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的这层政治目的，娥皇也是隐约想到了的。娥皇摇了摇头，暗笑他毫不知情，刚想再说什么，赵匡胤忽然动情地道：“娥皇，跟我到江北好不好。王皇后薨逝，朕可以立即立你为后。”听了这话，心下恼怒，冷冷地道：“赵公子，本宫是唐国皇后。赵公子如此说，眼里还有没有唐国！唐国虽然国力不及大宋，但也绝非软弱可欺！”娥皇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赵匡胤心下不由也暗暗钦佩。赵匡胤摇了摇头，说道：“一首《菩萨蛮》传唱南北，他眼里可曾有过你这个皇后？”赵匡胤这话出自真心，不似赵光义那般轻薄嘲讽，但听在耳里也是一般地刺耳。娥皇心道：难道你便真心对待过自己的妻子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论重光？娥皇这样想着，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赵匡胤见状，沉默半晌，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了，你若是跟我去江北，我帮你寻钟隐好不好？”娥皇又是一怔，赵匡胤对所痴情的女子，可以随意处置，但是对于知己良友，他确是十分在意。娥皇轻叹道：“唉，你当真不知道钟隐是谁么？”赵匡胤一怔，摇了摇头，道：“我若知道，知遇之恩，必当相报。”娥皇点了点头，说道：“但愿你记得自己的话。你若想真正为我好，别忘了十年前的恩德便是。”赵匡胤点了点头，娥皇刚想再说些什么，便听到殿外李煜的声音说道：“为什么？连朕都不让进去么？”流珠心下既是着急，又是担忧，说道：“娘娘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奴婢也不敢做主。”
赵匡胤和娥皇见这情景，都有些惊慌，赵匡胤怕李煜硬闯进来，忙闪身躲在了屏风之后。门外的李煜有些担心，提高声音问道：“娥皇，你怎样？为什么不让朕进去。”娥皇怕李煜担心，便应道：“臣妾已然睡下，皇上明日再来吧。”内殿的灯还亮着，李煜当然知道娥皇没有说实话，而且透过窗纸，李煜隐隐能感觉到有人影晃动，他当然更加不放心，联想到今天早晨的事，低声对身边的裴厚德吩咐了几句。裴厚德领命离去，李煜则不顾流珠的阻拦，推门进来。
娥皇有几分不知所措，站起身来，道：“重光，你怎么来了。”李煜微笑道：“今天不是朕的生日么，你也不想着陪朕过么？”娥皇点头笑道：“好啊，要不你先回去，等臣妾梳妆一下，到澄心堂去？”李煜摇了摇头，道：“算了，朕有这么不讲理么？你现在需要休息，朕来看看你就好。”娥皇点了点头，想着如何支开李煜，却听李煜又道：“娥皇，你不是说今天要给朕一个惊喜么？”娥皇道：“是啊，不过你既把晚宴取消了，也没有机会了。”李煜道：“哦？还与晚宴有关？你且说来听听。”娥皇又想起了赵氏兄弟的话，微一沉吟，但终于咬着唇，说道：“女英回来了，择个吉日，便可纳她为妃。”
屏风后面的赵匡胤，听了这话，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地为娥皇多了几分不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李煜听到娥皇的语气中略带着几分无奈，心下更为歉疚，低声道：“娥皇，这可苦了你了。”娥皇低头不语，有李煜这句话，便够了。李煜还想再说什么，裴厚德进来，跟李煜低语几句，将一把剑递到了李煜手里。娥皇见状，大惊，心知李煜必是知道了什么，心下惶恐，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李煜拔剑指向屏风喝道：“阁下是什么人？还请现身相见。”
赵匡胤在裴厚德进来时，已做好了准备，他推开屏风，亦执剑站在李煜面前。一别十年，赵匡胤虽是多了几分苍老，但容貌却未有太大变化，是以李煜微一凝神便即认出；而这十年，李煜已由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成长为一个翩翩美少年，赵匡胤自是万难认出。李煜本已隐隐猜到，但亲眼见到竟是赵匡胤，仍是不免惊讶，惊道：“赵匡胤？”随即举剑喝道，“赵匡胤，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唐国皇后的寝宫！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唐国！就不怕我把你扣留么？”赵匡胤冷笑一声，反问道：“是么？”说完，便一剑向李煜刺来，李煜忙举剑挡格，两人便交上了手。
