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亲戚中午没来吃饭,傍晚才赶过来,但是直到上菜开吃,章秀青的大姑和伯娘依然不见踪影。
按照当地习俗,兄弟姐妹之间吵架斗殴不要紧,平时不来往也不要紧,只要红白喜事到场,就表示这门亲戚还能继续做下去。
几位老长辈对当年那段往事都略知一二,心里都有些同情章林根,很希望他们三家能够摒弃前嫌,早就关照过章林根,一定要将章秀青国庆节订亲的事情告诉她们,并邀请她们全家过来吃酒席。章林根照吩咐做了,只是很可惜,大姑和伯娘并没有放下旧怨的打算。
若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只是今天是大女儿订亲的好日子,章林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人和往事。
晚上的菜肴比中午还要丰盛,亲戚们全都吃得满嘴流油。吃到一半的时候,沈荷英走进客堂,示意邵寒站起来,跟着她认亲:“叫声大娘舅……”
邵寒脸色微红,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开口叫道:“大娘舅!”
大娘舅笑着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到沈荷英的手上。
隔壁屋子里老太太辈份最大,沈荷英尽管对这位婆婆深恶痛绝,恨不得章林根跟她断绝母子关系,可是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并不敢有丝毫不尊敬,生怕老太太不顾场合,撒泼谩骂,触了秀青的霉头,因此一走进去就端起笑脸,说道:“这是奶奶,你叫声奶奶!”
邵寒脸上带笑,恭恭敬敬地叫道:“奶奶!”
不知是孩子们的声音太吵,还是老太太耳背,她坐在位置上,埋头吃喝,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太太不喜欢大儿子,连带着不喜欢大儿媳以及章秀青姐弟三人,并不是什么秘密,章秀青不愿意说,不代表邵寒不知道,他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端倪。看在老太太一把岁数的份上,邵寒不愿意跟她计较,再次开口叫了一声:“奶奶!”
老太太依旧充耳不闻。
沈荷英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
章秀青的堂妹尴尬地朝邵寒笑了笑,在桌子底下踢了踢老太太的脚,轻声叫道:“奶奶,哥哥在叫你呢……”
声音又娇又柔,直教人听得心都要酥了,特别是那声“哥哥”,叫得那个回肠荡气,章秀青不由得多看了小堂妹一眼。
当地习俗,男女双方订亲后,女方的弟弟、妹妹统一称呼男子为哥哥,男方的弟弟、妹妹统一称呼女子为姐姐,一直叫到两人结婚再改称呼。
章林根宠爱儿女,小叔也不遑多让,堂妹章秀珍今年十六岁,皮肤雪白,一张小脸美得像花一样——并非看上邵寒,而是想给章秀青添堵。两人虽是堂姐妹,但是章秀珍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章秀青。
老太太终于开了尊口:“叫我干什么?”
章秀珍微微垂下头,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奶奶,哥哥在叫你啦,你快给红包吧!”
章林根深知自己老娘见不得自家有好事,为了求太平,早就在三天前就双手奉上十张大团结以及两张一块钱的纸币——前者用来花钱免灾,后者用来包红包,只希望老太太看在今天是秀青订亲的好日子,不要无事找事,搞得大家都不痛快。
这件事情不仅沈荷英知道,章秀青知道,小叔一家也全都知道。
老太呵呵冷笑了一声,笑完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烂,咽进肚中,然后放下筷子,就在众人以为她会按照规矩掏出红包时,老太太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桔子汽水来,那慢条斯理的样子,等她喝完这一碗桔子汽水,估计至少要等十分钟。
这是想让母亲下不了台,还是想给邵寒来个下马威?章秀红气得满脸通红,豁然站起来,一根手指指向老太太,正想开口指责,章秀青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秀红,你是不是想吃凉拌黄瓜,我帮你夹……”
并非要委屈求全,而是章秀青深知老太太的性子,她敢打包票,章秀红指责的话一旦说出口,老太太绝对会掀桌子大闹,到那时,最难堪、最难受的是她的阿爸。好不容易重新来过,章秀青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够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不希望他们跟上辈子一样整天吵架。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既然老太太把章林根当仇人,恨不得当初一生下来就掐死,那么她们一家又何必把她当成最尊敬的长辈孝顺呢?只要不少了老人家吃穿就够了。
都是一个村的,章秀青的大姨哪会不知道老太太是怎样一个人,只得压下怒火,小声安慰沈荷英。
重活一世,章秀青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委屈,她拍了拍章秀红的手背,示意对方稍安勿燥,随即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双手揽着母亲的肩膀,对邵寒说道:“这是我大姨!”
邵寒顿时就明白了章秀青的意思,脸上泛起微笑,叫道:“大姨!”
章秀青的大姨很响亮地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交到沈荷英手上。
章秀青指了提大舅妈,说道:“这是我大舅妈!”
邵寒叫道:“大舅妈!”
大舅妈也是很响亮地应了一声,掏出红包,递给章秀青。
章秀青将红包递给沈荷英,然后挽着她的胳膊,无视无理取闹的老太太,向屋子外面走去。邵寒紧跟在她后面。
后知后觉的沈荷英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无论如何,老太太都是章林根的母亲,她不给邵寒红包,传扬出去,丢的不是邵寒的面子,而是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虽然蛮横,却并非老糊涂,当即老脸一沉,筷子一扔,从口袋里掏出红包,像施舍叫化子一般,用力扔到沈荷英脚下:“给你,拿去!”
