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板来了!”张薇说着,一脸的兴高采烈。
不知为什么今天张经理看到我时明显比往日激动一些。张经理名叫张薇,是茶楼的高级茶艺师,年龄同我相仿。
在茶楼,我和雇员以及雇员和雇员之间对彼此的称呼是很随意的,一般都是阿某或小某,再者就是叫名字。比如陈姐,她是茶楼的高级技师,虽然刚刚三十,因为已经结婚且有了孩子,在茶楼最年长,所以大家都这么亲切地称呼她。而张薇平常多是一脸的严肃镇静不苟言笑,而且对茶楼及人员的日常管理非常严厉,很多时候比我更像老板。因此自然而然大家在称呼她的时候就把头衔叫出来以示她的居高临下。
但此时此刻,她脸上洋溢的热情和笑容仿似一抹春风吹化的寒冰,颇有几分动情,就连每月发奖金时她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而那个背影,果然属于刚刚惊现在我脑海中的人的,在他站起来面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假装镇定却心怀鬼胎地向这个同样心怀鬼胎的人走去。
“你好。”他伸出一只手来向我握手。
我亦是礼节性地完成了这个礼仪,“请坐吧。”
“染茉,在你上来之前这个萧倚年就演示了一下茶艺,炉火纯青呢!”张薇表情美滋滋的。
我看到她和陈姐面前一人一杯刚沏好的红茶。
然后张薇继续说着,说此人不仅茶艺了得,对茶文化的了解也不浅,而且更是口齿伶俐机智幽默,不怯场,亲和力强等等等等。
萧倚年像施了什么魔力,不仅让平时待人苛刻的张经理赞不绝口,就连一向严谨的陈姐都在一边频频点头。
一番夸赞后,张薇美滋滋地把杯中的茶像喝酒似的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用手挡着在我耳边耳语几句:“他尤其符合样貌端正仪表堂堂这一条,不仅是符合,简直就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们要是有这样的人一定能招揽不少回头的女客!”说罢,她又朝萧倚年点头一笑,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时娇嫩许多:“你再给我们老板表演一下其他茶的茶艺吧,我相信你的实力呦!我下去点名。”
张薇转身离开,连走路都改变了平时雷厉风行的步态而忽然感觉扭捏起来,一派春花娇羞又怒放的姿态。
我在陈姐身边坐了下。
整个面试的过程中,我因心里的重重疑虑几乎一言不发,一切都由陈姐指挥。也许是因为看我一直没表态,在萧倚年把最基本的红绿茶及花茶茶艺演示完后,陈姐又让他把青茶黄茶白茶黑茶的茶艺轮番展示了一遍,没想到每一种茶叶他都演示地手法娴熟韵味十足,且头头是道。在这期间,张薇又折上来,她对萧倚年的表现既惊讶又赞叹。最后陈姐又出了些问题了解了一下他对茶叶茶具的认识,他亦是对答如流。
面试的全部流程结束后,陈姐问我最终的意见。尽管萧倚年的一系列表现行云流水,但我始终都在怀疑他来此处的真正目的,因而有些心不在焉。
见我迟迟没回答,张薇有些着急地推我一把,我清清嗓子问:“你有茶艺师的资格证吗?”
还没等萧倚年回答,张薇迫不及待了:“有啦有啦,我和陈姐都看过了。”她的眼睛里透着满心期许,巴不得萧倚年快快随她而去。
从张薇手里挑出来的无论是茶艺师还是服务员,个个都身材匀称长相周正口齿机敏。她并不是一味地以貌取人,只是服务行业,说穿了不就是让人来享受的吗?人家花钱消费,自然乐意消费得物有所值。记得有次来了个应聘者,也是男的,所有条件够数,长相也端正,就是太胖了,张薇明里暗里地对人家不满意,后来那人觉得有个这样苛刻刁钻的上司今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于是就走了。陈姐当时嫌张薇太刻薄了,说她:“其实他功夫不错的,你对人家也太不可气了!”
