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响,菜刀重重地砍了下去,足足有半寸深,新鲜的血液,透明的无色的血液,从刀缝里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把裸露的皮肤湿了一块。石砣的上身剧烈地一抖。他向前面掠了一眼,五六片树叶翻着个儿惊在了树底下。
这一刀砍在了他背靠的大树杆上。
“你走吧,看在你对草灵如此痴情的份上。记住了,如果在家乡呆不下去了,你还可以再回来。我们家还和以前那样地欢迎你。”
远处的雾退远了,淡了。温暖的香气也让风飘走了。一个孤单的窈窕美好的身影也隐没在了苍绿的海洋里,不知是哭声还是喊声时断时续地随着鸡啼和犬吠传过来。烟囱哈出的烟气也化成了清淡的雾霭。
“黑兰妹子……石砣的喉咙涌上了一阵呜咽。
草灵走进了了石砣的家,除了她,还有那架暗红色的花撑。金色的阳光透过院墙外的隙,抻成了一溜溜的金线,在窗户纸上铸成了大大小小的元宝和铜钱。草灵一在院子里站定,元宝和铜钱马上就跑在了她的衣服上,使她的整个人显得更回珠光宝气。石砣的母亲忙里偷闲地在织布机一织布,女儿石花在一旁当徒弟。
十多岁的石花过早地结束了她的童年,她学会了采棉花,摘棉花,在纺花车上纺线。现在,她看到眼前的织布机,这个玩艺儿可比纺花车大多了,复杂多了。她的眼前尽是一根根比珠网还密多少倍的蠕动的天网,上下一根根的直垂的里外线,让这么一根梭子,游鱼般地穿来穿去的,下面就变成了面窄的长不到头的白布。而母亲的身体一摇一晃,两条腿一个劲地蹬着,一双手紧张传递却毫不慌乱,那梭子在她的手里就是一条拉着丝的蜘蛛,钻着网的梭鱼。它们的不疲倦成就了白带布流的滚滚不息的长江水。不过她对母亲向她描绘的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的画面并不十分向往,甚至有点缩头缩尾。远不如和弟弟在街门口疯闹和邻居的女伴在一起跳房来的那么刺激和迷恋。只是母亲告诫说这是女人必修的一门功课,她才不得不修敛一下内心的烦燥和野气。她不明白,女人的功课咋这么多呢?她的脚立在织布机旁,耳朵则成了落在粮食堆上的鸟儿,聆听着外面的世界。草灵在院子里的弟一声,她就对妈说:“妈,草灵姐来了,草灵姐来了。“
三人坐在炕上,花撑在炕中间放好。石砣妈说:“草灵,你咋有空来我家绣花了?”
草灵说:“我想你了,和你一块儿说说话儿。愿不愿意啊?”
“太愿意了。咱俩娘好长日子没坐在一块儿说话了。我正闷得慌呢。”
“妈,你才不闷呢。天天织布的纺线的。”
“你小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净放轻省屁。我不织布你和你弟这两块小东西穿啥呢?”石砣妈朝着女儿下了一身的冷雨又和颜悦色地说:“草灵啊, 听说你的婆家这次来又是大洋又是洋布又是白面的。整整放了你家一屋。你妈这次可松口了。准备今年就向婆家发轿了,是吧?”
草灵的脸一冷:“不知道,她爱啥时发轿啥时发轿。我是磨道的驴——听哈声。”
“咦——你这嫚子,结婚你还不高兴?谁都知道,你的婆家可是当在有名的大财主,吃不完的白面,花不完的洋钱,你咋还不高兴呢。你间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别提这些了。石砣有信了吗?”
“没有啊。快四年了。这个兔崽子,一走就是三四年。我知道你俩好。可他没有福啊。嫚子啊。有你这份心思,他死了也值了。你说呢?”
草灵的眼眼睛油汪汪的:“是我对不起他。他临走的时候,一再说,让我无伦如何得等他。可是……可是……”
“你没有错,在那种情况下,你也是没有路可走的。这些不是人种的东西,专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不要再自责了。你俩是有情没有缘的。石砣不会怪你的。”
草灵上身匍在花撑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石砣妈也陪着掉眼泪:“闺女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我和石砣更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儿媳妇让别人抢了去。可我能有什么咒念呢。要怪就怪我们太穷。穷人连个好媳妇看不住。妈了个比,这是个什么世道?可怜的孩子呀!”
