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常在忽然大哭起来，扑向莫千尘足边，“陛下！陛下！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为什么你只相信这个贱人，却不顾臣妾对您一片真情！陛下……臣妾侍奉您多年，为什么您心里还只记挂着这个当年冲撞您的贱人！”
莫千尘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的一般的脸庞，轻轻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该倦了。以后宫中有什么事尽可放手交予贤妃去做，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秦时初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秦时初，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祺常在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椒房殿，她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秦时初，只要你在她身边一天，一定会害死她！我就睁着眼睛，只看着那一天！”
秦时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玉娆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大人，你从未做错过事么？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这个人，本身就会害死别人了！本宫劝你一句……”
秦时初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玉娆话因未落，他一把躲过淑妃座边高几上搁着的一把小银匕首，手起刀落，瞬间，胯下有血泉喷涌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这是秦时初在失去知觉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我怔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直到安玉娆摸到颊边带着秦时初体温的温热血液时，才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吴贵人第一个扑进了莫千尘怀中，所有的嫔妃惊得面无人色，仓惶退开，几个胆子小的已然晕厥了过去。侍女和嫔妃的尖叫声、哭泣声、曳衣推桌奔逃声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淑妃两人稍稍镇静些，极力主持。
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太医！太医！钰妃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尽头，空洞打开的殿门外，霓裳下是倒在地砖上的钰莹，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秦时初身下的血泊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钰莹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钰莹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秦时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莫千尘很快来到我身边，一把抱起钰莹直奔棠梨阁，怒吼道：“太医呢？太医！”
我仓促跟上，回首见凤座上端然而坐，含着一缕寂寥笑意的皇后。
棠梨阁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卫墨已经奉诏前来看顾钰莹，一边为了方便医治他的先生，秦时初也被权宜搁置在棠梨阁偏殿。一宫的太医、稳婆几乎全挤在了灯火通明的棠梨阁。
皇后不被允准前来，只留在椒房殿与淑妃收拾残局，顾贵人和吴贵人安置各宫妃嫔回宫歇息，顺便陪伴因劳累而身体不适的贞贵嫔，海棠与纸鸢带了两位皇子暂且回承欢殿照顾，打点一切未尽事宜。
钰莹被送进内殿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地声音，再无半点动静。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来，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惊肉跳，几次要冲进去，小林子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进去，卫太医正在为钰妃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说罢小声道：“娘娘照照镜子。”我才发觉下颌两个深紫色指印，若被钰莹看到，难免又叫她受惊。于是只得按捺下来，坐着静候。
春桃絮絮在耳边抽泣道：“方才皇后遣了人去安排祺常在，好像是良妃身边的人跟来想送一送，侍卫又不许，在咱们宫门前争执起来了。言语间惊动了娘娘，娘娘本来睡着，醒来时听说大伙儿都还在皇后宫中，本来就心里不安。又听见她们争吵，少不得去问个究竟，结果那丫头嘴快说漏了，说钰妃娘娘和贤妃姐妹情深，今日贤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良妃都极力声援。今日宫里好大的风波，纸鸢姑娘来了都瞒着娘娘，为的就是怕娘娘动了胎气，谁知娘娘自己听见了，一时急起来便往皇后宫中去，结果奴婢才陪着娘娘才到殿门口，就见秦太医……秦太医……”春桃想也不敢回想，骇得捂住了脸，哭道：“娘娘当时就惊住了，奴婢也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发现时才看见娘娘已经出红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拦着，断不让娘娘出去。”
我心底冰凉，抬起头死死盯着站在碧纱橱边泪光盈然的安玉娆，目光如要噬人一般。
“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着她，“你明明知道钰莹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惊吓，你的丫头还那么巧跑到棠梨阁前闹起来。安玉娆，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安玉娆微微噤声，凄楚地摇着头，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别怪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我嫌恶地甩开她的手，她神色楚楚地望着莫千尘，戚戚道：“陛下！”
莫千尘的心思只专注在内殿，不耐烦地朝她摇摇头，不加理会。
