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虹找到爸爸的时候，见他嘴里正叼着烟，站在窗前，窗户大开着，风从窗户里肆意向内灌注。
“爸爸，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唉，我现在什么都没心思想，一切等你妈好了再说吧。一直以来我都亏待她，没跟我过几天好日子，想着现在面条厂上轨道了，总算能让她享享福，没想到……”
李志军把烟夹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解释：“心里闷，就抽一支啊。”因为李晓虹一直强烈的反对，他好久都不怎么吸烟了。
才几个小时，李志军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室内灯泡的光照在他身上，那张原本意气风发的脸现在都是满满的疲倦。
这件事，对爸爸的打击看来巨大，也许它的创伤，并不比妈妈流产的伤害小，不过一个在明面，一个在心里罢了。
李晓虹可以理解，爸爸从无到有发展起来的事业，曾经那么呕心沥血，说是他的孩子也不为过。更别说人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尘埃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爸，你和我说说你们面条厂的事情吧。”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听着呜呜的风声，李志军想，此时也许只有在大女儿面前，才能说一说那给予他梦想和重击的面条厂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太好了，这段时间，我都像在做梦，就怕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想到，梦醒得这么快，想我刚刚创业的时候……”
这一天晚上，李志军说了很多，对于想要了解的情况，李晓虹也都知晓了。
“爸，这事不能这样就算了，我想我们应该这样……”
“一切都等你妈身体养好了再说吧。我现在知道，其他可能都是一场空，只有家里人都会为你担心，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身体重要。”
“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志军天天照顾张梅英，有空就去守着商店，什么都不让她干。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张梅英再也不想在床上躺着了。一向忙碌习惯的人，一旦完全无所事事，觉得整个人心里都像长了草一样荒了起来，再说她也不舍得李志军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干家务。不是家里人压着不让她起来，她早一个星期前就要开始干活了。农家人，哪有那么娇贵。
留李晓路看家，三个人一起去了县城。
看到他们三个，魏国泰明显有些惊讶。张梅英经常来县城补货，每次来都带一大堆东西过来，有时候带着李晓虹，有时候自己一人，两家来往很频繁。可今天明显不是他们平时来的时间，魏国泰一边想，一边非常亲热地迎了他们进去。
“小姨，姨父你们怎么有空过来？”陈景玉去给他们倒水，都是自己人，魏国泰看他们明显有事，直接就问道。
景玉端水过来后想出去，顺便把李晓虹也带出去，留空间给他们几个谈事情。看她要走，魏国泰拉着她说：“你我夫妻一体，有什么可避的？再说小姨她们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也听听给参谋参谋。”
看表嫂一脸感动的笑容，让李晓虹不由想这个表哥手段就是高，也怪不得表嫂一直对他死心塌地。
“是啊，景玉，你也帮我们分析分析。”
“国泰，你姨父的职务被撸掉了，说是我们生了二胎。那都是他一手一脚拼出来的，我就是咽不了这口气。你说，计划生育真有那么严重吗？”
魏国泰苦笑，看现在各个村子墙上刷的大标语，“该刮不刮，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屋牵牛”，就知道计划生育形势有多严重。
政策是好政策，他自己肯定支持，可轮到自家人身上，却还是那么心疼。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政策是在1985年变成基本国策，但严峻来说也是现在，像你们这样已生过二胎好几年的，有点小问题，倒没那么严重。”
“是啊，如果因为这个要撤你姨父，为什么早不撤晚不撤，正赶着面条厂上轨道了来撤，我就是不忿这个。”
“你小姨还因此早产了，都怨我，不回去给她说这个事就好了。”
“你不回来跟我说，天天在所里看那个人脸色啊。”
“小姨流产了？”魏国泰身子前倾，一股迫人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张梅英动了动，又稍稍坐直了些。
一时之间，李志军觉得梅英的这个外甥，气势也太强了。不过，他久经风雨，倒不为其所动。
