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报了一个暑期茶艺培训班,培训班打出的招牌是速成,标榜短短三周就可以成为一个茶艺师。我当然明白这只是个吸引人的幌子,但我还是去学了,为寻求一份“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的夏日香茗的清凉,希图能在这样的清凉之中领悟一种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悠然。可用青蕊的话来说,我这纯属是画地为牢。
本想拉着青蕊一起报名,可她说不喜欢茶艺,还是乖乖回家熟练外语为好。她一提起出国的事,我就忧愁不已,尤其在这个时候,对我来说不似天塌地陷但也差不多。
我在古琴铮铮和茶香怡人的熏陶下度过一天又一天的酷热暑天,而晚上回到家依旧离不开摇滚的轰隆作响,在重金属撞击所产生的盛大混乱中以求催眠。
手机关机已经半个月,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消失在江远岸的世界里,连同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夜晚都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没有相爱过,没有伤害过。
有时候,我会在恍惚之中有种突如其来的豁达开朗,豁达到不是不计前嫌而是忘记前嫌,开朗到如果下一秒江远岸能够出现,我便立马重新爱上他。可当这种极为短暂“恍惚”一过,我便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怆然悲切,并狠狠自责自己怯懦,虽然有时会连骂带鼓励地对自己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至于让你这么不勇敢吗?可到最后依然无法面对。记得青蕊曾经说我是典型的天蝎座,爱之深恨之切,敏感到多疑,深刻到冷漠。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地笑笑,直到现在才刻骨铭心地厌恶这种心事曲折。
对江远岸的思念开始日益加深且逐渐严重,但想念所带来了极大的副作用便是一遍遍地重复那个晚上的情形,像放电影似的,每个人每句话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这种反复的纠结和折磨叫人痛不欲生。所以愈加把心思藏得紧紧,不能由外人触碰,怕一触即发,衍生出连自己都收拾不了的难堪局面。
所以,那天青蕊不顾三十多度的地面气温和喷火似的焦阳,竟然赶到培训室找我,虽然叶爸爸亲自载她过来,但这么恶劣的天气坐在车里总是没有呆在家里舒服。可我还是跟她甩了脸子,就因为她专程赶来并着急忙慌喊我出来说的头一句话却是:“茉茉,你现在赶紧跟我回去,打开手机,然后给江远岸打电话——”
“叶青蕊!”我有些微愠直呼其名地打断她,满脸与你何干的表情:“我和他的事儿有必要让你这么费心吗?”
“颜染茉!”她紧紧一蹙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大热天儿的跑来好心让你俩赶紧和解,你这是什么臭德性啊!”
“我就这德性怎么了?之前不跟你讲你别跟我提他吗?可你三番五次的有完没完啊!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疾苦尊重一下我的感受?再者说,我和他的事儿轮得着你瞎操心吗?”我不由自主地冲青蕊大喊,语气中满是怒斥的成分。
青蕊的小脸吧嗒一掉,转眼变了颜色,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说完这些话,看着我说完以后头也不回进了走廊。
“颜染茉!你真是神经质!你不这么固执会死啊!”她在身后大声骂道,“你给我站住!”
青蕊暴怒的声音在穿透至走廊的尽头,“你站住!你简直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有你后悔的……”
那天以后,青蕊没再来找过我,我妈还奇怪中透着担忧说怎么那孩子不来了呢,她还甚至亲自打电话过去,不知青蕊是怎么哄她的,我妈挂了电话后竟容颜喜悦。
但我心里既纠结,又怀着自责和悔意。眼看她出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却在这个急需要好好珍惜的时间里因为江远岸而闹起了别扭。我和叶青蕊不是没有狠狠争吵过,但起码没有不欢而散过,总是两个人在长长的一架里各自守着阵营,到最后吵着吵着就和好了。好像争吵的意义只在于两个人之间拌拌嘴,斗斗心,消磨一下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光。
但这一次,却是我不耐烦地离去,放弃自己的阵地就意味着对方的坚持也丧失了意义,不仅否定她的坚持,也否定了她的初衷。可是叶青蕊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地如此热心,而且怎么忽然就转变了态度要我跟江远岸主动联系呢?她不知道这样的背叛对我而言是致命伤吗?
