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魅惑的嗓音和金灿灿的眸子，哪有德朗半分影子！
月光面色骤变，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双手摊开，失神了半晌没说话。
“雀儿在此迎接公子！”白露此时单膝下跪，朗声说道。
那人轻身一跃而起，透过巨大的乌桕树，负手凝望着山梁，跃身离去。
“今夜子时，凝真观等你。”空谷中，一阵飘忽的声音传入耳中，人已经消失不见。
山风裹挟着满地的红叶卷席层林，巨响犹如波涛狂澜拍打山梁；时而扬起尖锐的悲呜，如妖魅呜咽。
文烨凝神注视着月光，见她神色涣散，如木头杵在那里。
“月光……”白夫人轻唤月光。
只见月光瞳孔紧缩，眉峰集聚在一起，轻声说道，“不用管我，我要守护离娘草。”
白夫人楞了半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个人不是德朗。”
“娘亲放心，月光明白。”话音一落，月光便也头也不回地绕上山梁，闪身不见。
神女峰前。万峰磅礴，烟霞缭绕。一白一蓝两名女子迎风而立，正是月光和巫云。
“这块翡翠玉镯还与你。”巫云将玉镯递出，“只因德邦已入怨灵寒冰阵中，我来不及给你做这个结界。如今，也用不着了吧……”
月光的双眸在阳光的照射下灼灼闪光，她瞧着眼前真容显露的巫云，问道，“请圣姑实言相告，当日你与白露缔结的条件是什么？”
巫云看了月光一眼，“既然是缔结，我又怎能告知于你。”
月光垂下眼脸，轻声道，“月光明白，圣姑没有出手保全德朗必有苦衷。那，你能告诉我德朗的神魂在哪里？”
巫云转过身去，凝神望着滚滚长江水，良久方道，“如你亲眼所见，他已经魂飞魄散。”
月光牵唇一笑，“不可能。”
巫云“哦。”了一声，“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你……”月光负手相望，凑近巫云，盯着她的眼眸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德朗命悬一线，他的兄弟却在这个时候闭关修行，不合情理，此其一。其二，当日在圣泉水潭，灵芝草唾手可得，德朗却宁死不允许我摘下它。”
一听到灵芝草，巫云眼中的两颗瞳仁微微一缩，便是这细如发丝的变化也没有逃过月光的眼睛，她看着巫云，“德朗答应过母亲，他会想尽千方百计存活于世，不可能眼看着活命的机会轻易放弃。除非……”她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缓缓放落下来，调整呼吸，让眼中翻涌不息的波澜归于平静，“除非，你们早已磋商妥当，有更好的办法暂避此劫。”
巫云眼睑微垂，薄唇轻启，山风吹动额前的长发，随着衣袍四散翻飞，“巫云明白姑娘此刻的心情。送德邦此时闭关是德朗的意思，他不愿意亲兄弟眼睁睁看着他变为劫灰。至于灵芝草，巫云感激他顾全大局，牺牲自己。灵芝草是大巫山的圣物，关系着川楚巴人的命运。德朗不愿意手沾因果苟活于世，那是他的大智慧。”
月光看着巫云面无表情地说着话，平淡无奇的目光却如同一把利箭穿胸而过。她摇着头，愤而怒道，“你何苦如此！告诉我真相又有何难，难道怕我不愿他存活于世吗？”
巫云看向月光，“你想知道的真相我已悉数告知，如果放不下心中执念，你还可追随离娘而去，落个念想。”
月光浑身颤抖，只觉胸口犹如巨石锤擂，待要开口，“噗”地一声，一团鲜血便喷到手中。巫云看着她楞了一下，转身要走。
却见月光纵身一跃，跳入长江中去。
月光听到耳边呼呼地风声，血液一直往脑子里涌上去，她睁着双眼看着呼啸而去的风景，脑中想起当日从天坑跃下，德朗说如同他们一起轮回的道路，如今这路上，只剩她孤身一人，罢了……
“算你狠！”巫云眉头一拧，随即翻腾而下。
当巫云的手探至月光的腰间，她才长吁一声，闭上双目。
