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涯
我挥动手中青蛇剑，斩向菩提树。
我多么希望这是一颗平凡的苹果树，它除了会开花还会结果，我异想天开般想象着满树苹果的盛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棵只会装腔作势孤傲的树。
师兄把这棵树奉若神明，我却看不出这棵树有何特别，有何能耐。我曾嘲笑师兄跪倒于菩提树下，师兄也曾大骂过我对菩提树的无理。我们之间关于这棵树的争论从未间断，也从未产生过一个明确的结论。师兄依稀打坐于菩提树下，我依旧对这棵无法长出苹果的树不屑一顾。
直到有一天，从未下山的师兄，从怀中取出一枚真实的青苹果，我才稍微原谅这颗麻木不仁的树。在我看来，它即不懂得我的悲伤也无法解决我的饥渴，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尊重它的理由。
每当想起此事，我都尽量将注意力转移到菩提树身那一串文字上，师兄告诉我这是一份比无字经书还要牛叉百倍的八卦文，我虽不懂八卦文深意，但冥冥之中，我感到自己与八卦文之间有着某种心有灵犀的感应。可惜不是善意愉悦的感应。这颗树就像一盏巨大的夜光灯，全部的光线都聚焦于我，无时不刻在监控着我。
树身之上的那串文字就像一道咒语，我不懂其中含义，却感受得到它朝我释放的某些特殊的信号。每有疑惑，师兄总说那不过是两句诗，这两句诗寄托着一份遥远的爱情。
爱情？呵呵，师兄的解释，我从来置若罔闻。他已迷失在有无之间，蜗居于无生涯半生，与对岸有生涯咫尺之间，却裹足不前。
再见了菩提树，今日我便与你做个了结，我要斩断这里与我有关的一切，无论是神，是人，是妖，是魔还是树。
剑入菩提树身，菩提树微微颤抖。青蛇剑竟成了连接我与菩提树的纽带，任凭我如何挣脱，握住剑柄的手居然被一股真气稳稳吸呐，刹那间一段段关于往日的记忆像箭一般朝我袭来。这些让我甚感陌生的片段，无一不在讲述同一件事。
片段之中，我身穿白色风衣，手拿青蛇剑。围着整座无生涯迅速转了一圈。我悬浮于半空，举手在悬崖上写下了“蛇精非精，许仙非仙，女娲不再，法断情缘”十六个大字。眼前是那棵已然矗立了千年之久的菩提树。我不假思索，便举剑朝菩提树砍去。树身微微颤抖。
“你看到了吗？这树真的会动。你一直都在欺骗我！”我怒火中烧望向奄奄一息的师兄。菩提树身滑落一道血痕，落地后与师兄的血汇聚。
“你们惺惺相惜，如今我便让你们共赴黄泉！”我举剑再朝菩提树身狠狠的斩杀下去。一剑两剑三剑，直到剑入树身半径，我飞腾而起一脚将菩提树身踹断。菩提树连根被我拔起。
菩提死了。
“你看，这就是被你捧上天，象征着真善美的菩提。如今还不是一样死在我的手里。”我冷冷说道。
“你逆天而行，怨气太深，仇恨最终带来仇恨，放下屠刀，你的本性并不是如此。静下来。”师兄含着泪水说道。
“放屁，这树与你狼狈为奸欺瞒了我整整十八年，你还想骗我到几时？”我怒指雷峰塔道，“塔下压的到底是何人！？我想亲耳听你说说。”
“即便里面住的是你的亲娘白蛇，那又如何？十八年来，我日夜让你抄写金刚经，静心化去邪恶一面，苍天有道，我已尽力了。既然无法成仁，你杀我便是。”
“杀你？哈哈。我不会那么便宜你们的。我要你们今生今世痛不欲生。”我冷眼瞪着师兄。他却紧闭双眼，口中依旧念叨着“阿尼陀佛。”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亲手将我娘压在雷峰塔下。”
“是。”师兄竟不假思索开口承认，“如果一切都是错，那就是我一人的错，与众人无关，找我一人便罢。不可再滥杀无辜，否则你对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你娘，白蛇。”
