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天,我像机械似的不眠不休。
晚上是最煎熬的时刻,死亡的气息会在夜幕降临时忽然弥漫开来,把人笼罩其中,一不小心会嗅出腐朽的气息从暗角里缓缓滋长摇曳。
我不停地给青蕊扇扇子,换毛巾,用温水给她擦拭只剩皮包骨的四肢及苍白的脸颊;泪水循环不止,可哭泣已经不足以舒缓心中的压抑和恐惧。我真怕青蕊就这样一直躺着,直到彻底地安眠,连我和她的最后时刻,都在这她闭眼躺着我睁眼看着的时光中度过,最后连句话都没有。
而叶青蕊年轻生命的真正终止,起于第九天的夜幕四合。
那天天光未亮之时,我熬了几夜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了,眼皮沉重如载着千金的分量,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合起。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拨弄我的手指,轻轻张开眼,顺着感觉看到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正轻轻搭在我手上。我立即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叶青蕊含笑憔悴的面容。
“把你吵醒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出几个字,但吐字格外清晰。
“青蕊你好了?你终于醒了!”我激动不已,一边摇醒旁边的干妈。
倒在一边沙发上的冯知恩也立马惊醒,猛地站起身走上前来,看见青蕊苏醒的样子,他脸上持续几天木讷的表情瞬间神采飞扬起来。
八月中旬的天气,几场雨过后有秋爽的感觉。那天早晨的空气里露水还未散尽,微微的凉意在鼻翼间飘荡。叶青蕊在这样美好的早晨从昏迷中苏醒,给我们带来非比寻常的激动以及些许的无措。而我却觉得,那个奇迹却越来越远了。
“我的孩儿,你饿么?”叶妈妈很轻声地问道,轻到仿佛动静稍一大声就会把这个微微复苏的灵魂击散,然而由于她内心的激动,所以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瑟瑟颤抖的慌乱。
青蕊费力地摇摇头,目光朝向从窗外射进来的亮光。她眸子里透出一股微微涣散却努力想凝练起来的神往,费力地说:“我想和茉……出去……晒太阳。”
青蕊坚持着喝了两小口水后却又统统吐了出来。我们出了门。冯知恩把轮椅展开,叶爸爸把依旧挂着吊瓶的青蕊轻轻放在轮椅上,我把吊瓶挂好,最后叶妈妈把一张薄毯盖在青蕊身上。
“我就不跟着了,有什么事即时打电话。”叶妈妈善解人意地看了我和青蕊一眼。
“我就在这儿,呃……吹吹风。”叶爸爸蹲了下来。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想在这儿等着。
我推着叶青蕊在和煦的阳光里走着,她瘦弱不堪的身体整个陷在轮椅中,苍白的脸在清亮的光线中愈加乍眼,这光线让她的病弱和体虚无处躲藏,更清晰地让人看出她生命里最后摇摆不定的一丝火光会随时熄灭,她将随时投向死亡黑暗冰冷的怀抱。就这样,她把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散步和谈话给了我。
尽管她虚弱的气息和临近末世的状态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但她还是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努力向我表达着。我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微微翕张的嘴唇,每一个混沌不清的字迹都敲打着我的心扉,她费力拼凑起来的每一句话语都唤起我内心的无奈和愧疚。这种感受的由来并不在于她说些什么,而是她努力想去表达的状态。我看得出来,她想通过这样的状态找回曾经近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相处时的感觉。
所以此刻的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就像从前我们在一起那样,很多时候聊天并不是为了某一个话题,而是就那样没有逻辑毫无过渡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悠闲谈话,彼此都放松在那种想起一句说一句的过程中。有时一人一言不发,而另一个人一直碎碎念念,好像自言自语,却又不同于自言自语,因为一个说着,一个听着。那样的过程会给人一种心无旁骛的随和自在与惬意温暖。
我忽然明白,青蕊此刻艰难地组建语句是为享受这个过程,她说着今天的天气,说着她不久前看过的一本书,说着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说她好想再去像飞一样地游一回泳,说她真得很爱江远岸……我意识到,我和青蕊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闲聊过了,前两次的谈话全都不欢而散,因为我的过分敏感和盲目偏执,而……那晚江远岸和叶青蕊同床共眠的面画再次浮现,我冒出一身冷汗。
保持这种谈话的惬意自在,最关键在于彼此的真诚和各自最真实的状态,青蕊没有回避她对江远岸的感情,这使我大胆地问了出来,语调尽量和善:“那晚你和他——”还没问完,青蕊便抓着我的手连连摇头,她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感觉到她力不从心的颤抖。
她问我:“你相信我吗?”接着她被病痛折磨的已不再明澈的眼眸里亮起一道光泽,但由于我迟迟没有回答,便渐渐被那浑浊的目光所吞没,然后很快熄灭。
气温蒸腾起来,徐徐的轻风有些微暖,而青蕊苍白的面色却没有因为气温的上升有任何变化,我强烈的感觉到,也许这是她能这样沐浴阳光的最后一个晴天,我心里一下子聚满了今生所有的不舍和遗憾,我泪如雨下,看着青蕊有些失望的眼睛狠狠点了点头说:“我信!”
她看着我痛苦不已的样子,有些费力地张了张口,可什么也没说,眼里晕起一层潮雾,随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抓起她的手,像在与命运争抢拉拽。
我和叶青蕊正哭得情投意合相濡以沫的时候,冯知恩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他大概也是不放心才一直悄悄跟着我们,听见我稀里哗啦的哭声还以为是青蕊有了不测。他惊魂未定地跑过来看到青蕊也在默默流泪,才长长舒口气。
他俯下身体柔情万种地跟青蕊说:“我们回家吧,别太累了,明天再出来?”
青蕊看向我,费力地说:“有一封信……在床头,抽屉。”说完,她如释负重地合上了双眼。冯知恩无限伤感地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那一刻起,叶青蕊闭上的眼睛再没睁开,她的呼吸有时会忽然之间中断,连氧气罩都快要无法施展作用。
次日午后,青蕊褪去血色的脸颊上连最后一丝温度也悄然消散。她永远沉睡下去,今生所有的苦难终于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