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刚过了二月二,天空立时眉开眼笑,一尘不染的大太阳暖哄哄地把一些老人和孩子善意地推到了朝阳的墙根下。但有经验的人说,别看现在艳阳照,过不了几天大风叫。果然,三天以后,西北方向涌来了块块的不黑不白的云彩,不紧不慢地洒下了不多不少的雪花。紧接着西北风脚跟脚地跟过来了,它所到之处,暴露在高处的物体受到了空前的虐待,树杆摇细枝晃。干透了的树叶和柴草自知势单力薄,又是出名的软骨头,理屈地滚进了洼处、沟里和塔角处。狂风又把偎墙根的人们重又赶回了自家的屋里。草灵在自已的闺房里一心一意地做花。她的父母在另一间屋里搓草绳,以备秋天捆包米秸用。街门咯嗒一响,不是风来了,而是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个有点气度居高临下的女人。
村长老婆一般难得在草灵家里出现。她虽说念书不多,却有人说她得的近视眼。一般情况下,人们趋近她,发出间响,她才能看见你。但如果此人身份特殊,或者衣着光鲜时髦,她的近神眼可缓解到远视眼。她一出现在草灵的父母的房间里,草灵的母亲慌不迭地把草绳三挽把两面三挽把地丢进墙角,把手上的尘土拍打了几下,又不放心地在前襟上拉了数下。才放心地热情地拉她到炕沿上坐坐。但村长老婆的近视眼瞄到旧席上粘有一长溜地瓜筋赖着没有起床。迟迟的热情地挣扎着不与上前。草灵的母亲又搬来一张兀凳子,当着她的面,用手巾抹了又抹,这女人才战战兢兢地碰了上去。
村长老婆问:“草灵呢?”
草灵不等母亲叫她,一出溜地下了炕,说:
“ 婶子。我在这儿呢。”
村长老婆眉开眼笑:“大妹子,你的闺女真俊呢。我见了她比我亲闺女还亲呢。”
草灵的父亲说:“你们俩在这儿说话儿,我去林山家去一趟。”草灵也趁机说:“婶子,你在这儿和我妈慢慢耍。有事叫我。”
屋里剩下了两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张三李四地说开了去。草灵的母亲心里是秋天湾里水清亮清亮的,村长老婆来决不是闲啦呱的。能惊动村长老婆大驾的决不是旁人。她在等待人们所说的一句话: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村长老婆迫不及待地把大头拉了出来,她是受石砣父母的委托来提亲的。她说她的任务光荣而艰巨。但愿她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草灵的母亲心里说,哼。你的尾巴往哪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她立时想到了自已父亲当年的事情和对她说过的一番话。但端庄不失美丽的脸上却是一番笑模样,说:“要说这石砣这孩子可真不错,干什么会什么。又会木匠,又有力气,还肯帮助人。女儿跟了他过日子错不了。咱不就图个孩子幸福吗?可话又说会来。要过日子得有条件吧。最起码得有四间大瓦房吧。屋里得有大柜,半柜和大橱一类的家俱吧。娉礼也少不了吧。不能说最高吧,但也不能低。近来,提亲的人都是大户人家。人家看我女儿好。张口的彩礼……我就不用说了……还有我女儿去是去过日子的,如果摊个公公又赌又耍钱的,这日子怎么过呀……你说呢?再一个。我女儿的岁数还少,刚刚踏进16岁的门……”
草灵的母亲的话绳儿一解开就不容易收住,村长老婆的笑容一直僵在冷冷的小脸上。
晚饭后,在自己的屋里,草灵的父亲在搓草绳,女人的工作是递稻草。男人刷刷地搓着草绳,一根根草绳身子在节节地延长。很快脚底下的一圈圈的成品渐渐地增高了。女人一五一十地把村长的老婆的光荣使命说给男人听了。
草灵的父亲一声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女人说:“一家女百家求吗。行不行咱说了算。”
男人说:“就石砣的那个老爹一时不赌钱手就痒痒,还想盖起四间大瓦房来。除非把天下的牛他都吹爆。石砣就掉他爹这口枯井里吧。难翻身啦。”
女人愤愤不平:“他家里还好意思来托人来提亲。要不是石砣的爷爷,我的老爹会遭难吗?”
