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消瘦了许多,头发显得又长又乱,眉额上也不知不觉有了微细的皱纹。小二收拾好屋子便将门从里边插好。亭亭在睡梦中不时叹口气。小二把灶火里的柴往里填了填便拿过一块木墩坐在地上。油灯已经熄灭了,窗外的雪映得窗子白白的。灶里火轰轰燃着。小二不知道这样的日了还将过多长时间。
夜越来越深了,小二靠在炕沿上呼呼睡去。
小二刚睡着,门上传来于大爷的叩门声,“小二、小二!”亭亭睁开眼听出是于大爷的声音便爬起来推推小二,小二醒过来推门出去。于大爷身后站着两条汉子。亭亭听出几个人说什么看病的话。小二返回来和亭亭打声招呼出去。
程金锁刚吃了早饭,便听得铺板上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程金锁一听,不象是白野、二狗的敲门声,或许是抓药的吧。程金锁咳嗽一声,示意女人去开门。女人还在迟疑,门上又是三下。女人知道推是推不过去了,便拢拢头发出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女人走到院中问声,“谁呀?”
“送药材的!”
女人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不是小二的声音么?难道是小二回来了?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她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动起来,女儿和小二已逃走好几个月了,他们好吗?小二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女儿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一瞬间女人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女人手哆哆嗦嗦地拉开大门。
一个头戴草帽的人闪身进来。
女人看清了,是小二。“小二!”女人颤着声喊。
小二不管不顾地往东屋走去。女人还要喊,大门外又闪进一个人来,那人随手把门插上。女人返过脸正要喊,腰上突然被一件硬梆梆的东西顶住。
枪!女人脸刷地变白,腿也一下软得站不住。
“别出声!”
来人低喝一声,连拉带架地把女人带进东屋。
炕上的程金锁听得是小二回来了,也一叠声地喊着小二!小二!程金锁刚爬起来,小二一撩门帘进来,还没等程金锁说句话,女人已被后面的人推进来。
“别动!”
来人再次低喝一声,手一伸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程金锁!
程金锁一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女人退到炕沿边惊恐地看着来人。来人是个精精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手一扬两块大洋飞上炕去。
“我们是来买药的,别出声,出声,打死你!”
来人枪一摆,小二出去。小二出去时,返脸看看炕上的老板和夫人,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门“哗啦”一声被关上。来人和小二去了前面的铺子里。
程金锁躺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的心瞬时凉到了极点。老天爷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女儿又落到强人的手里了么?他们早就听说了,南山上有伙土匪,杀人不眨眼呀!小二呀,小二,你怎么把小姐领到了土匪窝里呢!可怜的女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呢!
女人不出声,眼里的泪无声无息地流着。这是造的什么孽呀!老两口谁也不敢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人扎起耳朵听得前面的铺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程金锁挣扎着要起来,女人按住他,还是我去吧。
女人擦擦泪去推门,门竟轻无声息地开了。出了院子,铺子里也不象有人。女人推开铺子的门,里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女人重新把铺子关好回到东屋。
“走了。”
“走了。”
老两口再没说话。程金锁坐起来抱起长烟袋。不象是土匪作为呀!程金锁捡起炕上的两块大洋思索起来。女人也怀疑起来,铺子里还是先前的样子呀!
程金锁的脑子一闪猛地睁大眼,“不是这个吧?”程金锁在女人面前悄悄比划个“八”字。
女人也吃惊地看住男人。
难道小二和女儿在北山上?两人都为这个新的发现吓一跳。
但不管怎样,小二活着,小二活着,女儿可能就活着,女儿活着,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女儿是他们的全部希望和未来呀!
太阳已升到中天。明亮的光线正通过窗户照在程金锁杂乱的头发上。
程金锁的鼻孔里喷出两道又浓又长的烟来。
亢振刚溜到沟底仔细摸索路上掉下来的东西。
他在一棵小树边找到了“小四川”,发现“小四川”还有一口气时便小心地背回来。
天已经亮了。女人见振刚背回个血肉模糊的人,急忙跳下地。两人慢慢把“小四川”放到炕上。振刚简短地把自己遇到鬼子、有人跳崖、发现“小四川”的经过说了一遍。女人一边听一边吃惊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女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到“小四川”被鬼子折磨成这样,心里既心疼又悲忿。“小四川”呼吸很微弱,女人喂口水,慢慢将“小四川”脸上的血揩净。“小四川”浑身是伤,好多地方衣服与血肉连在一起,女人流着泪用剪刀一块一块把衣服剪下来。亢振刚一直站在旁边,他的心里也受到很大震动,这是条多硬朗的汉子,被鬼子打成这样仍然以死相争!女人的动作尽管很小心很小心,但还是弄疼了躺着的“小四川”。亢振刚瞪一眼女人,“轻点!轻点!”