张薇自有她的一通道理:“所以才对他不客气的!把自己搞那么胖,真是浪费那一手地道的功夫了,他动起来又笨又重没有一丝的美感不说,我只怕他一不小心把这玲珑的茶具给弄碎了!我就问你陈姐,你要是来咱这儿消费,当你置身一个清新儒雅茶香四溢的包间,你会选一个坐在那里就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痴肥油腻的茶艺师吗?”
陈姐对她怒也不是乐也不是,叹口气说:“那你也无须对他那种态度,好像是我们对胖人歧视一样!”
“我哪有歧视?明明就是怒其不争嘛!”张薇义正言辞。
其实张薇人不错,如果说有什么毛病,那就是太直了,而且直里透着冲,对人好和对人不好都是明目张胆不留余地的,这样一来好和坏就格外鲜明起来,太过爱憎分明了有时让人误以为她很势利。
那会儿阿井刚来的时候被张薇看上眼,她一鼓作气对阿井穷追猛打,阿井手里的那点儿茶艺就全都是张薇一对一亲自教的。起初阿井还把她当和蔼可亲的领导来看,以为是主管对员工的培训,后来发现她别有用心,也摸清张薇的意思,于是跟她泾渭分明起来。
在阿井的世界观里,誓死不跟比他年纪大的女子恋爱,结婚成家就更不可能。张薇比阿井大两岁,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而且关键张薇根本就不是阿井的菜。单从外表看张薇可人娇俏,但性格太直,强悍的成分也很多,一种爽辣在她身上无不体现;而阿井喜欢的是那种骨子里就娇小柔弱小鸟依人的姑娘,因此阿井当机立断跟她挑明。
尽管张薇一厢情愿,但也知道感情的事必须要两情相悦,对方一旦摆明立场,她也没再死缠烂打,算是敢作敢当拿得起放得下。于是又做回她原来凶悍严苛的角色。
此刻我又在她眼里看到当初对阿井的那种殷切,她是看上萧倚年了。
我先让张薇和陈姐下了楼,张薇临走时还劝我说不要错失良机,尤其不要与这样的帅哥失之交臂。
窗外的雨停了,但天空的脸灰沉沉压着,好像随时会再挤出泪来。本来上午的客人就不太多,遇上这样的天气更是寥寥无几。于是整个楼上,空空荡荡地只有我和萧倚年坐在这清冷的包间
“好久不见。”
我和他对视一眼,这句话几乎同时说出来。
他恢复了我所熟悉的那种阴沉的语调。
“看来我应该说别来无恙。”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端起手边的一杯茶,轻轻饮了一口。
“你大费周章表演一番,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句‘别来无恙’吧?”
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像曾经只见过三四面的人那样生疏,反倒真得像旧相识那样。
他浅浅一笑,可给人感觉有点儿冷,“那你耐着性子花时间看我大费周章一番表演,也不只是为跟我说一句‘好久不见’吧?”
我反问:“你表演一番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吗?”
萧倚年摇摇头:“我确实是来应聘的。”
“真没想到你这么多才多艺啊。”
“过奖,人在江湖,没几样本事怎么混饭吃?”
“你博得了我们经理的青睐,你积极热情的表现也是在配合应聘的吧。”
萧倚年淡淡地说:“我是来找饭碗的,总不能冷漠怠慢吧,不然怎么得到赏识?”
“那你现在怎么不继续刚才的热情?”
他眉头一挑:“跟你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吧?”
