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摸起了铁锨就要开门,他的臂膀叫一双手勒住了:“爸,你不能去,那是一个好鬼。”
“我就是轻轻地拍下子,它就不再来了。你妈害怕。”
“轻拍也不行。你要是真拍了。你会懊恨一辈子的。”
女人从炕上迅速地下来,说:“这鬼就爱来咱家。我夜里一到院子里,头就一炸一炸的。这样能行吗?还偷吃咱家的花生和……”
“爸,妈。我说实话吧。他不是鬼。他是你们的……你们的……儿子……”
草灵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她对于这个鬼连续的造访,而家里院里的东西又没有什么缺失,一直感到是一个迷。在她看来,是小偷,一定要偷东西:是鬼怪,一定要害人。可这个像狗似猫的鬼怪既不偷东西,也不害她们的家。顶多吃两把花生,或者啃个萝卜和地瓜。再不,就是蹲在花生垛旁,一声不响地盯着父母的窗户看着,静默地看着,成一个时辰的看着。这让躲在门后的她产生了解不开的好奇。这还不算,这个鬼有时还嘴里咕哝着什么。其中她清晰地听到了两个关键的单词,使她热泪盈眶。
三天后的一个星光璀灿的夜里,草灵的身体掩藏在门外自家的草垛里,让眼睛和耳朵时时刻刻地伴随着明星和清风。远处的狗吠时有时无,秋虫的低呤带来的是磕睡虫的滋生。一个毛绒绒人形一下幻在了自家的院墙跟下,如果人形再次变幻,毫无疑问就上了院墙。草灵从划垛里现了出来。她压低嗓门:“涛涛,是你吗?”
黑影返身要逃。草灵说:“不要跑。我是你的姐姐——草灵。”
黑影呆在原地不动了。细声细气地问:“呜哇……你……真……呜哇?”
“这还有假吗?你走了四年半了吧。今年快十二了吧。”
“姐……姐……呜哇,呜哇……我……呜哇……想……呜哇……。”涛涛抽抽达达地哭了。
“别哭,别哭。你咋光呜哇,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话一溜淌水的……翻墙头多危险呢。”
“呜哇……可……可……呜哇……我怕……呜哇……”
“你呜哇什么,好好说话,哎,你比划什么叱,噢——你是让我看你的嘴呀,嘴有什么好看的?”
弟弟捉住了姐姐的手,往自己的嘴里一个劲的捅,捅,捅。
“你别咬我。哎——你的舌头呢?你的舌头呢?”
“呜哇,呜哇……他……们……割……呜哇……呜哇”
“这些丧尽天良的不是人种的东西,是哪些人呢?”
“呜哇……呜哇哇……”弟弟一直在抽泣。
“你怕什么呢?你知道,全家一直都在盼你回来。特别是爸妈……”
涛涛的哭声一直压抑着,但草灵却感到了腾腾的火燃,如果一旦有了合适的突破口,那火燃定会喷涌面出。“姐……呜哇……我……呜哇不……敢……涛涛拼命往自己身上拽姐姐的手。
草灵摸了,从头到脚,像瞎子摸像一样,除了脸是光滑的,其它都是毛绒绒的。狗一样的毛绒绒的;猫一样毛绒绒的;鸡一样毛绒绒的,兔子一样毛绒绒的。
草灵摸索呀摸呀,她摸出了温度,摸出了人的温度,她忽然明白了,衣裳是没有人的温度的。她扯了,一扯,弟弟的身体就抖一下,再扯,又抖一下。她虽然没有看清弟弟的脸,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的脑海里痛出了两个吓人的词:猴子!
呜呜,呜呜,姐姐的的心里也开始哭了,她的这个弟弟在外面受到了,不用说,家里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谁能不心如刀搅啊!
“可你知道,儿子再丑,父母也不会嫌弃的。你还是大大方方地进家吧,爸妈想你啊。
可不要乱翻墙头了啊,那可危险呢。”
可不管姐姐是怎样描得风花雪月,倔强的弟弟是不肯白天走进这个在门的,他只要能在院子里看看爸爸妈妈睡觉的窗户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样一个夜晚,草灵读到了弟弟身上撰写的一部历史,这是一部在哪个年代儿童被贩卖的历史;一部被迫害的历史;一部有家不能归的历史。还有石砣在东北给人打工奋斗的历史。
这是一个伤心的夜晚啊!
