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青红在转述时,将那“混蛋”二字说得很是含糊,芰荷当时却笑道:“他就那性子,无妨,你照直说吧,后来呢?”
“后来……”骆青红缓缓道,“后来,唐朗说此事定是……大公子所为,我……我自然与他理论了……”
怀春少女,春意总是上颊的,像是水色胭脂缓缓晕渲,更何况她磊落飒爽,不加掩饰,谁又看不出她对沐堇楠的情意?然而,只要想起那刚烈女子撞剑自刎的那日,芰荷便止不住心内抽搐般的痛切,她绝不能让骆青红知道这个“沐堇楠”的真正身份!
“之后,师父知道,唐朗要护送你去梧州,担心沿途再遇凶舛,便提议送你三人一程。没想到……”骆青红道。
“嗯,没想到桂王爷与曾师傅还是故交。”后来的事芰荷已了解得很清楚
了。
原来,早年,桂王府中曾生出印鉴被盗之事,因疑此人已入京,便请隆京名捕曾镜一道追缉。曾镜果然不负所望。后来,曾镜被姚太傅通缉,桂王知悉此事时,曾镜已被福王保释,不知踪迹。
桂王看重曾镜明,有意留他在梧州领护卫指挥使司,做王府卫兵的首领。曾镜明慨然应了,骆青红这假小子自也跟了过来。因赵由榔让她做芰荷的近侍,二人关系也渐渐地由疏而密。唐朗与曾镜明时常在一处切磋武艺,日前也拜了师,算是骆青红的师弟。
芰荷思绪不知翻覆几回,终于还是被如潮掌声惊回了神识。抬眸一看,骆青红与唐朗二人已然收剑,正被王府卫兵簇拥着问长问短。
芰荷抿唇一哂:她最近可是越来越爱走神了呵!是不是,除了回忆,她便再无别的事可做了呢?她曾不只一次问骆青红,为何师徒俩会护送他们来梧州,更留在了梧州。可惜,骆青红那样的性子,怎会洞悉纤毫,忖度她的心思,如她所愿的说些“二公子到底对你放心不下”这样哄人的话?
芰荷强自丢开忧思,上前笑赞:“好厉害的剑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
骆青红问她何时来的,她如实答道:“先前陪王妃看戏,方才来呢……你俩好歹也是同门,过招却也太狠了,看得我都冷汗直冒。”
“是他不服气的,说是我只不过飞刀与轻功厉害,还都出自于师父!嘿,我便用我独创的剑法与他过招!唐朗,现下里感觉怎么样啊?”她提剑上前,昂然一笑,英爽逼人。
唐朗哼了一声:“师父,您来评判。”
曾镜明朗声大笑:“都一样的好!论辈分,她是你的师姐,不要总是她啊她的。”
唐朗脸上一红,转而瘪嘴道:“的确很厉害,不过啊,再厉害,师姐你都不过是个俗人!”
“此话怎讲?”
“你这剑法是不错,虽只九招,但每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不过……这剑法连个名儿都没有,可还不是俗吗?”
“这也倒是,”骆青红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向芰荷笑道,“这还不容易?取名字的事,就不劳师弟操心了。”
芰荷会意一笑,骆青红高呼一声“看好啰”,旋即蹂身直上,祭出长剑,当下精芒大作,炫亮生辉,皓然在目,映着她梅红衫子,乍一看上去,这可不就是逸翩飞舞的雪天红梅么?
转目间,但见唐朗手指屈于身后,暗自比划,芰荷心内一窒,竟蓦地忆起往日沐堇秋教她习花雨剑法的情形——那时,他白衣胜雪,她紫衫似霞,剑锋幽转,两情依依……
前尘迫近,芰荷似觉出喉头一阵腥甜,忙道:“听好啰!这剑法便叫做‘梅香九式’:‘早梅杳杳’‘ 一树梅开’‘红梅芳信’‘梅樽微吟’‘粉蝶梅魂’‘日暮梅村’‘霜禽栖梅’‘疏影横斜’‘暗香凌寒’!”
骆青红知芰荷素有捷才,猜度这些皆化自诗词,又好听得紧,便笑而纳之,用心记了。
但听身后有人抚掌大笑:“妙啊!”