连上这一次仅仅只见过四回,他真把我当陈年老友似的如此无端地亲切。
“那位张经理对我有殷切的希望,明显看出人家对你有知遇之恩却漠然相待,也太失绅士之风了。”
“知遇之恩?”这个人也太会利用别人对他的好感了。
“是啊,她很相信我能胜任这份工作。”萧倚年说得坦坦荡荡,“而且,我表现的着实很好。”
“你不是开玩笑的?”对他越来越认真的态度我除了怀疑还是怀疑。
“你真以为我花一上午的时间就为跟你说句‘别来无恙’做铺垫吗?那我得多累啊,若我真想问候你的话,也不至于这么拐弯抹角。”
“你不是著名摄影师吗?”
“少讽刺我了,有名气和著名是两码事。”他面露些许颓废,皱了皱眉说:“我厌倦了。”他骨节分明而白皙的手指随意向后拨了一下头发,然后顺势靠在椅背上,“远岸浮光——”他轻轻念出这几个字,目光对准我,“这间茶楼是你一个人开的?”
他很轻易就岔开话题。
“怎么?”
“好多年了吧?”他问。
我默不作声,敏感地想着他这个问题的用意。
他随后看出我的诧异,接着说:“是上次来时我那个朋友说的,可能你不记得他,但他总在你这儿喝茶。我只是奇怪——”他故意拖延着。
“奇怪什么?”我不由皱下眉。
萧倚年讳莫如深地笑笑,“也没什么,那——我应该被录用了吧?”
“你先实话告诉我,真得做过茶艺师吗?”我总觉得他表演地太完美,反而更像一场作秀似的。
他不直接回答,只说:“实力摆在那里,你不用再怀疑了吧?”
我穷追不舍:“那你以前到底是摄影师还是茶艺师啊?”
萧倚年一笑,说:“坦白讲,还是摄影的经历更丰富一些,不过茶艺是在很小就有接触,因为我父亲极其爱茶,家里收藏的茶叶茶具无数,还有很多相关书籍,要不是因为现在他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他自己都很想开个茶馆。而我主要是为讨他喜欢所以就投其所好,到后来也就自然而然会个一招两式。没想到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饭碗,不然我就该露宿街头了。”他故作落魄,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得走投无路似的。
话音刚落,张薇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上了楼,春风荡漾般飘到了包间外。
我看了一眼萧倚年,内心还是有些疑虑。可还没等我说什么,萧倚年先自己站起来跟张薇握了握手说:“以后请多关照。”
什么?我在心里大为惊诧,他竟然自作主张。
可我却没有及时拦住他。不,是没有阻拦他的任何欲望,只是傻呆在那里。
张薇笑意盎然,“就猜到你们肯定谈得差不多了,所以就直接把合同拿了上来。”她伸手把一个文件夹放在茶几上,然后拿出一份合同。
他俩在一边像事先预谋好似的把合同签好,我只有干瞪眼。最后,我只好让张薇带萧倚年熟悉一下环境和工作流程,在她满面桃花接过这项美差后,我兀自进入办公室。
因为离开的时候忘了关窗,此时室内如冷冻仓一般,我突然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打了个冷战,奇怪怎么就让萧倚年自己把招聘拿下了呢?与此同时,有种莫名而来的哀伤如被冰封一样团聚在心里,化解不开。
我忽然想起那张招聘广告还在外面贴着,于是打电话给陈姐让人把招聘摘下来。
2011年最后一天,我与一个从来未曾等待的人真正相遇了,而那个让我梦牵魂绕的人依旧遥遥无期。站在窗前,窗外天空的阴郁同我内心的灰暗交相呼应,我忽然想到两个词,叫做望眼欲穿、愁肠寸断。
年光暗度中,起初等待的意义竟有些支离,心底也慢慢衍生出一种犹未可知的恐惧。
也许这场等待毫无意义。也许,这场毫无意义的等待就是最大的意义。总之,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去为爱江远岸而做出的最竭尽的姿态。
我怀着一种至深的孤寂,在似乎永无止尽的年光中静静等待着希望之花最终绽开,而每一分秒的落空,总能让时间变得更加残忍而漫长,它好像在不依不饶地向我娓娓陈述一个事实:关于生命的周折和感情的错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