“逼我没用，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记得一年之期，带离娘来巫山解蛊……”
巫云的声音犹在耳边，月光却已经躺倒在神女峰下。
待她回到山间石屋，白夫人将包袱收拾妥当在塌边等待多时。
没等月光开口，白夫人说道，“我等你很久了。寻思着你要跟着离娘，也该回来跟为娘道个别。”月光点点头，“月光对不起娘亲。”
白夫人将月光额前的头发拂向后脑，露出漂亮的面庞，她凝神片刻说道，“我这就回南京，日后你看到玄武湖边‘百医锦堂’便是你的落脚之地了。”
“娘亲当真要开医馆？”
“当然，为娘日思夜想，难得有机会实现。”白夫人微笑着说道，“十八年前，锦堂医馆是你的父亲白虎对我承诺，他不在了，我自己开起来也是一样。”
月光看着母亲，思潮翻涌，相处的日子不长，在这世上最信赖依托的，除了她还有谁？
白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拿出两本书来递给月光，“德朗不在了，我打算带回南京，寻个机会亲自交给雨薇夫人，你觉得呢？”
月光拿过手，“德朗当日离开南京的时候，带走的除了翡翠珠外，就是这本《辞典》。我想这本书对他很重要，至于这《奇经八脉考》，却是鸡鸣寺的老僧特意交代给德朗，不知有何玄机。”
月光欲向婉裴讨得这两本书带在身边。
婉裴若有所思，循循说道，“这东西是德朗钟爱之物，你带着不方便。巫云让离娘一年之后到巫山解蛊，我想到时候这里还有一番热闹。不如我帮你收着，一年以后我带来给你。那时候，你再答复我，是继续跟随离娘还是随我回南京如何？”
月光无奈，苦笑道，“娘亲总是深谋远虑，月光除了答应，还有其他办法吗？”
说罢起身要走，却从《辞典》里面飞出一张卡片。
月光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中四男一女，一对年轻的夫妇端坐于前，三个稚童围坐膝下，仔细一看，不正是德朗一家五口。
白夫人也看着照片，不禁感叹道，“那个时候雨薇夫人真美啊！德朗十二、三岁的模样，看起来已经很稳重了。”
月光看着白夫人，问道，“娘亲如何认识雨薇夫人呢？”
白夫人淡淡一笑，“连德朗和他的父亲都未必知道。当年‘玄武’在北方的江湖地位无出其右，她年纪轻轻，手下至少三千人听命于她。光绪三十年，我与你父亲白虎奉命前往承德办差，她是当时的北方统领。那时大家都年轻，性格相投，我给德朗的那本《行气玉佩铭》便是她当年传授给我的，她，算是我半个恩师吧。”
“噢！”月光心中一叹，想起初见雨薇夫人，她柔媚无骨的模样，谁能想象居然是秘密统领几千人的组织头目。“为何后来她修为全失，嫁给国民政府的寻常官员，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了呢？”
“寻常官员？”白夫人看了月光一眼，“能够过寻常人家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我和你的父亲花费多大的代价，才算勉强脱离组织，雨薇夫人仅仅废弃修为便嫁为苏妇，如何寻常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组织？”月光犹豫着，还是忍不住问了。
“各朝各代，组织都是存在的，延续在我们的血脉之中。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倒追溯不清了，那日在船头遇到的丹增活佛，鸡鸣寺的历任主持，还有古浪的将军庙方丈，这些不都是组织成员吗，大内银饷秘密供养，为社稷分忧，便是我们的使命。前朝我们直接听命于和硕恭亲王，雨薇的父亲便是这个组织的最大统领。恭亲王屡遭贬斥，最后慈禧太后利用中法冲突，干脆罢黜了他，我猜想雨薇是在襁褓中便被送出大内由某人抚养，至于详情是我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的。”