娥皇见状，大惊，忙道：“你们两个住手！”大概是因为太过着急，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忙伸手撑在了桌上。赵匡胤的武功本就高于李煜，再加上此时李煜的心思已然全在娥皇身上，不似赵匡胤那般神定气闲，早已落了下风，不过数招，赵匡胤的长剑已抵在了李煜的胸口，娥皇不由“啊”的一声惊呼，裴厚德呆在当地，不敢作声。李煜却毫无惊惧之色朗声道：“赵匡胤，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立刻便会死在御林军的箭下。”李煜既然已经感到不对，自然命裴厚德去叫段居真，调来最为亲信的禁卫军，包围了瑶光殿。
赵匡胤冷哼一声，道：“你想跟我一起死么？”李煜盯着赵匡胤冷笑道：“你是上邦皇帝，既然你都不怕死我为什么要怕？”赵匡胤道：“我也不妨跟你谈个条件，我今天不杀你，不过得借你的禁卫军送我出去。”李煜冷笑道：“你可以杀了我，不要妄想我会答应你。”李煜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这样让御林军护送他离宫，必会惊动更多的宫人，到时候娥皇的清誉必会荡然无存，李煜当然不会为了自保，而损了娥皇的清誉。
赵匡胤不由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会有如此临危不惧的胆识。娥皇知道李煜的目的，心下甚是感动，当然，她也绝不能让李煜因为她有事。于是，娥皇朗声道：“赵公子，这里是唐国的领土，请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资本跟我们谈条件。”赵匡胤知道娥皇说的在理，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自己吃亏，当下冷笑道：“那你们想怎么样？”娥皇怕他当真伤了李煜，只得道：“你不要伤皇上，我让流珠送你出去。”赵匡胤沉吟半晌，脸上有几分“我凭什么相信你”的神色。
娥皇不由心下不悦，心道：一个适合做英雄的人，终还是重权谋的，连我的话都还要怀疑。李煜见状，也是不悦，说道：“如果你认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也可以选择不信。”赵匡胤一怔，他心下也明白，这个时候杀了李煜，于他、于大宋都不会有太大好处。于是，赵匡胤收剑，道：“好，这次只当我欠了你一个人情，”他这句话，也不知是对娥皇说的，还是对李煜说的，接着，他才将头转向李煜，朗声道：“你一定会后悔今天放我走的。”李煜冷笑一声，说道：“赵匡胤，我承认唐国的国力不及大宋，但是你记住，纵使我们只剩下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向大宋屈服。纵使引火自焚，也不做他国臣虏。”赵匡胤冷笑一声，说道：“书生之言，不足为信。”说完，“哼”了一声，随流珠大步离去。
经过这番折腾，娥皇本就已是体力不支，再加上刚才又是着急又是忧心，情绪激荡，现在早已坚持不住，身形微晃，几欲摔倒。李煜忙上前相扶，问道：“娥皇，你觉得怎么样？”娥皇微微摇了摇头，李煜忙扶着娥皇躺在床上，接着又对裴厚德吩咐道：“你去传太医。还有传令下去，今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若是让朕听到什么流言，涉案人等，立斩不赦！”裴厚德见李煜下了严令，也知事关重大，战战兢兢地应道：“小的遵旨。”
