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夏,天就日渐暖热起来。
白清水在树荫下望着天上那亮晶晶的太阳,心中又犯了难。良久,心中生出一股怯意,竟然想扭头回谢府去。
在树下踟蹰良久,最后到底还是抬步而行。
只是总觉得天热,她心想若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若是下场雨,她就不去了。
所谓人不留人,天留人。如果天要留,那自然是没有法子的事。
无奈她不知谢府中的那位少爷到底是否真心留她,但看这天色,老天是没打算留她的。
她袖中的手捏着那方子,缓步而行,遇着树,便走在树荫下,遇着房屋,便走在屋檐下。好像又不热,只心中焦灼,烧得她整个人都要爆裂了一般。
若是谢楠生突然跑出来,扯住她的手叫她不许去。她定然就不去了。
可是街上人来人往,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她深深吸一口气。
心中竟然希望这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只是再长的路,也总有到尽头的时候。
她一抬起头,就见到了康家的那扇朱漆大门,门楣高悬,上书“康宅”二字。
她行至门口,只见外头人往穿梭,下人们搬搬抬抬,不知是在忙什么。
请入房去传话的门房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咬咬唇,转身就走了。走不了几步,停下来,又往回走。
门房还是不在,还有人喝斥她,“去去去,别挡着路……”
她跺跺脚,又转了身,远远立在康府门前的大湖泊前,又犯起难来。
照理说方子到了手,只要一交给康宗岩,她的使命便能完成。再由康宗岩替她赎了身,顺理成章嫁入康府。能成为康家庶出的二夫人,她该高兴才是。
可是此刻立在这湖泊前,望着在阳光下泛着晶光的水面,心底的凉意却一层层的泛了起来。
谢夫人的脸、谢念生的脸,一一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最重要的,康楠生的脸,还有他那双时而冷漠、时而温情的桃花眼,仿佛正透过清泠的湖水,遥遥朝她望了过来。
她心中一抖,急急后退两步,苍白着脸。
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阿水?”
白清水猛回过头,嘴唇微微哆嗦着道,“二,二爷……”
康宗岩眉头微拧,神色似有憔悴,缓步行至她面前,出声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白清水眼神躲闪,竟然不敢看他,吞吞吐吐道,“我,我来,是……”
“你额头怎么了?”他突然行上前来,手朝她额上探过来。
白清水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竟然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若非康宗岩抓得她及时,她便要跌进身后的湖里去了。
“小心。”康宗岩惊呼道,抓着她的手便将她一扯。
她以为会被他扯进怀里,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抗拒之意,又想躲,不料康宗岩却迅速回头往康门望了一眼,待她立稳了,又朝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白清水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不知是因为吓的,还是因为旁的。
康宗岩嘴角扯起一个笑,“小心些。”
“嗯。”她就抬手摸摸自己的额,说道,“前几日磕到了,不碍的。”
康宗岩点点头,又道,“听闻前几日谢夫人被绑,你也牵涉其中,你,没有伤着吧?”
白清水抬头,见他眼中神色变幻,一丝痛苦一闪而过,她忙低下头,轻声道,“没有的……”
康宗岩复又点点头。
一时两个竟然相顾无言,各自转开了眼神。
良久,康宗岩才突然开口道,“你今日来,是……”
白清水一惊,猛抬起头道,“哦,我,我就是路过,路过的。是天气有些热,所以站在这湖边,乘会凉。呆会还得去采买呢……”
康宗岩又点点头,“我……”
“宗岩。”
猛听得一个呼喊声传来,白清水与康宗岩同时转头,便见康穴的大门外头站了个妇人,正频频朝他招手,“府中这样忙,你在做什么呢?快过来,量量你的衣裳尺寸……”
“娘,这就来了。”康宗岩道。
又转过头来,朝白清水点点头,“那个,我就先过去了。”
白清水咧嘴朝他一笑,也点头道,“去吧。”
康宗岩大踏步而去,与那妇人携手入了康宅,还隐隐听得那妇人的报怨之声,“眼看着日子近了,你可别再给娘闹出什么妖蛾子……”
白清水立在那里,一阵风从湖面上卷过来,扑一下卷起她的裙摆。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藏在衣袖里,那张几乎要被她捏碎了的胭脂方子。
她转身,沿着湖边往家中而去。
白氏坐在院中的小亭里拨琵琶,一边拨,一边轻声唱:
子规啼,不如归,
道是春归人未归。
几日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
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
她就知道,她这娘是又在思念她那没有良心的爹。
换做往日里,她定要行上前去狠狠斥她一顿,一个臭男人,值她花费大半生的时间思着念着么?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听得白氏如是低吟一般的唱诉,那琵琶哀怨,只往她心中钻了过来。
像是绞着心的刀,顿时就叫她泪如雨下,捂着面,咽咽唔唔的哭了起来。
白氏拨着琴弦的手一抖,抬起头来,就见到站在门口处,捂着脸哭得不能自持的白清水。
她心下一惊,放下手中的琵琶就急急奔了过来,心肝儿宝贝儿的喊,“你怎的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白清水猛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腰,不管不顾的就大哭了起来,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兽乍然见着母兽,尽是咽唔情深,抽泣着喊,“娘,娘,我该怎么办……”
白氏将她的头从自己的怀里掰开来看,见她一脸泪痕,额上还缠着白纱,心中大急,问道,“这是怎么了?额头怎么了?又在谢府受欺负了?别哭了,同娘说,娘去谢府为你讨公道!”