她见莫千尘并不看顾她，旋即带了一抹无望与凄楚的神色，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雪儿也是无意的。如果我知道会这样的话，情愿是自己替姐姐受苦！”她望着我，盈盈道：“姐姐，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
我忍不住心底的伤痛与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脸上。掌心与细腻的肌肤相触时心底有本能的恶心泛起，响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顾，莫千尘蹙眉道：“兮儿……”
这一掌拼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震得手腕发麻，手心隐隐作痛。玉娆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点血珠。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道：“是丫鬟无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数！钰莹母子平安便罢了，若有半点差池，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安玉娆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闪而过，她飞快一个耳光扇在自己脸上，下手不轻。她啜泣道：“姐姐打的对！是玉娆管教下人不善，才闯出这弥天大祸！”她唤进雪儿，雪儿慌忙跪下请安。
玉娆指着她恨声道：“你还有脸向本宫请安，你惊了钰妃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宫心里不安！”话音未落，雪儿脸上早劈劈啪啪挨了好几下。玉娆手上戴着成套的金护甲，下手毫不留情，不过几下雪儿两颊便是已高高肿起，留下十几道皮开肉绽的血痕。雪儿早已吓得傻了，也不敢护住脸，更不敢求饶。雪儿上来劝道：“娘娘当心自己身子。”
玉娆气得发怔，含泪道：“本宫与钰姐姐一同入宫，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这蹄子好不懂事惊了姐姐的胎气。若有什么闪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还要这身子做什么！”说罢又是一掌狠狠击下，玉娆臂上带着一尺来长的缠臂金，手上一用劲，雪儿额头被刮出极大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痛晕了过去。
我咬着唇冷眼不语，到底是莫千尘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叹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细身子！贤妃也是在气头上，说你说重了几句。”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雪儿，“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乱棍打死。”
玉娆欲言又止，抿一抿嘴唇道：“陛下说的是。”她怜悯地看一眼雪儿，再不回顾。
过了片刻，太医进来道：“回禀陛下，秦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了，性命也无大碍。可是……可是……”他踌躇片刻，搓着手看看我与安玉娆，为难地低下头。
我顾不得嫌疑，道：“你说。”
太子“嗐”了一声，叹道：“只是与宫中内侍一样，子息上再无可望了。”
我心底一凉，强忍住眼中泪意，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女端了参汤上来，莫千尘烦闷地一气喝下，“怎么还没有动静？”玉娆拈起绢子擦一擦莫千尘额头汗水，软语道：“陛下别急。”
我端起参汤假意抿了两口，掩住沁入汤中两滴泪，不觉愧悔难当，时初，时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过了多久，卫墨满脸大汗出来，深深吸一口气，“钰妃娘娘受惊早产，此刻已经不好。微臣医术浅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秦太医照料，素日是什么情况微臣也不清楚，实在回天乏力。”
莫千尘的手掌紧紧抓着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
“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一直没有醒来。娘娘出血过多无力用劲，孩子的头一直出不来。臣以固冲汤给娘娘服下也不见效。臣不知娘娘是何体质，不敢滥用止血汤药，若是秦太医在……”
莫千尘面上微见悔意，转身默然。太医忙俯首道：“秦太医已经醒了，只是他现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为娘娘接生。”
卫墨道：“不能下地也无妨，先用担架抬进来。即便不能助娘娘顺产，秦太医素知娘娘体质，也可一同斟酌用什么药。”
莫千尘微一沉吟，我含泪道：“臣妾无罪，秦大人也无罪。秦大人无辜受罪已是罪过，若再拖累了姐姐与皇子，如何担当得起。”
莫千尘颔首道：“罢了，抬他进去。”
秦时初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细细一缕，仿佛一阵风都能断绝。卫墨切了参片放在他舌下，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原本苍白得如同棉纸的脸庞泛起一点死灰里燃起的鲜红。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咳着道：“钰妃是心气逆转导致难产，她原本体质温厚，先用山参吊住精神，再服升举大补汤。”他本就气息微弱，说上三两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
卫墨依言备下，着人抬了秦时初进去，约摸一炷香功夫，稳婆出来时眉头已宽了两分，福一福道：“按秦大人的药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秦大人说还要盐梅七个烧灰为末，再用陈槐花一两，百草霜半两为末，烧红秤锤淬酒让娘娘饮下。”
我手中紧紧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听稳婆说钰莹好些了，心中一松，才觉得痛。连连道：“快去！快去！”
玉娆念了句佛，欢喜道：“陛下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过片刻，又一稳婆道：“娘娘已经苏醒，见秦太医在旁，心里宽心些，现下能用力了。”
莫千尘面色喜道：“你进去告诉眉儿。传朕的旨意，即刻晋钰妃为德妃，让她安心生产。”
那稳婆喜不自胜地应了一声，赶紧进去复命。莫千尘握一握我的手，轻声道：“朕亏欠她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晋她为德妃，和你一样。咱们的日子还长，朕会好好补偿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