下都可以漠视,一味地去强调三生的报应,就有空中楼阁之嫌了。如果报应之说对人的一生开出的是一张支票,也应该看看当今和当下存在银行里的金钱的实际状况。如果是一张空头支票,与日本的人妖猪的宣传又有什么区别呢?也许,冯奇飞的母亲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她这时候念阿弥陀佛就觉得不合适了。但冯奇飞觉得她没有念上那么一句很不自然。她应该念,让佛的光明普照,使所有的人都能够认清当今和当下,而去认真对待眼前要做的每一件事。
江妈妈说:“冯奇飞的爸爸都是为了我。唉,要是没有我这个累赘,他又何至于受这样的罪!是作了孽了。我这一世欠了他的,下一世当牛做马再还给他。”
冯妈妈说:“那是他应该做的。当时我也支持他那样做。总不能让你一个女人担惊受怕嘛。现在看起来,是我错怪他了。他死得很光彩。我现在也没有眼泪了,眼泪让心里的火烧干了。我儿子这样做是对的。每个人都要做好现在要做的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对自己说,也在对丈夫说,而忘记了在她身边还有别的人。听了她的喁喁细语,周围坐着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觉都长出了一口气。没人再说什么,也没有话可说了。
火塘里因为冯奇飞的到来,添加了一块新的树根,一度压住了火势的燃烧,但火塘里原本热力就很足,新添加的树根在热力的催化下,这时窜出了蓬勃的火苗,新的更大的热力向四围强烈发散。人们不约而同地挪动凳子向后退。
这时,门外有人说话。周妈妈说:“一定是三爷村长来了,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他还带了人来。一定是冲着冯奇飞来的。”果然走进来三个人。
三爷村长说:“我们的抗敌英雄在哪里?自卫队的胡猛支队长来看你了。”
跟着村长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国军制服的人,一个腰挎短枪,一个肩扛长枪。那个腰挎短枪,个子高大威风,大圆眼睛,说话瓮声瓮气,显然就是胡猛队长了。胡猛说:“谁是冯奇飞冯队长呀?让我认识认识。我这个人最崇拜杀鬼子的英雄。”
冯奇飞站起来,说:“什么英雄,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
“啊,你就是冯队长呀。终于看到你了。我胡猛向英雄敬一个礼。”啪的一声,胡猛双脚一并,向冯奇飞敬了一个举手礼。跟着的那个背枪的也敬礼。冯奇飞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有当过兵,不知道敬礼的动作,只是看着胡猛笑。
胡猛敬完了礼,又握住他的手,说:“下一次冯队长有什么行动,告诉我,我这个支队也许能帮你一些忙。我这个人本来就和鬼子打过仗,回到家里,参加了自卫队,还没有与鬼子干过。”
冯奇飞一见这个胡猛就喜欢上他。这大概就是上次在这里等丫姑半天而没有等到的自卫队的那个支队长吧。为什么丫姑一听说他就不高兴呢?她的哥哥周宇方好像也不高兴。不管怎样,他今天到这里来,还是村长陪着来的,是应该要好好接待。周妈妈和冯妈妈都站起身,让出位,去做别的事。江叔叔没有动,说:
“胡支队长,我们可是老熟人了。”胡支队长说:
“是呀,我们俩是老熟人了。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打日本鬼子的胡支队长嘛,能不认识。”
“惭愧,我当这个支队长以来,还没有同日本人打过一仗呢。听说冯队长的杀猪抗敌战斗队杀死了几十个鬼子,好生敬佩。不单单是我,就是我们卫总指挥也很喜欢。听说我们驻扎在这一带,就让我们来拜访。现在我们就来了。也可以说卫总指挥派来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住在这里?”
“当然知道。我们是自卫队嘛。要想自卫,连自己这一带的情况都不清楚,怎么自卫?主要的是上一次我在这里等丫姑等了半天,我和这位叔叔聊得很投机,我就知道你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英雄本色,不然的话,我会天天到这里来找你的。”
胡猛问冯奇飞,他的杀猪抗敌战斗队驻扎在哪里?有多大的规模,上级是谁?有什么给养?卫总指挥求贤若渴,听说有这么个队伍,还有这么一个本领高超的队长,就想着要拉过来。但是,对冯奇飞等人的情况不大了解,经有关方面提供资料,知道这个冯奇飞是与家人逃难进了山,家人还住在野猪坪。胡猛这个支队就驻扎在附近。今天支队训练,接到总部参谋长的一个电话通知,要求他这个支队立即查清冯奇飞和他的杀猪抗敌战斗队的情况。胡猛有点奇怪,在他的防地,哪里有个什么冯奇飞 ?更没有听说过什么杀猪抗敌战斗队。参谋长却郑重其事地在电话里强调,一定要尽快查明,向他报告。卫总指挥很重视这件事,说要胡猛队长亲自去查。他集中全支队,问大家,有没有人知道一个叫做冯奇飞的人,是个青年人,但是武艺高超,杀死了许多日本鬼子,据说住在我们十三支队驻扎的防区。他是这个战斗队的队长。全支队的人议论成一片,没有人向他报告,说明谁也不知道。他看着他这一个队乱七八糟的服装,这哪里是什么部队呀,说是土匪还差不多。卫总指挥说过,祁山自卫队虽然是自己组织起来的民众的抗日队伍,但是国民政府很重视,只要抗日,就要纳入统一管理,就要供应给养。所以各级部队要扩充,要形成规模,就会引起上级重视,服装、枪炮、军饷,就会逐步解决,大家就有希望了。胡猛当这个支队长时,司令部只给了十多套国军的制服,他只能配给大队、中队和小队的负责人,其他的士兵还是老百姓的衣服。有时还真的很难区别自卫队和老百姓。二、三百人,还只有几十条枪。他几次向上级请求,要与日本鬼子打仗,给队员们解决一些武器和给养,上级严令不得擅自行动,一定要服从上级决定。眼看日本兵打进县城将近两个月了,自卫队没有向鬼子开过一枪。
胡猛原本是国军正规部队的一个支队长,在长沙保卫战中被打散了。那时,他那个连担任了掩护主力转移的任务。他眼看着国军一批一批的兄弟们,在鬼子强大的炮火下倒毙。他的那个连剩下了几个人。他的脑袋被弹片削去了一块皮,当时他的头像被人用棍子猛敲了一下,自己听到一声闷响,虽然不怎么痛,却晕晕的站不住。他还知道用手去那个有点痛的地方摸了一把,在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心里惊了一跳,觉得自己一定活不成了。接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他发现自己压在一具尸体下。放眼一看,虽然漆黑一片,却看见四周全是倒在地上的人的影子。他知道战斗结束了。他还没死。也没有人来收拾尸体。他必须趁着夜色的掩护,赶快逃出去。他还不忘记脑袋上的伤处,用手去摸,已经结了痂,知道没有致命伤,不禁心里一阵狂喜,就好像他重新获得了一个新世界,捡到了一条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