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心思一转,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成婚的事以后再说,不过,你现在……你现在……就先要了我罢……好不好?”还未说完,脸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了。
沐堇秋似饮了呛喉的酒,猛咳了一声,芰荷撞上他红得不成样子的眼色,不觉垂了头,在心里暗啐自己“不要脸”,转首却在他耳畔轻吁:“我怕来不及……”
闭了眼,她只觉他身上的青木香比荷香更怡人,便沿着他下颌一路痴痴然吻了上去。
沐堇秋想要抽身,这种酥麻的感觉却将他身心柔柔罩住,漾出一顷梦幻般的涟漪。他闭了眼,多年儒学所养成的道德感化作唇边喃语:“不要,芰荷,不能……我们还没有……你会后悔的……”
恍惚中,芰荷的唇已覆住他的,他能觉出她轻咬他一口,缥缈之声犹似摇红烛影:“不 ,我不后悔”。
沐堇秋身子一僵,气血瞬间爆涌,直冲脑仁,鼻尖如兰吹气符咒般念念有词,使他再难自持。神驰意迷之间,不自觉的,他便反身将她按下。
沉醉于水月荷香间,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像钱塘八月的潮,直涌而出:“芰荷……芰荷……”
霎时间,他倾身而下,一个气息热得似火,一个身子软得如水,绞缠着彼此的呼吸。
扑通!
沐堇秋正脸红心跳着,蓦地被这舫外的溅水声惊了一跳。睁开眼来,耳畔蛙鸣却更似在寂夜鸣响了警笛。
他悚然一惊,忙从她身上跃起,游目四顾下确定左右无人,才松了口气,忆及方才疯蒙情状,既悔又愧,忙掬了捧塘水洗脸。
待得面冷心静,他才抆了她泫然而出的泪,轻声问:“你在担心什么?永明王都说了,他解除婚约。”
芰荷偎在他怀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没来由的慌。”
她的理由说不出口。
“我们不会分开的!芰荷,就算是有人要分开我们,我也不怕!我不是牛郎,你也不是织女。我有时也在想,何以王母娘娘的一只金簪就能划破他们的缘分,想来还是他们自己太懦弱。可这不是我!你要相信,只要是我沐堇秋认定了的事,我便不会放手!”
“堇秋……”
愧悔之下,芰荷哽咽难语。明明知道他也喜欢自己,难受魅惑,却偏想用这种手段将他留在身边。
卑鄙?可耻?好像有一点。
“听我说……熙儿早给你讲过盈盈的事罢。我想说的是,失去她,我的确……很难过,可我答应过她,我会好好活着……”河汉西流,沐堇秋动心牵意,柔情满蓄,“我也不知道何时对你上心了,也许是因为那次我们在这里谈天,也许是因为我见你说话做事的专注劲,也许是因为你一心只为我好,或许还更早……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你因护我而中箭,当我惹你生气反害得你被歹人掳走,我真的好悔,好悔!我怕我会就此失去你……”
他的泪顺她玉额直流,牵她思忆穿越河汉西流,溯回兴州那可怖的三日三夜。
他曾耿耿难寐,他曾刨尸觅寻,他曾痛心入骨!