白氏话一说完,拖着白清水欲走。
白清水捂着面,咽唔道,“娘,不是的……额头,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着的……”
白氏一时痛心疾首,就要来看她的伤,“你怎这么不小心啊?磕在哪里啊?重不重啊?会不会留疤?若是毁了容貌,你……”
“娘。”白清水又喊了一声,“不是这个。您别老说这个了……”
“那你是怎么了?”白氏就将她领进了屋。
“是方子到手了。”白清水过了良久,才轻声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白氏怔了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她话中意思,叹息一声道,“怎么办?是因为谢家三少爷,你才如此的?”
“娘怎么会知道他?”白清水摸着眼泪,诧异道。
“谢家三少爷啊。”白氏就哼了一声,“时不时的就上门来,一会送这个,一会送那个。你看看,窗前的那只瓶子,就是他送来的。”
白清水就顺着她所指,朝窗台望过去,见是一只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她就怔了一怔,问道,“是谢楠生送来的?”
白氏点点头,“叫他不要来,他偏要来。”
顿了一顿,又捧着她的脸问道,“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白清水拧着眉将头偏至旁,一双眼只将那只梅瓶瞧着。
“那你为何哭?”
白清水不说话。
“告诉娘,谢家三少爷是否对你有意?”
白清水还是不说话。
“你将方子给康宗岩了?”
“没有。”白清水摇头。
“不想给?”
白清水就又不说话了。
白氏就探手拍拍她的手,“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为何哭?”
白清水一双带泪的眼就惊讶的望着白氏。
“娘早说过你此行不会顺利。就算你于谢家三少爷无意,但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你往后的日子如何过得安心?”
“娘……”白清水哀哀叫了一声,“您就别说这些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心里想怎么办,便怎么办……”白氏轻声道。
“……”
良久,白清水方深吸一口气,问道,“娘当初跟了我那没良心的爹,又生下我。这么多年,娘有没有后悔过?”
“自然是有的。”白氏叹息一声,却又道,“但你若问我时至今日后不后悔,我可以答你,是不后悔的。”
她脸上笑意慈和而迷人,捧着白清水的脸,鼻尖撞着她的鼻尖,低声道,“娘有你就够了。只要有你,就永远都不会后悔。”
白清水心中发软,哭得更欢了。
但这等事情,白氏身为她娘,除了能提点两句,最终拿主意的,却还是白清水自己。她一时心中恹恹,想到反正今日是跟谢府的婆子告了假,索性今夜便在家中住一晚,好好想想往后的路。
于是这日便帮着白氏在家中归整,院中一个大水缸,白氏想要将它挪个地方,见白清水在,便叫她一块帮自己挪,不料以两人之力,却也仍是挪不动,一时便就只得作罢。
如此这日母女两个便就好好去外头闲逛一番,白清水因久不归家,想念母亲的手艺,便就又去菜场买了食材,由得回家后白氏张罗着饭菜。
待到了夜间,母女两个围桌而食,又开了一罐白氏的私酿桃花醉,一时巧言细语,确是难得的静谧温馨时光。
待用过了晚饭,母女俩都有些微醺,脑中却是清醒,自共同收拾了碗筷。待又洗漱完,白清水又缠着白氏,非要与她同寝,只言道是久没有与娘亲说些体己话。
她难得回家,白氏自是无所不依,一时铺好床,打算来了彻夜长谈,便听得外头“嘭”一声巨响,将母女两个吓了一跳。
齐齐出得前院里来,一看,见月光下,一张坚实的院门竟然叫人一脚踢倒在地,黑洞洞的门框外头,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白氏顿时就吓得心中一抖,吞吞吐吐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下一刻,就见那小人影挣脱了大人影的手,欢呼一声,“青水姐姐,白婶婶……”踏着倒在地上的门板从外头跑了进来。
白清水才知原来是谢念生,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待谢念生几步跑进来,扑到白氏的怀里,白清水就见门外的那人背着一只手,也缓步行了进来。
直待他行至檐下,红灯笼光照亮了谢楠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
那人此刻一脸阴郁,皱着眉头,眼中的神色却如是一把把冰刀子,将白清水瞧得怒火中烧,厉喝道,“大晚上的,你发什么疯!”
谢楠生眼神愈发阴冷,望着白清水一动不动,话却是对白氏说的,缓缓道,“婶娘,我与她有些话要说,还请婶娘回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