娥皇见李煜非但没有责备、怀疑自己，反而对自己的清誉如此维护，心下不由对他这份关怀和信任既是感激又是感动，冲李煜微微一笑。李煜也是一笑相答，走到娥皇床边坐下，拉着娥皇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娥皇觉得还是有必要跟李煜解释一下，毕竟，大宋皇帝出现在自己的寝宫里，于情于理都是不合。于是娥皇说道：“其实几个月前，赵匡胤就来找过流珠，流珠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他大约还是不死心，再次南下，臣妾觉得其实他有几分政治目的。”李煜听着只是点头，待娥皇说完，才道：“娥皇，你无须跟朕解释这些，朕相信你，”看着娥皇幸福地微笑点头，李煜又接着道：“只是，娥皇，你现在放开心，什么都不要想，赵氏兄弟若是说了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你也不用理会。”
娥皇听李煜说赵氏兄弟，便知他已知道了早晨的事，她从未想过一个身为皇帝的夫君会对自己如此信任理解，这样想着，娥皇点了点头，又是甜甜地微笑着。壁上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彩，映着娥皇甜美的笑容，更增了几分神仙般的华美娇艳。这种美丽既让人向往，又让人担心，担心这样如仙美丽不是人间可以长留的。李煜抚着娥皇的手，静静地看着娥皇，眼底既是爱怜，又是叹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冬日的阳光清淡而柔和，斜斜地洒在庭院中，娥皇斜倚在榻椅上，感受着微暖的阳光。据太医所言，娥皇万难活过今年的冬天，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是将死之人显得坦然，反而是生者难过痛楚。
时间随着阳光推移，娥皇静静地享受着不知道还能见到几次的阳光，站在一旁的流珠，心里却是沉沉的，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终于，是娥皇开了口，声音已带了几分无力，娥皇轻声道：“流珠，去把女英叫来吧，嗯，还有娘。”流珠点了点头，领命离去。本就因为冬日而显得冷清的庭院，就只剩下了娥皇一人，这或许是寂寞的，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种寂寞反而是好的，她可以平静地享受剩下的生命，也可以安心地回想那不想忘却的往事。
女英来到瑶光殿前的庭院，只轻轻唤了声“姐姐”，便泪水莹然，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娥皇微微一笑，轻声唤道：“女英，过来。”女英依言走了过去，在榻前蹲下身来。娥皇柔声道：“女英，姐姐不能看着你嫁人成家，找到一个好归宿了，但是姐姐一样为你祝福。姐姐可以想象，咱们的金陵第一美女身着嫁衣头戴凤冠，一定比姐姐当年好看多了。”娥皇这话绝非虚言，女英这清丽的容貌，在通透的天水碧的掩映下，更显得清雅秀美，这倾城的容颜，放眼天下，当真只有李煜能与之媲美了。
女英却只是不住地摇头，说道：“不，在女英心中，姐姐永远是最美的皇后。”女英的话也不假，她从小是听着姐姐和姐夫的故事长大的，她幼小的心灵一直这样认为，姐姐手挥琵琶，翩然起舞时，那种华丽高贵的气度是举世无双的，尤其是姐姐和姐夫的一段佳话，简直令神仙艳羡。娥皇苦笑摇头，心道：难道就是因为这样相爱太过美好，才不可长留人间？唉，如此，倒不如做了乡间的平凡夫妇，仗剑携酒、逍遥江湖，也好过用泪水去写那美丽的传说。
娥皇这样想着，也不由怅然满心，眼睛微微湿润。坦然并不代表想死，相反，娥皇的心里，对那过往的记忆是万分的留念，对她绝美多情的夫君更是无限不舍，对她那前途难知的家国亦是满心牵挂。可是，再多的留恋又能怎样？剩下的还不是摇头轻叹，泪落沾裳。
娥皇微微摇着头，对女英道：“姐姐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后的。百官朝拜、母仪天下；抚琴吹笙、人间佳话，女英你喜不喜欢？”女英再也忍不住将头伏在娥皇的身上哭了起来，她连说娥皇不会有事，这类安慰别人亦或是安慰自己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一切已成定局，安慰反而成了刺痛。“百官朝拜、母仪天下；抚琴吹笙、人间佳话”，这谁都喜欢，但如果要用姐姐的生命来换，女英宁愿不要，她宁愿远远地看着这对神仙眷侣，将眼泪流到心底。