芰荷也哭出声来:“堇秋,堇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什么我都不要……”
沐堇秋低首吻她泪睫:“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能光顾着图自己痛快,便辱了你的名节……”
她点点头,偎在他怀里不再言语。
他算是拒绝她了吧?可她却觉得,她和他的距离从来也没这么近,从来也没有……
夏岚岚施施然入得花厅。一袭碧霞罗衬出绰约逸态,浓黛之下是流转的眼波,不过,这眼波落在正低首与芰荷说话的沐堇秋眼里,只换得他礼貌一笑。
夏岚岚虽犯下大错,但因着多年感情,柳絮到底待她至厚,说服沐堇秋后,她也被允许同桌进餐。夏岚岚跨进门来,殷勤招呼各人,最后向芰荷扫了一眼,唇边飘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万俟姑娘好。”
没有那日狭廊里灼人的怨怼,却多了些……
是嘲谑?芰荷品出这滋味,却不明因由,眼下也没有心思多想,只淡淡瞟着一贯冰山脸的沐堇楠满脸喜色,殷勤布菜。
夏岚岚吃鱼不吃皮,他便剥了皮才夹给她。
芰荷望定那桌上的鱼皮,想起沐堇熙说袁一鸣强暴夏岚岚的事儿,将沐堇楠打量了再打量。
沐堇秋见芰荷静得出奇,便给她满舀了一勺蟹黄鱼翅,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芰荷笑了笑,“这桌上珍奇如此多,我该先吃什么呢?”
其实,她想说的是,为何白云庄这么有钱。极尽豪奢的生活,不但让她诧愕,更让她惶惶不安。她忘不了,父亲让她来白云庄的真正目的——他默许她的逃婚,本来是因为,她说,她能帮他。
饭后,几人各自散去。沐堇秋见小妹拉着芰荷咬耳朵,也便自去了书房。芰荷对沐堇熙道:“好,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待她独自一人回贤苑,陡然闻得身后步声细碎,扭回身便碰上笑嘻嘻的夏岚岚。芰荷与她寒暄了两句,便见她掩袖笑谑:“我原以为姐夫不过是喜欢你与姐姐有几分相似,没想到……”
芰荷愠恼之情不上脸色,淡淡道:“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
但见夏岚岚“噗嗤”一笑,凤眼斜乜:“我没想到……原来姐夫也是好色之徒……原来也会被哪些恬不知耻的狐媚子给迷住。只是,真不巧,竟有那小石块抛进了塘水里,害我没看成好戏!”
芰荷噎了噎。她素来脸厚,可这般撇了矜持抛了尊严,却是生平第一次,未想竟被人给看了去!而且……这人还是把自己亲姐姐搞成残疾的罪魁祸首!
夏岚岚见她面上烧出两大块绯色红晕,更是笑不可遏。
不管了,反正也被她看见了,我就是不要脸了,就是狐媚子怎地的?芰荷咬咬牙,冷笑一声:“我和我喜欢的人做什么事好像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就算他是某人的‘姐夫’!倒是有些人不知道是不是见不得人,老躲在角落里,估计是有偷窥癖!”
夏岚岚的脸也腾地烧起来,恨恨瞪她。
二人瞪视半晌,夏岚岚蓦地收了阵势,回身就走。芰荷耸耸肩,觉出几分无聊,只漫步回房,倒床便睡。
清风书斋里,赵宝儿觑着眼前几道菜品,心里发毛。
白灵菇扣鸭掌、豉油乳鸽皇、冰镇芥兰、韭黄螺片、水晶萝卜,没有一道不是昨日里他和金铭轩吃的菜。
东家沐堇秋和掌柜万俟芰荷面上虽挂着笑,却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赵宝儿强自镇定后,笑道:“还是二公子和掌柜的自己吃吧,宝儿这几天胃口不大好啊,稍后出去喝点清粥便是了。”
想起先前快到午膳时辰,沐堇秋便说叫林自新去清酒阁叫些饭菜来,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些不安了。这会儿,赵宝儿只觉汗出如浆,湿了一背。
“宝儿这些日子打理生意,甚是辛苦,还是吃一点吧。”沐堇秋笑道。
“不了,不了,小的身体确是不适。”
