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西北四街中,属东街最安静。但是花店的位置偏靠东西街的交叉路口,鸣笛声和琐碎的谈话声渐渐交汇嘈杂热闹起来。
洒水车一路欢声跑过,清晨的街道上画着淡淡未干的水痕,像油布上泼洒的水墨。
储良沿着东街一直走,多半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餐店的门前偶尔有人停驻。四下张望,亦没有看见花店,直到快到交叉路口时,才发现了一个小店的门口竖着块小木牌。上面用绛紫色的粗粉笔写着几个花状字体——醉花荫。
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往里看,整齐的木架上摆放着各式的花卉和植株。花的颜色多以淡色为主,看上去透着典雅古朴的风韵,没有想象中的姹紫嫣红色彩斑斓。
储良推门进去,静悄悄的。走在里间,才发现一个人埋首在剪理花枝。
那是一个双鬓染白的老人,抬首看见储良笑得一脸和蔼,眼角细细的皱纹像她手下花叶上凸显出的脉络纹路。
“想要看看什么花?”老人问。
储良连忙摆摆手,笑得灿烂而无害:“阿婆,你这儿需要人手吗,我想留在这里打工。”
老人随即点点头,道:“这店里平时就我一个人在打点,有个人帮帮忙也不错,那你就留下来吧。”
储良露着小白牙笑,诚实坦白:“不过我对花草打理什么的,都不熟悉,您得教教我。”
老人招呼他过去,耐心的介绍给他听。
整整一天,储良算是熟悉了花店里的大部分花花草草。回到小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花墨白先他到家,倚在院中的一颗槐树上,笑眯眯的看着他。储良打了个寒颤。
“今天去花店了?”花墨白问。
“嗯,去了。”储良点头,走进了细细打量对面人的神色,“你干嘛非要我去花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什么目的?”
如瀑的墨发在夜风里吹散,白皙脸庞笑笑靥魅人。“我有说过你非要去?似乎是不曾的。阿良,莫要血口喷人。我只是好心介绍,觉得花店的环境还不错,又很合适你。”
“花店里头本来是不招人的,只有阿婆一个人在打点。”
“但是我知你若上门去,必定会留下你的,不会让你无功而返。”
“你怎么知道?”储良蹙眉问。
花墨白伸手,揉上那张白白的俊脸,“凭你这张老少皆宜的帅帅包子脸,脸上写着‘童叟无欺’,一般的心脏是抵御不了的。”
储良好不容易从魔爪下挣脱,便听见魔爪的主人凉飕飕地道:“我饿了。”
“哼,我就知道,给你带了江南名吃——叫花鸡。我从东街回来的时候随便买的。”
花墨白左手接过纸袋,香味诱人。右手又顺势掐了掐那张白面馒头脸,“我知道是特地给我买的,‘随便’二字不过是起强调作用。”
两人在院里趁着月色,把叫花鸡分摊着吃了个精光。
花店的阿婆大多时间都在修剪花枝,自得其乐。储良也用心学着,逐渐应心得手。
店里的生意冷清,偶尔有人路过,会带走几株。而很多时候,半天也没有人光临。储良倒是落得悠闲自在,专注地与盆中花草打交道。
今日黄昏,花店里来了一个储良意想不到的人。
拄着拐杖的少年,缓缓推开了透明的玻璃门。取下斜跨在肩上的包,放在一旁的花架上。然后一瘸一拐的向里间走去。
储良站在一旁,错愣不已。他,明明看到了自己的,视线一扫而过,眼中却无半点波澜。犹如只是看见静默流淌的空气。这是——被忽视了,忽略了?
少年看见老人,嘴角晕开若有似无的弧,“阿婆,我来了。”
“小凉,你来了啊。”老人招呼。
“嗯,今天想过来画一组栀子花的插画。”
“那你自己去画吧,栀子花就摆在进门的左边那里。”老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了指门边白色的花簇。
少年点点头,走过去,速度很慢。双脚不平衡。
储良这才发现,花店一隅闲置的木质三角画架是何用处。
少年支开画架,拿过自己的包,从里面取出画具,一一摆放在地上。双手灵活,很快就准备完,开始坐下来调试水墨。
他身旁的栀子花开得正好,小叶重瓣,米白小花如棉絮般缀在枝桠上。
西沉的阳,洒下渺茫的天光,拉长到东街的尽头,一路绰绰的影。少年背对着落地橱窗,像一尊完美的雕像定格。只有他骨骼分明的手衔着竹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笔,又一笔的墨色晕开如水中涟漪。
储良看得出神,手指被长叶下的疏齿割破,一疼,才收回视线。等到再望过去时,宣纸上,墨色笔尖勾勒成花型。
少年却突然收回了笔,眉间蹙起。
夕阳折射出斑斓微光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储良回首,才发现一个长发微卷的女生站在橱窗外面,她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少年。
穿着米黄色的印花短袖和蔚蓝色九分休闲裤,黑色长发顺着单薄的背垂下,发尾像细小的波澜卷起。身后的影子被西沉的阳拉得很长很长。
少年开始慢条斯理的收拾画板上的东西。那页画纸上,墨迹未干,他蹙眉,似是不满意,揉成一个团,扔进包里。
阿婆走出来,看见这幕,有些惋惜的感叹:“小凉啊,你还是个孩子,何必对自己要求那么高。你那些画,阿婆都觉得好,旁人看着也觉得好,只是不中你自己的意……”
少年勾唇一笑,也不多言。把画架放回原处,把包斜跨在身上,“阿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唉,自己路上小心点。”
储良看少年拄着拐杖,本想过去帮忙,但是转念一想:那样高傲冷漠的孩子,又怎么会接受自己来意不明的帮助。便还是算了。
花店橱窗外的女生,目光不曾离开少年身上。但她亦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半步,甚至她明明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也只是徒然张了嘴,却无音。
直到那抹清癯的影子,消失在街角。
女生走进花店,明媚笑着,和阿婆打招呼,明显是熟人。
“小饰啊,刚刚怎么不进来?”阿婆问。
“您又不是没看见,刚刚顾凉在呐。”笑容变得苦涩起来,“他——不希望看见我的。”
“可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呀……”阿婆笑,满脸和蔼。拉过储良,道:“这是花店里新来的小伙子,叫储良。”又指着女生道:“这是我们花店的老顾客了,呵呵,叫夏饰。”
“你们年轻人聊聊,我还有盆花枝要打理。”
后来,储良慢慢和夏饰熟络起来,才发现这个女生完全不是第一眼所见的文静模样。爱笑,笑容灿烂,明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还有些张扬,偶尔还飞扬跋扈。
只是当储良问及那个少年时,她却突然沉寂下来。眼里的星光更甚,声音却渐小,似乎在呵护一个陈年旧梦,声音大了,就会梦醒。
“他叫顾凉,和我同是V中的学生。我高二,他高三……”夏饰静静的回忆起来,“刚进高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