娥皇轻轻抚着女英的柔发，安慰道：“女英，不要这样，若是连你都如此，皇上该怎么办啊？”娥皇知道，自己若是死了，最痛不欲生的人自然是皇上，如果连女英都只剩伤心，她真的不敢想象皇上要如何活下去。娥皇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继续道，“女英，答应姐姐好好照顾皇上，好么？”女英知道，姐夫是姐姐最最放心不下的人。于是，女英伏在娥皇的怀里，不住地点头，她不能让娥皇这个时候还不心安。
娥皇放心地微微一笑，扶着女英的肩头，女英抬起头来，含泪看着娥皇。娥皇道：“女英，现在，时局动荡不安，天下割据混乱，世事难料，不是人力可以回天的……若是当真有一天，皇上有什么不测，你便去找赵匡胤，问他还记不记得李钟隐，我想到时候天下只有他可以帮皇上了。”那晚，娥皇感觉得出，似赵匡胤这类人，可以不顾儿女私情，却不可以不顾“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所以他一定会报李钟隐当年的知遇之恩。
女英又哪里知道这些，不解地看着娥皇，说道：“姐姐，大宋皇帝一心想着南下统一，他为什么会帮姐夫？”娥皇微微一笑，叮嘱道：“有些事情你还不懂，照做便是了，这大概是臣妾为皇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可千万要记得啊！”女英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说道：“姐姐，我记住了。”娥皇安心地微微一笑，又唤来了早已站在一旁等候的娘。
娥皇说道：“本来七夕的时候，我想要同女英一起献技表演，可惜七夕的晚宴取消了。”说着微觉可惜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娘、女英，你们帮我，我还想最后一次为重光献艺。”这是娥皇为李煜展示最后的风华，她要在李煜的心目中留下最美丽的记忆。同时，邀娘和女英同来，也是娥皇对女英的接受和对李煜的完全谅解，临死前，娥皇不想给李煜的内心留下任何的阴影。
娘含泪点头，说道：“娘娘当真是用心良苦啊。”她心下既赞叹李煜得妻如此，又羡慕娥皇得夫如此。娥皇微笑摇头，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重光作为夫君，所作所为当真是够了，大约是因为重光太过优秀，反而使我有些求全了。这些年，重光为我操心的也够了，对我的好也够了，而我……现在连为他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了。”说到后来，语声哽咽，泪落不止。女英和娘站在一旁，也是默然垂泪。十一月的金陵白雪纷飞，娥皇着一身洁白的羽衣，手抱李所赐的烧槽琵琶，在雪地中临风而立，丝丝细羽随风微摆。这样的情景，胜似九年前的中秋盛宴，不同的是，九年前的宴会，是幸福的开始，而今天，却是永远的诀别。
娥皇的脸色惨白得便如这白色的羽衣，勉强的轻笑中满含了怅然和留恋。女英手执玉笙，站在娥皇身侧，清浅的天水碧，映在清冷的雪地上，更有远天淡水的清雅。娘站在二人身前，淡粉色的绸衫宛若莲花初绽。李煜居中而坐，看着台下三人在飞雪中的身影，很想留住这幅美丽的画卷。
娥皇素手拨弦，女英颔首吹笙，娘举步起舞。曲子是《后庭花破子》的曲调，舞步是步步生莲的金莲舞。清越的琵琶声，仍是当年珠落玉盘的灵动，可是流动的却不再是如水的情意，而是泪凝点点的哀怨；通透的玉笙，再也吹不出清亮的曲调，幽咽若子规啼血；舞步明明还是那样的轻盈多姿，可是衣袂的起落，牵起的仅是将尽的繁华……谁也不想这最后的诀别会是这般凄切，可是埋在心底的那份伤，竟似不受控地自然流出，汇成了这纷纷落雪下的凄凉。
这样的乐声舞蹈，或曰凄，或曰美，总之是一种只能听、只能看，却不能想的情境，若是稍一凝思，便是痛彻心扉的心碎。可是谁又能忍得住不想，李煜的手紧紧地抓着座椅的扶手，努力控制着随心颤抖的身躯，泪水模糊了双眼，雪帘后的画卷浸在了泪水里，朦胧不清，更增了几分悲冷苍凉。几无知觉地听着这曾经的美满曲调。“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李煜默默念着昔日的美好愿望，想着这一切即将碎裂在眼前，心便是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