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恩对江远岸的想念总变成一种抱怨,说他太过寡意绝情,什么样的苦大仇深,以至于把有关从前的一切都割裂得如此决绝。我总是汗颜,说起来无非是感情里的误会这么简单,可一旦真的动用感情,凡事又何曾简单。
而更加糟糕的是,随着江远岸如石沉大海般消失的事实在岁月里沉淀越久,就愈加让我担忧起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人怎么能够悄无声息消失得如此彻底?是真的想与从前划清界限?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我常常联想到他现在是死是活。这个诡异的猜测总会让我把自己狠狠吓一跳后心慌不已夜不能寐。而每当这时,我竟尤其想念叶青蕊。
因为青蕊的离去,叶爸爸近几年来愈加沉默寡言,每次回去看望时,虽然都能从他脸上看出安详平和,可他的话却越来越少。听叶妈妈说,他除了上班,每天必不可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翻看青蕊过去所有的相片,一张一张看得很是仔细,不是看出泪水就是看出笑语,往往看着看着就捧着相册睡着了。父亲对女儿至深的疼爱,只能在看相片的遐想中继续绵延。每次看到叶爸爸这个样子,我心里都甚是难过。
有一回我试着劝他,正要迂回包抄旁敲侧击地深入主题,结果被他一眼看穿,我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让他安慰了我半天:“干爸知道你想说什么,说实话,我一开始是想不开,可时间一久堵着堵着也就自己通了,我就是太想她,看着她的照片,就觉着小蕊还在我身边一样。你别跟你干妈似的瞎操心我,我没事儿,倒是你,总在外面一个人,让我们不放心,有空了就时常回来看看。”
听他这么说,俨然是个明事理的人,我倒不好再说什么。没有人能强迫一个痛失挚爱女儿的中年父亲还能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风趣幽默,这样反而不合理。也不能要求他像从前那样对生活持有饱满的热情和希望。
连我都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因为事实就是生命分明冷寂了不少,而更现实的是,他们已经成为这个国家里众多失独家庭中的一员,过不了几年,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失独老人,人到晚年却不能享受子嗣绕膝的天伦之乐,该是多么凄凉的光景。可我却懊恼自己还不能回到他们身边去陪伴他们。
叶爸爸总这样下去不免让人担忧他罹患忧郁症什么的,我只好拜托周叔有事没事地多去找他,到外面钓钓鱼下下棋什么的,抑或培养起养花种草之类的兴趣。
如今我妈和周叔的住所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地方,搬到了一个高层林立的住宅小区里。楼层是高了不少,看上去似乎气派了很多,也有规划的草坪绿化,可怎么感觉也没有原来小区更亲民,因为完全找不到那种贴近自然的舒适体验。
我还是会时常怀念旧小区里那野生向阳生机勃勃的蜀葵,怀念居民们自己在楼前用篱笆围起的小花园,怀念爬山虎牵牛花肆无忌惮地在楼体和阳台上铺展攀爬,怀念雨后迷路在路边的蜗牛,怀念那个暑假江远岸突然而至给我的无限惊喜和爱意……
一切都在继续,尽管时过境迁,而我有一多半却活在浩荡绵延的追忆里。
我在年华里的这场等待,也许注定会苍老了神情,怕就怕不知哪一天,还没等到结果却已薄凉了心境。随星移斗转时光荏苒,越来越不像起初那样,对结果怀有万分的确切和饱满的信心。不是因为时间太长,也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寂寥和渐渐冷静的热情。如果能在漫漫岁月里独自安然,享受山高水长的宁静高远却又同时能心存希望,也不辜负人生一场。
最怕是彼此已经不再生死相牵,已经没有了缘分里的藕断丝连,怕这个城市容纳了彼此而我们却背道而驰;怕这一切在时间里静默地发生却无人知晓,等到结局突然呈现在仍旧噙着希望之泪的眼前,才知道原是一场无疾而终,再无选择。
我心怀恐惧地闭上双眼,宁愿是自己想太多太敏感。有些时候多想就此打住,用一种不留痕迹的方式把生命完结,换另一种方式等待,就可以不用承担那样令人绝望的结果,不用等到真正失无所失的那一刻。
2011年末尾,又迎来江城阴湿潮冷的冬季,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六个年岁,从江远岸消失那年算起,到现在已是第六年……这漫长的等待啊。我掐算着手指心里念念有词。
我搓了搓手,感觉还是有点儿冷。又要再一次忍受自己无论是开空调还是穿棉衣都暖也暖不过来的身体。
初到江城头两年的冬天过得十分惨烈,由于气候差异和水土不服,一到冬天手脚就起冻疮,整个人又肿又冷,还患上严重的偏头痛,加之那两年正赶上雪灾,更是如活在冰窟雪窖一般。
虽然已是第六个冬季,但对我而言依旧是种难以对抗的冷,而且我依然独自取暖。虽然茶楼内开着空调,但只要坐着不动或者胃口空着,身体内的热量很快就会荒疏,好像连体温都会随之下降,对于活动筋骨和一直不停地吃,我会选择前者。
因此每到冬季我会化身茶楼里最忙的角色,有客人的时候做服务生,没客人的时候做清洁工,等到没事做的时候,寒冷又会重新将我包裹,然后我会身披加厚的羽绒服,捧一个暖宝,坐在电脑前。
此时,我打开各大实名制交友的网站,习惯性地在搜索那一栏输入江远岸的名字。当然,浏览网站是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每天重复的一个动作,而得到的结果总是查无此人。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再高调些,是不是应该在报纸广播或电台登个寻人启事,甚至应该打110报警。
其实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有一年我印了一千张寻人启事,启事上只有五个印刷成又黑又粗又大的宋体字——寻找江远岸,纸张的右下角附着我在江城的联系电话,白纸黑字分外显眼。趁夜,我骑着电动车,摸黑把它们贴在了我认为江远岸很有可能出现的大街小巷。
我当时就像个赴死的勇士,全身心同一个无形的对手交战,内心因对胜利的强烈渴求而迸发出的无比勇气,在与某种压抑许久的怨念相互交织,从而产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使我全然忘记了黑夜,忽略了黑暗中偶有路过的形迹可疑的人影,忘记了影视中常常在黑夜出现的作恶的鬼怪。当我意气风发贴完最后一张时,天际发白,而我精疲力竭。
可最后,这些纸张如同江远岸一样落得杳无音信,就连那种闲极无聊、神经病式的或者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电话都没打来过一个,甚至连城管都没有打来。
其实谁打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江远岸看到,但最终,那些我贴在墙壁上或电线杆上的A4纸被当做城市牛皮癣被人用刮刀剃掉,行迹全无。这样的结果让我何其沮丧失落,就像一个完全不懂事孩子做出实际可笑但自以为是壮举的事,到最后换来一片冷寂的沉默,孤独到连个喝倒彩的观众都没有。
我又一次盯着毫无结果的网页发呆,灵魂随一个人的销声匿迹而乱闯乱撞最终迷失,暖宝残留的温度已然不足以温暖一只逐渐趋于冰冷的手掌。
忽然,一阵夹带着湿气的寒流拂过脸颊,从衣领细微的缝隙渗入包裹着的衣服,滑进皮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从后背向上蔓延一直占领了双颊,我从呆滞的状态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