“小四川”就这样昏昏沉沉躺了二十余天。二十天里亢振刚一刻也没有离开“小四川”。女人熬好小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小四川”嘴里。
“小四川”终于从昏睡中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在阴间还是在人世。他使劲扭过头,想寻找一点帮助恢复记忆的东西。他看见了窗外的阳光,他知道自己又从死神那里回来了。
小伙子终于醒了!亢振刚和女人会心地一笑。女人抹着泪急忙去热饭。“小四川”心里清楚自己是被眼前这对善良的夫妇救过来的,他想说句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看住振刚和女人,眼里慢慢浸上两颗泪珠。亢振刚紧紧抓住“小四川”的手,他鼓励“小四川”坚强起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呢?“小四川”会意地捏捏振刚的手。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小四川”终于能拄着棍子走出洞外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轻轻巧巧地飘落下来。山上山下皆披上了洁白的银装。“小四川”深深吸口新鲜空气。已经多长时间了,没有这么幸福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山坡上风很大。女人出来给“小四川”披上一件皮袄。“小四川”感动地看看这母亲一般关心照顾自己的嫂子。不是嫂子的悉心照料,自己哪能活到今天?
“小四川”眼里又是两行热泪。
七
鬼子又开始杀人了。
聂庄的群众被早早赶到东门外的场子上。天黄黄的。一丝风吹过,人们感到背上阵阵发凉。
白野没想到这个文弱的区委书记竟比“小四川”的骨头还硬,除了谩骂还是谩骂。白野请示多田后决定杀掉这个区委书记。
金书记被捕后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为抗日而死,为民族的解放而死,死得其所!鬼子抓住金书记后对他进行了严刑拷打,让他供出县委的下落。金书记怒目而斥鬼子,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有一点力量,他就不停地斥责日本法西斯!斥责他们的野蛮入侵。
这几天,鬼子停止了拷打。金书记预感到自己大限的日子可能就要到了。
牢房里非常安静。金书记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又是十五了吧,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
金书记的脸上满是鞭痕,衣服也破落不堪。他回忆了来三区的前前后后,他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认清李财主这些人的真面目。一着不慎,全盘皆输!金书记长长叹口气。这就是严酷的战争环境,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疏忽,来不得半点大意,稍有闪失便会造成终身遗憾的恨事。可惜认识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月光静静地射在金书记泪花闪闪的眼睛上。总要有人去闯雷区的,那么自己就是第一个闯雷区的人吧!这些经验教训会给后来的同志们许多启示的。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今天的死也就更有意义和价值了。
金书记擦擦眼睛自嘲地一笑,怎么流泪了,自记事以来还没有流过泪呢。
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么?
金书记认真地回顾起自己二十年来所走过的生命历程。
他出生在遥远的松花江畔,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朝鲜族农民,他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考取了燕京大学。此时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沦陷区里的亲人。他多么盼望强大的中国军队能开赴关外收复失地呀!一年又一年,他等待来的是更多的失望和愤怒。日寇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他毅然决然地投身到抗日救国的洪流当中,辗转几千里来到烽火连天的晋北古城,和古城人民一道英勇地抗击日寇的侵略。
月亮已经西移。生命是多么短暂和美丽。如果说金书记对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他此时最大遗憾就是不能看到胜利的红旗高高飘扬在古城的街头,不能看到我们苦难深重的祖国日益繁荣富强起来。
抗日工作刚刚开始,民族解放路途遥远,但现在只能把自己未竟的事业留给高诚,留给身后的同志们了。想到这里,金书记心情难抑,汹涌的诗情喷薄欲出。他寻找纸笔,但什么也没有。他咬破指尖,在墙壁上奋力疾书:
严刑利诱奈我何,
颔首流泪非丈夫。
中华儿女齐努力,
不驱倭寇誓不休。
鸡叫了头遍,天很快就要亮了。
金书记爬在墙上遥望北方。他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和远在天边的爸爸妈妈说,他希望两位老人在听到他不幸遇难的消息后,不要流泪!人生自古谁无死,儿子为抗日而死死得坦然!死得豪迈!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两位老人,他还没有好好在两位老人面前尽尽孝心!此生看来是不可能了,来生吧,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自己再来好好报效二老的养育之恩!
他还有许多话想和两位哥哥说。请代替小弟多在父母跟前尽点孝心。他希望两个哥哥把侄儿们都培养成保家卫国的坚强战士!
金书记想到最小的妹妹时眼里再次涌上泪花。小妹啊,你是三哥最为疼爱和挂念的人啊。你柔弱多病,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你要坚强地挺起腰杆来呀!大前年的暑假想不到竟是我们兄妹最后的诀别!就把上次给你的水笔当作是三哥送给你新婚的礼物吧!
天慢慢亮了,身后的牢门吱吱钮钮打开,几个五大三粗的鬼子闯进来。
白野精心布置了今天的刑场。院子里是厚厚的积雪,院子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场子中间并排放着寒光闪闪的铡刀。野藤、吉田等大队鬼子围在四周。
一起押上刑场的还有一起被捕的几名自卫队队员。金书记喉咙已喊得有些沙哑,路两旁站着不少群众。金书记一路高喊:
“同胞们!姐妹们!拿起武器,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雪又飘飘落落地下起来。白野喊一通什么大东亚共荣、与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之类的话后,杀人开始了。
几名自卫队员的人头滚落下来。许多群众扭过脸去。
白野最后一次问金书记:
“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金书记怒目而视白野,接着昂首走向鲜血淋漓的铡刀。
永别了,同志们!
永别了,可爱的祖国!
此时狂风骤起,人们闭住眼,不愿看那残不忍睹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