“也对啊,这几道清酒阁的菜,赵大哥想必也是时常吃得都腻味了,怪不得胃口不好了。不过,我听说,好像‘吃里扒外’的东西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芰荷凑近了些,璀璨笑颜里却泛出一丝阴诡之色。
赵宝儿讪笑道:“掌柜的这是说的什么话……清酒阁我是去过一两次,但说实话啊,比起我们的眉心楼,他们的厨子还差得远呢。”
昨日赵宝儿到清酒阁,竟蘑菇了一个晌午才回来。这清酒阁是白云庄生意场上的对手金桂堂堂下的一家酒楼。白云庄下数家青楼歌馆不仅以声色作为卖点,更请来名厨鬼手,让进来取乐的人色味俱享,一时抢了不少金桂堂的生意。两家平日里少不了一些矛盾纠葛。
“你少给我打太极,说吧,是谁指使你来害我的?”沐堇秋跷了跷腿,淡淡问道。
话已至此,赵宝儿心知自己早被盯梢,料来抵赖不过,一边连连磕头,一边缓缓道出原委。
原来,赵宝儿因不满沐堇秋让一黄毛丫头做了掌柜,而让他在亲朋面前失了面子,便在金桂堂现任堂主金铭轩的授意下,与广文苑的冯永做了生意,让对方刻意送来被蛀虫蛀坏了的书,来引诱芰荷到邬江去。
“二公子,我说的真是实话,绝无虚言。其他的事我是一概不知啊!金铭轩告诉我,没了万俟姑娘,我便可以做掌柜了……我,我这是被猪油蒙了心啊……我就没想到您也去了邬江……我可没想害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呐!”说完这话,已磕得满头血痕。
沐堇秋扬手示意他不用再谢罪,目光却凌厉起来:“昨日呢?”
这头沐堇秋又是威逼又是安抚,芰荷却独往城郊而去。
胤州城外,微风熏人,绿柳依依,但在绿柳树下却立着两个并不依依的女人。
一双玉臂,半点朱唇,不知被多少人枕过,多少人尝过。芰荷被这妖娆女子冲鼻的脂粉香气一激,不由离她又远了一步。
看她蹙眉,身着锦绣凤裙的青楼女子却又凑近了一些,娇声道:“嗳,姑娘,没办法的,我们这样的女子要是不把自个弄得香气袭人的,那怎么能留得住男人呢?闻香识女人嘛,那人家杨贵妃小时候就服用过‘体身香’的,这种药物啊,连服三日可以口中生香,连服五日身体里就可以散发出香味,服用一个月与之擦身而过,就能……”
“好了,说正题……”芰荷冷声道,心道:这什么人啊,不知道她是不是接下来预备和我谈谈使用香粉的心得体会。唐朗找的这女子媚态入骨,倒与夏岚岚有几分神似,却聒噪若此,让人生厌!
“姑娘,您看,其实我们这行风险也很大的。要是那位公子知道了,只怕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今日我为了来见您,也推掉了几位公子爷,生意也耽搁了不少……”
芰荷锦袖一翻,掷给她一锭元宝。
女子只觉眼前一亮,一边咬着元宝一边媚声道:“您不知道,这位公子看起来可不是好这口的人,若非我在酒里下了迷药,只怕没那么容易引他入瓮。嘿,没想到,一喝酒,他就……”
她笑得花枝乱颤气息难继,还扶住了芰荷的肩膀。芰荷躲苍蝇般闪了去,女子一个趔趄,险些滑一跤,见她目如玄冰,心下一凛,才换了正色:“待到行了鱼水之欢,我见他睡着了,便用水濡了他的面,没有什么发现。”
“你可看仔细了?”芰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我向你保证,他的每根胡子都是真的!其实嘛,我觉得这公子虽然算不上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但也还算一表人才,干嘛要易容呢?”
“这与你无关,毋须多问!”
芰荷心中烦乱已极,转而却想:这难道不好吗?这样的话,躺在坟冢里面的还是袁一鸣,沐堇楠还是沐堇楠,堇秋没有失去自己的哥哥。
不过,我竟以这样下作的方式来试探他,真是……想到这,她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哦,对了!对了!”
这女子咋咋呼呼的,倒把芰荷惊了一惊。她耐着性子道:“还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