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酒肆筑于山道之上,此时食客满座,后来者都只能坐于酒肆外。骆青红也不在乎,左右一顾,拣了座位撂剑便坐,不待小厮招呼,便道:“一壶女儿红,十斤牛肉,四笼包子!”
唐朗瞪圆了眼,瞠目结舌:“吃……你吃得完么?”
“接下来的三日,沿途都没有酒肆饭庄。”骆青红抬手斟茶,懒得看他。
唐朗“哦”了一声,想起她长年累月在外走镖,算是老马识途,自己乐得听她安排,却也省心,便道:“那我听你的!”
但见她额上滚汗,待要取绢帕给她揩拭,却见她抬袖一拂,更敞了护领歇凉,女子惯有的羞臊半分也无,不由蹙了眉,却在别过头的瞬间,无意瞥见她后颈一道狰狞的伤疤,不觉心惊,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骆青红抚了抚伤疤,那里早已大好了,唯触上去粗粝得有些怕人,她却慨然一笑:“跑江湖的,总也难免罢。没事!”
“这可是颈子上啊!若再深两分……你不怕死的?”想起自己也曾在天工坊前丧命,如今犹存余悸,而她淡看生死,唐朗倒对她倒佩服得紧,便问,“诶,师姐,说说你的英雄事迹嘛……”
“我?”骆青红吞咽包子的动作缓了几分,唐朗分明觑见她眼内一闪而逝的伤情,“我随师父走镖五六年,从未失手,可是……”
“那本……《八阵合变图说》?”唐朗心下一动。
“嗯。当时,我与师兄弟们押镖南上,一路风平浪静,岂知行至荒岭,突然来了群山贼……”骆青红语声幽咽,“就我一人活着,那时,我摸着后颈窝的鲜血醒来,居然连疼痛也不知道……”
唐朗叹道:“师姐,人死不能复生……”明知此话无用,他也唯能如此温慰。
“其实……那群山贼身手利落,手法如出一辙,不似乌合之众,我倒是生了疑,不过大公子咬定那是山贼,我也无法深究……好了,不说了,快吃!”
唐朗皱眉想了想,终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想想这几日没日没夜的赶路,奔逸绝尘,能吃个饱饭也算不易了。如今便好好享用一餐吧!
原来,郡王妃将芰荷的留书与赵由榔看了。他心内焦急,便委托骆青红、唐朗去寻她。二人小议一番,觉得芰荷最有可能去的地方便是晟京。试想,除了因为沐堇秋,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顾脚伤匆匆而别?
二人一路奔晟京而去,这十多日来却无所得,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黄沙道旁,偶有风沙入眼。唐朗食不言,须臾便用完了饭,但见骆青红凝眉道:“我在想,我们挑的可都是最上乘的马,竟还赶不上芰荷,会不会我们弄错方向了?”
“不会的,她定往晟京去了。大概是,她挑的路线不同吧?”
骆青红微嘲道:“你当我荣威镖局的镖师是酒囊饭袋么?”
唐朗也觉她说的在理,便道:“到了晟京,咱总会找到她的。”
话音才落,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却生出了风波。二人被瞿然而起的笑声惊扰,回身一看,便见五人摩拳擦掌,齐刷刷望来的眸光中满是择人欲噬的异彩。
“几位,有事?”唐朗唇角一抽。
“你们便是那白云庄下荣威镖局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先一人拔剑,冷然鄙笑。
“在下骆青红!”骆青红抱拳俏立。
“抓一个赏银百两,兄弟们,还等什么?”那人一声暴喝,五人即合围欲上。
骆青红这才想起这桩事来,有些懊丧自己泄露了身份。当下警铃大作,口中却不忘解释一番。
其中一独眼汉子哼声冷睨:“先前还说你要去晟京呢,岂不是去投诚北钺人?还狡辩!兄弟们,上!”