长久以来,这句话就是个火星星,火星星一闪,陈旧的柴草就就在女人的心里和嘴里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一两个时辰是难以熄来的。
草灵的姥爷家在楼里村,离叶花村8里地。当年草灵的姥爷家境还算殷实,在村里属于飞不高跌不重的中等人家。家里养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骡子和两头同样膘肥体壮的灰毛驴。一段时间,草灵的姥爷听说集上的骡子的价钱贵了。对他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好消息。他把自家的大骡子牵到了新廓大集上打算卖掉。新廓集是在玲珑县的东南端,是个大集,又位在玲珑、栖远、莱窝三县的交界处,在五天一赶集的日子里,南北大约三四里,前来赶集的老老少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员复杂。自古以来,热闹的大集上,就有阴暗的角落,流淌着一些肮脏的令人痛恨的污泥浊水。草灵的姥爷去的时候比较早,前来赶集的人还不算太多。他在家里喝了一盅酒,头虽则有点晕呼呼的,但还是清醒的。他牵了大骡子从集的北头往集南边的牲口市上走,手腕上很自信地系着紧蹦蹦的缰绳,双眼盯着前面躲着行人穿行。到了人的拥挤处。刀光一闪,缰绳无声无响地割断了。但一只手却又紧紧地拽住了绳子。草灵的姥爷拉了一阵,猛然感觉绳子一下子不明不白地松了下来,由于一直用力,差一点儿栽到地上。回头一看,自已拉的只是一根半截软丢当的空绳子,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他头顶冒火地一路虔诚地打听寻找,有人以耳语的方式为他传道解惑:有人看见叶花村的某某人是其中的骨干成员。草灵的姥爷弟兄俩来到了叶花村找到了石砣的爷爷讨要自家的牲口。石砣的爷爷硬说草灵的姥爷平白无故地来“熊人”,唤来了一帮人在弟兄俩身上练了一顿拳脚。草灵的姥爷不服,到县衙一通击鼓。岂知,对方早已把此事密告了他的妹夫——在县衙当差的外号叫“大洋钱”的衙役。结果以“查无实据”为由对他不理不睬,直至不了了之。
草灵的姥爷人此就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时不时犯病。虽说吃了几副草药,也不见好转。他死的时候,整个人是骨瘦如柴。唯独肚子涨得像个小瓮。在昏迷中,他还呜呜噜噜不清不楚地念叨着:“骡子……骡……子……骡子……”
草灵的母亲那时还是一个拖着鼻涕,满地跑的小娃娃。但父亲的病因以及昏迷中的重复的语言却似一枚尖利的铁钉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进了她的心里。真是一辈官司三辈仇啊!
草灵的母亲咬着狠狠地呸了一口:“他们还有脸来提什么亲。想白毛吧!”
可说归说,恨归恨。她曾生养了两儿一女。一个儿子去年丢失了。女儿又是大的,从小娇生惯养的。那是顶在头上怕跌了,惴在怀里怕捂了。要是和女儿翻了脸,女儿又上吊又碰井的,或者跟着人家跑了。那不要了我的命?最好的办法是和风细雨,轻风小浪,让女儿悬在空中的心思落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无伤无疼的。对,还是找“神婆”吧。
“神婆”所在的村庄是店上村,离叶花村25里。草灵的母亲胆子大一点儿,伴着清冷的疏星走路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胆怯。她的小脚一步一步地叩响着空寂寂的黑魆魆的土路。黎明在她的一头白霜中姗姗地迎来了。当她跨进“神婆”的家门时,暖暖融融的屋里已经候着好几个人了。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草灵的母亲之所以在规定的时间到达,是因为这个“神婆”有着严格的和不可更改的工作时间。她只在上午干活,到了下午,就是你磕头她也不会上班的。对于晚来的客人她从来不按排食宿。草灵的母亲数了数在屋里的几个男男女女,一阵欣慰之情不加掩饰地定格在脸上,她今天能得到“神婆”的召见了。
“神婆”也就50来岁吧,穿戴得极干净。头上扣着黑色的绒线女式帽。从帽下漏出来的头发看白发没有几根,脸上的皱纹没有几缕。胖胖圆圆的脸上总泛着浅浅的笑意。她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判断着揣摸着分析着“病人”以及“病人”家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病情。开出了一幅幅的救治良方,她的良方不是写在纸面上,而是写在病人的脸上,落实在病人的行动上。最后的节目必然是两只手碰到一起,“病人”的手和“神婆”的手。哗啦一声十数个铜字就进入了“神婆”的手中。
草灵的母亲坐没处坐,站没处站。而一时又轮不到自己,见一个老男人在正间里扒花生种,就挪过去帮着扒。老男人急忙进加一间屋找了一小马扎递给了她。她坐下边扒边耐心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