晴热的天气拉长磨短持续了半个多月,那天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刮来一阵黑风,把大树都吹得连枝带叶呼啦啦地摇晃翻卷,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几分钟后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中闪了几道白刷刷的闪电,几声辟天的响雷后,天降豪雨,空气里的躁动和闷热被雨水稀释,一阵久违的清爽充满人间。如果不是雷电交加怕挨劈,我真想出去痛痛快快地淋上一场。
站在培训室里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和疾风暴雨,突然就很想知道S城此刻是怎样的天气。回想起那时,不管晴天还是雨天,江远岸总在身边替我撑伞。记得当我们对彼此关系达成默契的时候,就是从一把伞外到伞内的距离开始。当时觉得那样已经美满得令自己动容,可是万万没料到此后竟有这么大的危机。就像这场暴雨之前半个多月的晴天,焦灼的日光明明晃晃,差点让人以为整个夏天都要顶着一头的金光灿烂。
窗外的雨势愈加磅礴,我的眼底也愈加潮湿,而心里却空空荡荡。
培训结束后雨已经停了。地面很湿漉,而我很失落。因为天气的原因公交比平时挤了好多,我一路心不在焉地站着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首先感觉到哪儿不太对劲,至于是哪儿我却百思不得其解。我妈和周诺都在书房,一个绣十字绣,一个看报纸。我坐在沙发上屏气凝神。
学习茶艺好像发掘了不少嗅觉上的天分,从前我从不知自己的嗅觉具有穿透力,当然所谓的“穿透力”是茶艺老师对我的评价。忽然间我得到了指引,冲到自己的卧室,一盆有些发蔫的木槿在梳妆台旁边,眼熟。随后我惊讶不已,向书房大喊:“周叔!你从哪儿买来的木槿?”
“没看仔细吧,你再好好看看!”我妈悻悻然地说。
我走到近前仔细观察,我天!什么买的,根本就是江远岸送给我的那一盆!
这也太诡异了。差点没把我的胆儿吓破,我从惊讶变成了惊慌,一时间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卧室的每个角落看了一遍,甚至连衣柜都打开看了看,没人啊。难不成是有人玩儿隔空移物?我赶紧跑至书房问:“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人家又找上门了。”我妈说的轻松自如。
我惊讶地把嘴张了老大,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人,人呢?”
“也真不知道是下了什么功夫,能把这么一盆花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我妈说。
“我问他人呢!”我真着急了。
“又走了,说是明天还接着上班呢。”妈妈还是不慌不忙地回答。
“好了楚云,你就别跟茉茉绕弯子了。”周诺说。
他告诉我在我上茶艺课的时候,江远岸抱着一大盆花万里迢迢从江城赶来,据说是先回的江城陪她奶奶过大寿,之后又从江城赶来。在我回来的十分钟前,江远岸已经离开,大概是等不到我了,但还要赶晚上的飞机回去上班。至于那盆花,是他临行前把盆、土、花都分离再各自打包,一路费劲艰辛万苦才运过来。到了我家楼下又怕把家里的地弄脏,于是被雨浇着把花栽进土里。
难怪那花看上去一枝枝垂头丧气毫无神采奄奄一息。周诺还告诉我,江远岸说我只要看到这盆花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可事实上我却被江远岸的意图弄得彻底傻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划清关系物归原主?还是要用这盆木槿告诉我他对我死心塌地始终如初?
我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期间起来把手机充上电,然后一直等着它被充满,战战兢兢开了机,然后又战战兢兢地收到几条两三天前的消息,全是远岸发来的。其中有一条是:无论你看没看到真相,我知道我一些的行为已经对你造成伤害,也一直知道你从来都渴望一种毫无保留的完整的爱,所以在饶初梦的那件事上我一定会还自己一个清白证明给你看,我已经问过医生,再过不久就能去做鉴定……这些短信让我看得心跳不已,把它们一条条地记在心里后又继续关机。
到凌晨四点时,我下床打开窗帘,黑暗开始渐渐转淡,天边染出朦胧的灰蓝。
好像已经形成习惯,总是在天空将白还黑的时候我的世界就会沉寂一片,所有弥漫飞扬的尘埃顷刻落定,所有的心事也瞬间被埋葬,心里空明地只能听到血液循环的回音,听着听着就困了。我折回到床上,在与枕头亲密接触的一瞬间,轰然睡去。
四个多小时后我自然醒来,跟随我醒来的还有心里的那些尘埃。它们又开始在心房里肆意弥漫。上午的两堂茶艺课我都魂不守舍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江远岸短信里那个所谓的真相,以及他的音容笑貌。我想我是把他想到骨子里了,以至于我想立马见到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课堂内容我没听进去半个字,甚至把操作的机会全部让给同班的学员并且差点打翻一套茶具。就在那套茶具险些被我折腾玩儿完的时候,我惊惶未定的心忽然拨云见日,我觉着我已经不能再这样把自己囚禁在自我悲伤自影自怜的境地,为什么我这么白痴到要用别人的错误当做对自己的惩罚?
在我想通的那一刻也同时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木讷。
下课后,我向老师请了几天的假,然后欢欣雀跃地回了家。草草吃了几口饭后简单地收拾行装,又速度地冲了澡,之后便赶去机场。我想要见到江远岸的心已经刻不容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