刀、剑、枪、矛、戟,五人手中兵刃各异,汹汹而来,狠毒悍厉。
唐朗二人心知多说无益,忙悉心应战。
这五人合围而上,攻守兼备,肃气疾吐,双方堪堪战成平手。唐朗剑法古拙如松,横里一荡,震开雪刃;骆青红腾然跃跳,虚晃一招,一记“霜禽栖梅”已然送出,直指持枪汉子脊上天枢穴。
汉子猛一拧身,持刀的汉子趁势截削,若非骆青红撤剑疾闪,只怕手臂也会被削掉半截。饶是如此,臂上已带血花。
唐朗大怒之下,厉吼一声,直袭刀客面门,欲夺他兵器。他招数不多,但招熟力沉,以一当五,捭刀荡扫,倒纵如飞。骆青红飞刀例无虚发,剑势指东打西,搅得五人混沌难辨,腿脚俱受重创。
周遭食客见这阵势,唯恐池鱼之祸,跑的跑,躲的躲,唯听掌柜与小厮大呼小喝,心疼着一桌一椅。
噗!
当先拔剑那人腿上被刺出一簇血浆,他怔了怔,旋即伏跪于地,口呼得罪。其余三人见事难成,亦伏地认输。
骆青红踩了独凳,居高临下地问:“说!你们都抓了多少白云庄的人?”
“回……姑娘……”
“嗯?”
“哦,回姑奶奶的话,”持枪汉子忙忙抢道,“小的们手段不强,一个……一个也没逮着……”
那刀客不屑于同伙人这软骨头样,啐了他一头一脸:“叛国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怕他作甚?”
“我们二公子不是这种人!”骆青红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她虽为沐堇楠效命,但也容不得有人污蔑沐堇秋。
“谁?二公子?沐堇秋?”刀客“哈”的一声大笑,骂道,“那杂种!”
话说芰荷趁珮瑜出门,旋即越墙而走。想起沐堇熙曾笑她是离家出走的惯犯,心内只觉堵得难受。忍痛疾行一时,终于寻来马车,北上晟京,在心内暗誓:定要见沐堇秋一面,哪怕,再见他时,他对她只有恨意!
马车师傅快马加鞭,这二十余日,跑死了三匹马,方才抹着泪将芰荷送至晟京。芰荷寻了住处,沐浴更衣,触着背上疮疤,神思一恍,便过了半日。好生睡了一觉,醒来时但见晟京雪虐风饕,她只在窗前立上片刻,便觉冻得木了。
“坐看深来尺许强,偏于薄暮发寒光。半空舞倦居然懒,一点风来特地忙。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倩谁细橪成汤饼,换却人间烟火肠。”
芰荷低低吟哦,伸出手去,那雪片盈盈落下,倒如手掌大小。她叹了口气,就掌饮下雪水,却不知是心里冷凉是来自于雪水,还是远眺的晟京万象。
昔年,阿尔撒鲁进沈阳,定下西向而攻的策略,并未立即着手修建都城,只在九门里筑了一个简单的“居住之宫”。而在阿尔库践位之后,城垣、城楼、角楼已经重修扩建,过去的四门而今改为八门,分由八旗军据守;城内十字街也变为了外有圆郭内有方城的井字街,现出车毂之形,想是固若金汤。
上下一白,绵亘千里,于晟京的北钺人看来,当是雄丽壮观。可在她这个汉人眼里,只搅得她心绪颠翻,眼内似将沁出血来。
在芰荷看来,北钺侵汉的手段,无非“屠杀”二字。北钺兵侵入晟京,恐穷人穷极而反,大肆杀戮,谓之“杀穷鬼”;两年后,又恐富人不堪压榨而反,又来了个“杀富户”!汉人几被灭族!
芰荷无法想象,这一派皓然天地间,到底掩埋过多少龌龊,她不知,这三百多万晟京百姓的亡魂,会不会时如夜雨吹风,叩敲刽子手的门楹。
堇秋,你……真的在这里么?
或许,我们的距离如今不比那参商之星,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可你,还是不是曾经的你?