一直闷声不响的石花说:“草灵姐,我看见我哥哥了。”
石花妈妈嘲笑她:“你哥哥在老远的关东山,你咋能看到呢?莫不是你睡糊涂了吧。”
“我是在梦里见到我哥哥的,我梦见草灵姐坐着大花轿来到了咱家里。那时的草灵姐可俊了,穿着大花红袄,头上的戴着最好看的大红花。金银头饰亮得眼花。把新盖的瓦房照得通亮呢。全疃的人都来闹房呢。 可热闹了。”
“可那只是一个梦啊。”石花妈叹了一口气。
“可我……可我没看见红蜡烛啊。好像……好像看见了许多的水。”
石花妈拍了石花的手一下,说:“你做的什么梦啊,希哩古怪的。结婚还会没有红蜡烛的?去你的梦吧。”
“我想我哥哥快回来了吧。说不定在半路上呢。说不定还会发了大财。说不定还给我和弟弟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石花的眼睛里溢满了憧憬。
“你这小孩子芽芽就知道吃,除了吃就是三个说不定。瞎猜。”
“妈,我说的一向很准的。我哥曾说过,院墙外的大杨树上的喜雀分了窝他就会来了。你们看看,喜雀窝都四个了,他就快回来了。瞧好吧。”
“我估计,你哥快回来了。可他回来又能怎样呢……”石花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姐,你绣的是什么呀,这么好看。”石花对着花撑一阵端量。
花撑上的网扣不再是空空的于于净净的荒漠了,彷佛一夜之间春天到来了,网扣的春天可是风光旖旎呢。有花有草,有天有鸟。花是白色的花,草是白色的草,鸟是白色的鸟。草生的茂盛,花开的鲜艳,鸟飞的优美。 人如置于此画中,赏草观花,听群鸟千鸣万啼,那该是多么的神旷身怡,其乐滔滔啊!此画中,一对鸟很是让人拂想联篇,遐思无限。它们展翅冲上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口中都衔着一根树枝。
“姐姐你绣的花儿太好看了。真馋人。”
“馋吗?姐姐送给你了。”
石花的一双小手不休地抚弄着凸起的作品,手的感觉传达给一个微妙的信息,这些花草鸟并不是平滑滑的,而是湿涩涩的,洇汪汪的,难道是姐姐的泪水所致吗?她抬起头来发现姐姐的眼珠黑亮黑亮的,妈妈和自己的影子都有摄在里面,而哥哥的影子掩藏在最里面。细看里而是一面波滔汹涌的湖。
妈妈拨拉了一下她的手说:“让开,你的手那么脏,别弄污了你姐姐的花。”
“太好了。我要把它挂在窗前,天天年,日日瞧,直到我哥哥回来,让他也看看。”
“我不光把花网送给你,连花撑也送给你。”
“这不行。你还得绣花呢。”
“绣花?姐姐再也不绣花了。”草灵的眼圈儿一阵红。
“我不信。你的手这么巧。这不可惜了。”
“我嫁了个有钱的婆家,还用再绣花吗?”
“这倒是真的。不过。我妈说,我笨,学不会绣花的,就是学会了,也绣不出你那样的花瓣。”
“我会教你的。学会了,你绣的比我还好。另外,你以后,不要叫我姐姐了。”
“那我叫你什么?”石花一脸的茫然。
“你就叫我——叫我——嫂子——”
“我说草灵啊,你的心意我领了。可……可石砣没有福气娶你啊。你就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要让你妈知道了,肯定要骂死我的。要不,你做我的干闺女吧?”
“好哇,那我可叫了。妈妈——”草灵一声叫,可真是响亮亮,脆生生,情真真,意切切。花网上草生香,花展颜,鸟飞腾,风声鸣。
“哎——好闺女。我有了你这样的闺女,是我上辈的福气。”
但是,石花的称呼,却出乎大家的意料。她鼓足了勇气破天荒地:
“嫂子——“
“哎——哎——”那答声真如山间的百灵;林间的布谷。脆亮脆亮。再看花撑上的一对白鸽,呲啦啦要从花网扣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