月光频频感叹，仔细看着照片上一家人温馨团圆的场面，还有德朗略显稚嫩的胖嘟嘟的面庞，仿佛看到半年里夜夜如炼狱般的煎熬中，他便靠这张照片的力量在强撑求活的信念。
白夫人见她暮然间眼中水雾迷蒙，安慰道，“痴儿！德朗此番消散，未必不是已达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呢。”
……
子时将至，残月斜挂。
月光跃过墙头，独自跪拜于妙用真人神像前，焚香而告，疏影绰绰，暗香浮动。
“夜欲醉，酒堪浓，子时更漏候故友，诉予神明前，可达天听否？”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还有些故意咬文嚼字。
月光起身转头望去，紫薇树下，斜靠在花坛边的一个人影，婉转轻佻的神情，低沉魅惑的嗓音，还有闪着灼灼金芒的眼睛，提醒着月光，他不是德朗。
月光微怔片刻，皱眉往前几步。
“你喝酒了。”
“微醺而已。奶奶给我吃的东西一股酸腐臭气，喝点酒盖一盖味道。”离娘慵懒地靠在紫薇的老枝上面，扬手朝唇边一放，做了个手势，“保密。”
“奶奶对你真好。”月光上前斜睨他一眼，问道，“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当然知道，这人世间，什么事能瞒过奶奶的法眼？”离娘垂眼笑着。
月光低头驻足，“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求她。”离娘收敛笑容，“我跟她要你。”
“为什么要跟她要我，我又不是她的人。”月光觉得离娘的话匪夷所思。
“你怎么不是她的，我们三个都是她的，你不记得了？”离娘说着，便探出身子，伸手掰过月光的下巴盯着她的脸看，仿佛在思量什么。
月光拿下他的手，侧头走到他的身边，“可惜我误将那人当做是你，在他身边呆了足足半年。”
离娘眼睛里掠过一丝幽光，“你一直都想跟的人是我，受我庇护？”
“难为你还记得。”月光募地一笑，眼中如花瓣落入春池，荡起阵阵涟沥。离娘的眼眸掉落进去，半晌才喃喃说道，“我竟不知你这么好看。”
“别伤心，可怜人。”月光说着，忍不住笑了一笑。
二人就着月色聊了一会，眼见东方吐白。
离娘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对月光说道，“走吧，带你去见奶奶。”
月光顺从地点点头，心道，“指不定是奶奶要见我呢。”
转过巫山小城，在山边的一间茅屋里，月光见到了传说中的韩奶奶。
高手相见，靠气场打招呼。菜鸟跟高人碰头，能看到什么呢？
月光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光见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身上一件鸦青色的长袍子，腰间束着一根锦带，镶着各种颜色的宝石，里面还别着一根碧色玉箫。韩奶奶的衣饰带着些许藏地特色，耳垂松松垮垮，挂着一对硕大的绿松石，一眼便看出不是当地人。
倒是白露，身着时髦的短褂旗袍，跟在船上相遇时多了一份从容和冷傲。她依旧不咸不淡地跟月光打招呼，“月光姐姐。”
白夫人曾经说过，韩奶奶是个近乎神仙般的人物，鼻子闻一闻便能把月光从骨头心到头发尖打量个清清楚楚。从她进屋到现在，韩奶奶别说看她一眼，连动都没动一分一毫。仿佛她就是这屋中一件摆设样，她闭着眼睛摩挲着手里的一串珠子。那串珠子通体透亮，泛着荧光，不知什么来头。
离娘收敛适才的慵懒，恭恭敬敬地低头问好，“奶奶，这便是月光……”
月光自然明白她是来闯龙潭虎穴，不比离娘想得如此简单。
韩奶奶点点头，眯着眼睛总算开了口，“忠不事二主，马不跨双鞍，你，自己跟离娘好好说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