芰荷默伫窗前,回肠九曲,寂然无言,堕泪成冰。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烛照下,梳着金绞丝灯笼簪的美人放下剪子,甫一起身,便被悄步而来的男子笼在怀中,他摩着她腰肢,温语道:“在做什么?”
“准备给你做件袍子。”
男子吻她脸颊,却觉冰寒沁人。女子侧首望向天外半月,嘘气成云:“开年了,总要穿新衣的。你看,今儿个天气真好。”
“是啊,”他亦望向冰轮,漫然长吟,“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见她不语,他吻住她耳珠,道:“你知道么?我一直都怕我配不上你,对我来说,你是可求而不可得的!不过,如今,我已是从四品包衣副护军参领了。”
“堇楠!”她回身过来,迎上他深峻的眼。
不过三月时间,沐堇楠已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油亮的脑门,油黑的辫子。
她还记得那日,她看着沐堇秋惨笑而去,她觉得,她的心似乎也随着他去了。他走得那么决绝,听她唤他,亦不回头,孑然一身,片叶不沾!
绛色锦袍,冷冽的风,这是脑海中有关沐堇秋的最后记忆。
夏岚岚还记得,沐堇秋与芰荷两情缱绻,又一次挫伤了她的骄傲。终于有一日,她敲开了沐堇楠的门,问他是不是真想娶她。那时,沐堇楠毫不犹疑坦言相答。她问他为何明知袁一鸣强暴了她,还毫不介意,他的面上倏然掠过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最后笃定地说:“我不介意。”
末了,她凝视于他,傲然带笑:“第一,我要做庄主夫人;第二,帮我寻到袁一鸣那个祸害!”说那话时,她浑然不顾自己翻沸的怒气,会将她娇媚容颜扭曲于追慕者跟前。
之后,夏岚岚在短短数日内,便“欣赏”到了沐堇秋的颓败。可当那个春风得意的男子,如风一般消失在她眼前时,她才发现……她不快乐!
接着,沐堇楠践位不久,殷子皓便带兵来抄白云庄的家。她自是担惊受怕,而沐堇楠却以她几乎陌生的姿态领众造反。
一场血战下来,沐堇楠便带她和大半门人来到了晟京。原来,他早已暗中将白云庄的产业转至晟京,并呈于北钺朝廷,为自己谋了个“锦绣前程”。
夏岚岚还记得那北钺皇帝颁给他的诏书——索绰洛一新,年轻有为,矢忠北钺,特擢为从四品包衣副护军参领,赐城西府邸一座。
她很后悔。因一己私怨,葬送的何止是沐堇秋的幸福?既已受骗,想要弥补已是不能,那便逃罢!可她却逃不过沐堇楠的眼睛,只能屈从于他。
在他强要她的那个夜晚,夏岚岚觉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暴虐,不由便想起那个毁她清白的人。这种感觉让她时时不寒而栗……
此时,索绰洛一新听见夏岚岚唤他“沐堇楠”,不免怫然:“我说了,我现在叫做索绰洛一新!”
“我忘了。”夏岚岚淡笑道。
“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对你施了禁术,让你失了功力?”
“不是。”
“不是?”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人是她夫主,她也不愿看他走上不归之路,可一句“不愿你做一条走狗”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这人早已欲望熏心,如何能听她一劝?再一想,如今自己的名字也上了通缉榜,即便重返国朝,也不见得有活路可走。
索绰洛一新也不愿把气氛搞僵了,便笑说樊文寀要来做客,夏岚岚以身子不适,想要早睡为由推了宴饮。
他也不勉强,宠溺地捏了她面颊,旋即出门。夏岚岚回望自己一身汉人女子爱穿的凤尾裙,怅然若失。
下弦月,难得的皎然。
“别动!”芰荷着一袭夜行衣,在索绰洛府回廊外抓住了个丫鬟。
她打探了数日,才确认前来投诚北钺的白云庄庄主已被赐名为索绰洛一新,并被任命为从四品包衣副护军参领,前不久还刚刚完婚。
乍闻此信,满心凄伤的她蹲在雪地里,任琼花飘零,哭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