“嗯，我妈听到消息太激动，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李晓虹接口道。
看了眼平静的表妹，魏国泰发现还是小看了这个小表妹。很多老家成年人见自己生气时都噤若寒蝉，表妹却混若无事。不过刚才魏国泰是一时激动不自觉，现在发现后自然收敛了起来，仍是那个温和的谦谦君子。
“那个人的事儿，不一个系统，我原来还真没注意到，现在听你们说了，我先去问问情况。小姨你们先等我一会儿，景玉在家陪着小姨聊聊。”
说着，他穿上外套出去了。
李晓虹让爸妈来表哥这里的意思也是这个，表哥在那个位置，得到消息比他们容易得多。
“小姨，你们别急，国泰先问问情况，我们才好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就是麻烦你们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都是自家人的事。”
几人聊了一会儿，国泰就回来了。
“是粮食局一个副局长的亲戚，看你们面条厂红火，就起了心思。”
“我让他好来不好走！”当他魏国泰的小姨父，是那么好招惹的吗？
“你们现在是什么打算？姨父还准备回粮所吗？”
“我听晓虹分析了，原来想着粮所旱涝保收，不管啥时候都少不了它，是个铁饭碗，不舍得离开。现在出了这事哪里还不明白，想着吃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管，像这次一个小小的调动，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所以，粮所我是不准备回了。”
李志军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也完全想清楚了自己的路，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这下魏国泰倒有些好奇，他还以为小姨一家过来是为了让他帮忙重新回粮所负责面条厂。
这倒也不是不能做到，必竟是姨父一手创立的，又慢慢让它壮大，生二胎的事，他们那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
却没想到，姨父却要离开，这个时候，可不是一般人都能下定决心的。如他所说，这可是个铁饭碗，而这一切，却是受了表妹的影响。
想到这里，他又重新注意了表妹，仍是那样平静的面容，像说的不是自己爸爸的去留前途，而是今天吃什么饭一样。
“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想爸爸办停职留薪，然后自主创业。”李志军点头。他已想明白了，要重新来过。他就不信了，他在粮所时能把面条厂做好，论到自己创业，他会做不好。
听到这话，魏国泰开始更加重视表妹。
上次结婚，小姨说是听了表妹的话送重礼给他们，他还想着有小姨在给表妹脸上贴金的成分；等到表妹给老孙出主意，他以为那是表妹熟悉的生活，只是有观察力。听老孙表扬表妹，还以为有看在他面上夸张的因素。却没想到，表妹真有这样的决断。
是的，决断，这个品质是许多成年人都难有的。有不少人，满腹经纶，做事的时候却优柔寡断，这样的人是成不了领头人的。而只有在什么时候明白要做何事的人，做得了选择，下得了决定，才能一步步走得更高。
“那你们来这是？”魏国泰有些奇怪。
“第一，不想让接替我的人那么好过，如果不是他，梅英也不会损害了身体；第二，我想开个厂，想让你给参谋参谋。”
“他不是喜欢调工作嘛，我来想办法把他再调一次，我记得前段时间还听人抱怨，说方山乡缺人缺得厉害。”
方山乡，那里除了一堆光秃秃连草都不怎么长的石头，什么也没有，并且外出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进去容易出来难。表哥可不是善茬啊。李晓虹默默给表哥在心里标了个红色标志：不能惹。
“国泰哥，这事不需要你出面欠人人情。”李晓虹插话道。
“哦？”
李晓虹看向了表嫂，“不过得麻烦表嫂了。”
“我？”景玉用手指了指自己，有些奇怪。
“是啊，当时爸爸开面条厂，粮所没钱，可是托人好不容易才向银行贷到款。这两年面条厂效益一直上涨，但为了扩大生产，原来钱还过之后又贷了不少。并且因为面条厂信誉良好，这次贷的比上次还多呢。”
“这事我知道，优良资产更容易贷到款嘛，快一年了吧。”
“那钱也要到期限了，该还了吧。”
“你说得不错，我会给行长提议的。”叶景玉想，反正行长是爸爸的老朋友，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几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那时候，有多少人来我家里，求我爸给他们一个活干。可是到了爸爸被免职，妈妈流产这么久，除了后来跟着爸爸的王叔，没有一个人来看看爸爸妈妈，为爸爸说一句公道话，既然这样，面条厂是爸爸建起来的，爸爸要走了，还让它归于最初吧。”
这个表妹，也不能惹啊。
国泰还只是想着把那人调个偏僻地方，表妹却想着毁了整个厂。叶景玉在心里给表妹标了个红色标记：高度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