沈荷英气得浑身发抖:“我不差你这一个红包,你不想给,可以不给!”
老太太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嫌我给的少,还是嫌我吃的多?”
几个耳朵尖的妇女听到吵架声,立刻放下碗筷,跑到门口看热闹。
章林根猜测自己的老娘又在作天作地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洁。有人过来敬酒,章林根喝了一口,只觉满嘴的苦涩。
章秀青伸出双臂,抱住母亲,等到她平静下来,这才挽着母亲的胳臂走到院子里。
扔在地上的红包没人捡,反而还被章秀红踩了一脚,老太太一生气,砸了一只碗。
许多亲戚看到这一幕,全都摇头叹气。
姜采芸觉得章林根一定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一定是章秀青的爷爷跟别人轧姘头生的,否则老太太怎么会这么痛恨章林根。
一行人走到院子里,章林根看着满脸愤怒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悲伤与愧疚。章秀青的小叔坐在他身旁,在一众亲戚异样的目光中,讪讪地低下了头。
章晓锋立刻放下饭碗,走到母亲身边:“妈,是不是奶奶又在欺负你了?”
今天是秀青订亲的大好日子,绝对不可以被那个死老太婆给破坏……沈荷英死死地咬住下嘴唇,过了良久,这才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并在脸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你快去吃饭吧,妈没事的……”说完,带着邵寒继续认亲。
章秀青站在廊檐下的阴影中,看着强颜欢笑的母亲和闷头喝酒的父亲,心里难受极了。
不知事的小孩子追来追去,闹个不停,众人只听到老太太的叫骂声,却听不清她在骂什么。章秀青站了一会,返身走到屋子里,对大舅妈使了个眼色。大舅妈立刻站起身,拉着姜采芸坐到隔壁的客堂里。
小舅妈也赶紧闪人,只剩下老太太和章秀珍。章秀珍喝了几口汽水,只觉无滋无味,便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红包,硬塞进章秀青的手里。
红包被章秀红踩了一脚,章秀青嫌脏,便背对众人拆了开来,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没放钱,只放了一张白纸。若非心性坚定,只怕会当场大哭。
院子里一共摆了六桌,每桌都坐了十几个人,邵寒每认一个亲戚,沈荷英就收一个红包。
一桌亲戚认完,沈荷英带着邵寒走进东边的屋子。
这是章氏夫妻的卧室,非常简陋,里面仅有一张老式雕花床、一顶掉漆三门橱以及一张做工粗糙的梳妆台,地面倒是很平整,可惜是泥的,被单洗得很干净,可惜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
章秀青比他们先一步进来,此刻正坐在床沿上,左手一支圆珠笔,右手一本作业本,本子上记着一行字:奶奶,2块!
章秀青不想父母亲吵架,掏腰包垫了2块钱。
两人视线相接,一个深情款款,另一个柔情脉脉,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
章秀青的大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章秀情慌忙移开目光,尽管低着头,她依旧能感觉到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沈荷英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她将红包按顺序摆在床上,然后一个个拆开,每拆开一个,就念一个人的名字,章秀青一一记录下来。
像舅舅舅妈等关系比较近的亲戚,红包一般包两块钱;像表叔表婶等关系远一点的亲戚,红包一般包一块两角;而表哥表姐等平辈,红包一般只有八角。
记完之后,沈荷英带着邵寒继续到外面去认亲,而章秀青则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面值为一角、两角的纸币挑出来,用刚才拆下来的红纸头包起来。
只要是今天来吃订亲饭的亲戚,孩子不管带没带来,章秀青家都要给红包,金额不大,只要给两角钱就够了,但人多,至少要准备五十个红包。
大约十分钟过后,沈荷英又带着邵寒走了进来。母女两人依旧像刚才一样,将红包拆开,然后一个说,一个记,记完之后再出去认亲。如此来回六趟,这才将章沈两家有往来的亲戚全部认完。
章秀青将名字和金额全部记录好之后,将练习册和五十个红包递给沈荷英。
沈荷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塞到邵寒手里:“这是我和秀青她爸的……”
邵寒伸出双手去接:“谢谢妈妈,谢谢阿爸!”
章秀青将一张张零钱叠整齐,递给邵寒:“一共一百一十二块六角……”
邵寒不肯接,低声说道:“你帮我保管!”
“哟……”大姨耳朵尖,听到这话,打趣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红包讨不到家子婆,邵寒既然让你保管,秀青你就拿着吧……”
章秀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说道:“不,我不帮他保管,他自己保管!”
“可是我口袋放不下……”
章秀青脸上火辣辣的:“反正我不帮你保管,你自己想办法。”说完,将钱硬塞到邵寒手中。
邵寒看着那一大叠厚厚的票子,不由得面露苦恼。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沈荷英不由得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脸上露出了笑容。
订亲宴结束,小孩子们兴高采烈,亲戚们交口称赞,而章氏夫妻因为老太太的闹腾,只觉得在女婿面前丢了脸,一心想要找回脸面,可是四天过后,他们就发现不需要了,因为邵寒的亲妈和后妈为了争抢亲戚们给章秀青的红包,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