“放屁！事到如今你还在偏袒众人。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我娘到底犯了什么错？”
“哎……”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若只论对错，水漫金山便是大错。足以将白蛇等妖打入十八层地狱。上天有好生之德，方才护住你娘性命。如今你大开杀戒，必将引来更大的仇恨，前尘往事本已平息，你大动干戈，恩怨纷争必然又起，你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害人。”
“很好。你们犯下的错误居然还能自圆其说。我傻乎乎活了十八年，就凭你这几句话就想再欺骗我！”
“欺骗你？菩提树本是灵活之物，触之能动。我之所以隐瞒一切，只是因为不想你动一念之恶，一点一丝一厘一毫都不行。你体内神魔两道同在，稍有闪失，便会嗜血入魔。菩提树上八卦文，真正的意思是六字真言，这是一道降妖咒语，本是镇压你娘亲的封印。你斩杀菩提，灭了天机，封印已破，白蛇便可从雷峰塔下自行逃脱。但是你看看，她出来了吗？她不出来却是为何？为的便是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她真心忏悔的苦心。”
我回头望了一眼菩提树，血流满地，菩提已然身死。
“忏悔？她何错之有，需要被压在雷峰塔下忏悔？”
“自古正邪不两立，人与妖之间总需要一个了断。”
“哈哈，可笑！她虽为异类，可曾看到她伤害一条生命？她虽为异类，却祛除了一镇的瘟疫。她救人济世，而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修得是什么佛？你们念得到底是什么经？！”
“是非功过自有评说，降妖除魔是我们的本分。正邪岂容你一人妄断。”
“到底是你妄断，还是我在妄言！我已不是当年的小沙尼。今日如若你有半句虚语，我定杀了你为父母祭奠。”
“冤孽……如果死我一人可化解这份恩怨，我死不足惜。你杀了我便是。”
不知为何，我提不起手中剑。我只是疯狂的呼喊着：“为何你们要这般对待我！为什么？为什么？”
师兄合掌，盘腿而坐。一句句“阿尼陀佛”朝我脑门袭来。我感到全身经脉一阵剧痛。我双膝跪倒在地，獠牙之上的通红的双眼凶狠的瞪着师兄。
“睡吧，孩子。一觉醒来，便会是另一番天地。”
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我最喜欢听着师兄悠悠的笛音幡然入睡，醒来之时，便觉天地一片广阔。无论多么疲惫，多么彷徨，总会睡上一个好觉，然后忘记所有的仇恨与罪恶。
“那些原本就不应该属于你。”师兄说，“你弱小的心灵控制不了内心正邪两道真气。”
我不知师兄口中的正邪到底为何物。但我偶尔能记起，哑巴死于玉笛之下，师兄之手。是的，无生涯上我唯一的好的朋友死于我日夜追随，慈悲为怀的和尚手中。这是一件我无法接受的事实。事实一旦无法接受，人生便只剩下两条狭隘的道路，要不逃避，要不杀戮。我变得躁动不安，嗜血成性。每逢此时，师兄必回抚笛，他说：“睡吧，孩子。放下手中的剑。”
而我也终将睡去。哑巴的出现只是我生活之中的一个小插曲，这个小插曲似乎还不足以唤醒我内心的所有仇恨。即便如此，哑巴还是离去了。我甚至连哑巴为什么要离去，师兄为何要灭口都没有搞清楚，内心便回到了最为干净的一幕，干净得昨日之事都被全部清空。
翌日，春暖花开。我打开房门，伸了一个懒腰，师兄晨练于菩提树下，那是一棵千岁菩提，饱满的枝叶仿似一枚盛大的蘑菇，笼罩于金山寺外。
我微笑着对师兄说：“师兄，又是美好的一天，下棋吧。”
师兄瘦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竟带着微弱的咳嗽，咳嗽伴随着血丝益于嘴角。
师兄感叹道：“老了，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