众人闻言,立时伏了一地,口称郡王万安。
这其间,但有二人并未如仪行礼,一是芰荷,二……便是唐朗。
阖府之人无不知赵由榔疼爱芰荷,她的淡漠姿态倒是可以理解,而唐朗……想起她硬忍着嘴痒没给芰荷讲的事,骆青红不由“哧”的一声笑出声来。
且说当日,沐堇秋逼她辞工,她明白这是因他恼她师父的原因,一时有些郁闷。既然事态无法挽回,她也只求在临走前见沐堇楠一面。不想,她问他为何要偷听时,他只回答说,是想令沐堇秋因情而伤,无心争夺庄主之位的缘故。
骆青红方知他手段卑鄙,尽管她自己不愿承认。
为了他,她竟蠢得把自己师父也搭了进去!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一遍遍对师父说抱歉,也只想令自己心安而已。须知,若非她师父解她于危难,恐怕她还得一辈子与拐卖她的“爹爹”做杂技艺人,餐风露宿呢。
之后,他们便遇上了唐朗一行人。
不料,唐朗并不谢她师徒二人相援之恩,反倒幸灾乐祸,还骂了一些“沐堇秋,你这混蛋”,“沐堇秋,你这薄情寡义的家伙”之类的话,惹她发笑。
唐朗怒发冲冠,拔剑欲刺,转瞬间却只听得她飘至丈远外的声响:“哈,他薄情寡义,你倒是有情有义,可惜人家不稀罕你。”
“骆青红,有种你就给我站着别跑!”
“我又不是男人,我本就没有种,我偏要跑!”
话音未落,飞刀已出,避闪之间,唐朗咬牙接了,恨恨不已。
唐朗此时见骆青红笑得诡异,不知怎的就觉得她分明是笑话他,便剜她一眼,马马虎虎地对赵由榔行了个礼,径自去了。
似如指顷一弹,流光飞逝,转眼已至冬月之初了。
近来雨势滂沱,好似倾了天瓢,用赵由榔的话来说,他被绊住双脚,憋在府中,心上都发霉了,再不天晴,只怕那上面会生出好大一堆蘑菇。这话说得又恶心又有趣,一经永明别院传出,便连对芰荷心存不满的吕心如听了,都憋不住笑意。
抱怨了几日,天总算放晴了,赵由榔高呼一声好,便让芰荷随他出门骑马。
芰荷并不想去,毕竟,王妃马氏曾与她说,郡王爷每日亦有要务要办,还有郡王妃、侧妃要安抚,言语间更涉当年芰荷母亲的温婉贞淑。此话对芰荷来说形同大赦,她便总拿这话来噎赵由榔。
哪知赵由榔死皮赖脸,仍然有事没事的来寻她嬉耍。自月前他说请她给他机会后,他倒无别的表示,可芰荷总担心他在二人独处之时,提出让她难堪的事来,于是,贴身丫鬟珮瑜便成了她最好的挡箭牌。
“我方才大好了,还要练习飞刀和‘梅香九式’呢。”今日很不巧,珮瑜适好为她备置冬衣去了,屋内只余他与她二人。
在赵由榔来之前,她正望着手里的花雨剑出神。当初,沐和将她珍而重之的几样东西京给她捡了来,这其间几乎都是沐堇秋赠她的东西,比如簪子、剑和陶埙。
“慢慢学嘛,剑法随时可以学,”赵由榔凑得近了,话语里颇有些煽惑的意思,“可再过几日,便要下雪啦,还怎么骑马呀?”
她不得不说,其实赵由榔很了解她。她之前在伯父那里学过骑马,因形容尚小,马术难精,一直引为憾事。此时哪里还按捺得住!
冬日的风剥蚀着四野最后一丝生气,举目望去,木叶萧萧,倍增其哀。但对久未出门的人来说,反有种凝肃的美。
芰荷与赵由榔认蹬扳鞍,各乘一骑,缓行漫言,随行侍从极有眼色,只远缀其后。
几行孤雁悲号着掠过天际,倏忽间便缩聚成小点,芰荷见着便来了兴致,笑道:“骑马出西郭,悠悠欲何之……赛马可好?”
“好!先到那边山坳的便是赢家,输了的可怎么说?”
见赵由榔一脸得色,只待扬鞭奋蹄,芰荷爽然一笑:“随便罢,赌什么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一语未毕,赵由榔便即打马飙出,耳闻得芰荷乍呼乍喝,更眉飞色舞,喜形于色。
试马山坳,远岚暗尘,不绝蹄痕。赵由榔本就精于马术,尽管芰荷策马急追,仍将她远抛身后。他勒马回望,得意一笑,正待催马驰奔,陡听身后一声痛呼,心里一急,忙紧夹马腹,往回驱策。
但见芰荷的坐骑疯跑出去,她却委顿在地,只顾揉她双脚,那模样看得赵由榔心上一疼,忙下马去看。大抵是从马上堕下闪了脚,这时已肿得好似馒头,他便忍不住骂她笨。
芰荷声如蚊蚋,闷闷道:“我输了,你看怎么办?”
赵由榔眼珠一转,朗声笑道:“你又没钱,自然只能赌你的身子了。以身相许成不成啊?”
芰荷瞪他一眼,面含薄怒,却听他又笑道:“跟你开玩笑,这次不算……嗯,因为我先行一步,违背了规则。”
听他这般说,她心里方安定几分,赵由榔牵马过来说:“没办法回去了,要不我抱你回去,要不共乘一骥?”
芰荷想了想,摊手给他,借力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