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觉得自己就像竹小一说的一样，脑子蠢，无可救药。不然与竹小一同吃同住那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女子呢？
当时她浑身是血地躺在草丛里，他就发现她真是与众不同，穿的袍子亮闪闪，皮肤也白得亮闪闪，比他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俊多了。
他想照顾她，他想亲近她，她却十分凶悍地朝他呲牙，就像一条愤怒的小狗。好吧，他不动她就是了。
他与老乞丐将讨回来的最好的吃食给她，细心照料她，她终于好起来了。但还是不喜欢说话，眼睛里全是恶狠狠的恨意，偶尔看他一眼，他胆战心惊。
不知过了几年，三人一路行乞到了梧桐镇，那年冬天特别寒冷，老乞丐没多久就死了，她也咳嗽得厉害，夜里喘不过来气。他心里害怕，担心她也会向老乞丐一样离他而去，那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昏昏沉沉躺在他们栖身的破庙里，他扶着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拿块破布帮她擦拭手心与额角的汗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仔细看她，虽然她一脸都是脏兮兮的，但那五官深刻精致，比他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真让他羡慕……看着看着，他渐渐睡着了。
第二早一睁眼他就骇了一跳，她已经醒来，正叉着腰凑在鼻子跟前打量他。“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一通连珠炮，他笨嘴笨舌，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傻笑。
接下来几天，她就跟发了魔怔似的，又哭又闹，上蹿下跳，什么偷酒喝呀，跳河呀，上树啊……他没看出来她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她的脑子在风寒中烧坏了？不然怎么什么都记不得，还如此疯狂？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跟着他出去讨饭。他放了心，只靠他讨饭要养活他们两个，太不容易了。
不过他发现她似乎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凶巴巴的，但看着他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种叫疼爱的东西，生起气来还揪他的耳朵，揪得他心里甜滋滋的。
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这么对他，冰冷得吓人。性子也比以前乖巧伶俐百倍，讨得的吃食又好又多，但从来不独吞，都分给他。她还为了他跟小镇子上的那些坏孩子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他渐渐把她当成哥哥，依赖她，信任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本来会这样讨着一辈子饭。这没什么不好的，反正除了讨饭，他们什么也不会不是？
但一切都在那个外乡人到来的时候结束了。那是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男人，又冷又酷……当然了，这些形容词是他后来跟着小一到了洛城，学会念书写字又长了见识之后才懂得的。当时他只觉得这个男人太不同了，跟竹小一一样的不同。是她首先发现了他，还说要跟他走出梧桐镇。
她要抛下他？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一起讨饭，一起躲雨，一起在河沟里抓鱼，现在她说走就要走了？他不干，唧哩哇啦的哭。但她苦口婆心地劝他，还告诉他她的梦想：她想在广阔的天地里去看一番，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的话他听不懂，但她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在铁匠的铺子里当个小学徒。铁匠夫妇很和气，日后当个铁匠他也很愿意，但他舍不得她。
她又说以后混好了会回来接他。他这时才醒悟了她已经决意要离开梧桐镇的，再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他就让她放了心的走吧……但愿那个外乡人是个好心人，会帮着她实现她的梦想。
他装作不在意地转身去拉风箱，听得她的脚步越来越远，心想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心里酸涩难当，终于抽抽噎噎哭起来了。铁匠夫妇都劝他，说她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接他。但他知道他们是在安慰他，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说不定她就迷路了，就忘记他了……
日复一日的，他拉风箱，挑水，还向铁匠学习打铁。
开始他都不敢靠近火炉，又生怕红通通的铁星子溅到身上。但渐渐的他发现那炉子里的火苗很可爱很暖和，欢快地一跳一跳，就像竹小一一样。那烧红的铁皮儿也是有生命的，只要锤锤打打，就能变成各种形状。
他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从小乞丐转型成了小铁匠，偶尔想起竹小一说的“铁匠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不禁乐得呵呵直笑。他又开始以为就这样了，在小镇当个铁匠过一辈子，这就是小一为他安排好的命。
没想到，她却真的回来梧桐镇找他，就在走了仅仅一年之后。
那时候他正在奋力打铁，火星四溅，铺子门口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妇人的发式，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
梧桐镇何时来过这样不凡的人物？他打着铁，早好奇地用余光把他们看了好一阵儿，半晌才想起也许这二人是来买兵器的，这才连忙出声招揽：“夫人，请您站得远些，当心火星子……若是要看兵器，请从一旁的边门过去，墙上都摆着呢。”
那女子又仔细看看他的脸，扑哧笑了：“阿青！一年不见，你打铁的技术这般娴熟，还懂得礼节了？”
谁呀？她认识我？他停了手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似乎是有些眼熟……
“我是竹小一呀，笨蛋！”那女子欢天喜地地瞧着他：“如今哥哥我混好了，回来接你呀！”
竹小一？怎么会？她是竹小一……竹小一是女的？
“小一？”他难以置信，放了铁锤不由自主向她走过去。她欢叫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男子一步挡住：“夫人，小心些。”
她脸上一阵不乐意，嘴里嚷着：“尹扬你这家伙老把我护得死紧，我哪有那么娇贵！阿青阿青，你快些过来让我拉拉耳朵，重温一下旧梦！”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这样说话的，真的是小一呀！她这么美……穿得这么漂亮，还有那么帅气的随从……
她走了，嫁人了，成了尊贵的夫人……之前她是扮男装骗他的……她真的回来接他了！
他一步走上前去，激动得心里一团乱麻，见着她伸手在他耳朵边比划一下：“哎……阿青你长高了，我都够不着……”
他连忙将身子低了一些，让她顺利地揪住他的耳朵。她哈哈笑了：“阿青，你还是这么蠢！”
他是蠢哪！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她是女子。她怎么能那般有勇气，以女子之身跟着个陌生男人就走出了梧桐镇，如今还衣锦还乡。
“阿青，跟哥哥走吧，我们到京城去，去看山看湖，看漂亮姑娘，将来好好生生娶一房媳妇，好不好？”她问他。
当然好了。怎么不好？他从来就依赖她的，她就是他的主心骨，她说什么他都听。他以为她离开他，二人就再无相见之日，却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决意不会抛下身边任何一个人的。她尝够过被抛弃的滋味，深深懂得那无望等待的煎熬，又怎会将这些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呢？
她走了，又回来。
她走得再远也从未忘记过要回头伸手，再次给他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