也是从这个夜晚开始,她每天晚上都送饭给弟弟吃。看着弟弟吃着香甜的样子,她总说一句话:使劲吃吧,这是爸妈让我送给你的。其实,在她的眼前还时不时地展现这样一副油画,那就是山路、西风、落叶、河流、深沟。石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地向家乡奔来。她还送给了弟弟一床棉被。把他安排在村边一间孤零零的看瓜小屋。她要让这千辛万苦找到家的弟弟享受天家的温暖。
有那么一个夜晚,姐弟俩说着话儿。弟弟比比划划地释出了和石砣一起的那个女人好像对石砣特别的有意思。草灵一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问:“你再说一遍?弟弟又比划开了再辅助一些摸糊不清的词汇。姐姐说:“你看出来门道来了?”“我是看出来了。”涛涛比划着哑语说:“可我看石砣哥对她意思不大。说一定要带我回家呢。为你盖新房呢。“草灵仰天看着天空,天空一团火球徐徐地划过,后面拖着一条桔红色的长尾巴。在无数的金星中,她看到了一颗很亮很亮的大星,在西北方向,那就是石砣:“你应该变成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快快地进过来。我可等不及了……那个叫什么兰的骚皮子最可恨。干吧非得往人家跟前黏糊……我要是在场,非咬她一口不可。”
仅几天功夫,草灵就感觉身上的衣服肥了许多。
“草灵,你说是涛涛吗?”母亲瞪起了美丽的大眼睛,但她的大眼睛让屋里的黑暗吞噬了。余声的颤音还是明显的。父亲向外冲刺的劲头也是强弩之末。他感到太突然了:不可能吧。涛涛是个好孩子,怎么成了鬼呢。
“要是我的涛涛回来了。他应该大白天的,光明正大的回家来。这儿是他的家啊。”
“对啊。他白天回来多好。我们找了他四年多了。”父亲也附和着。
“你是怎么知道的?”母亲问草灵。
“前三天夜里,我见过他了。还和他说了一夜的话儿。可……可他不敢进来啊。”
“到家了。还有什么不敢进来的。儿子就是真得变成了一个猴子,他也是我的儿子啊!”母亲俞加激动,开了门叫道:“儿子快进来吧。妈找了你好几年了。想死你了。”
哗啦啦,接着又咕咚一声响,像是什么砸在在面上。又啊了一声,尔后无声无息了。
妈妈跑在头里,爸爸跟在后面,接着草灵趋在最后,墙跟下泥土砖块的。还听到有人在喘着粗气。
妈妈说:“拿灯笼来!”
草灵又复归到屋里,在黑黝黝的屋里,好容易从墙上摘下了灯笼,又忙不迭迭地四下找到了洋火。
院子里的妈妈还一个劲地催:“快点儿!快点儿!”
灯光明亮明亮的,墙根处黄黄的一片。涛涛两腿伸直,头鸡窝似的头枕着一块砖角。脑后淌了一滩殷红的血,小脸黄寡黄寡的,一对有着草灵一样美丽的大眼睛里沾着两滴泪珠。爸爸妈妈一个劲地摇着他和身体,叫着他的名字:“涛涛,涛涛,快看看爸爸妈妈,快看看我们。你不能睡觉啊!”
涛涛的两只眼睛你像两粒闪耀的火花,一下子盛开了。他喘着粗气,一只手抓住了爸爸,一只手捏住了妈妈,泪珠滚向了眼角,断断续续伊伊呀呀:“呜哇,呜哇爸……妈……我……呜哇终于……呜哇看……见……呜哇你……们了……呜哇……我……回家……了呜哇……”
“涛涛,涛涛。你回家了……你回家了……”爸爸妈妈哭着叫着。
涛涛的眼睛的火花渐渐地逝灭了。但是两只手却始终抓着父母的手,紧紧地,紧紧地。
“啪达”一声,灯笼掉在了在上,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