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鏖兵繁乱,火光冲天!
沐堇秋一路追踪袁一鸣,有好几次险些跟丢了,但仍及时窥得其影,紧逐而上。
逃命要紧,袁一鸣蹿跳如飞,红着眼的沐堇秋气劲如海,沛然莫御,更何况……他腿力蓦地一滞,试着挣扎一下,却发现竟连胳膊颈项都僵住了,唯有唇角能微动。
隔空点穴,他躲也躲不过。
他本已跑得气息奄奄,再也无力。映着清幽剑光,沐堇秋眸底似燃着冷焰,他胆寒不已,只得垂眸避开这双眼睛,怆然道:“罢了,要我的命,尽管拿去!”
沐堇秋逼上一步,厉声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大哥待你不薄,我自问也对得起你……”
袁一鸣笑道:“我呸!对我好?对我好你怎么不拦着你爹撵我出门?”
“你还好意思说,你强暴了夏岚岚,又勾结北钺,你……”
“沐堇秋!”袁一鸣愤然截断他话,“你不要跟我提岚岚!要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我恨你!”
“恨?”沐堇秋仰天大笑。
这个“大哥”杀了他真正的大哥!这个“大哥”在天下群豪之前陷害他!这个“大哥”处心积虑毁了白云庄!
他们之间,到底谁更恨谁?谁该更恨谁!
“袁一鸣!”沐堇秋遥指晖州城内,只觉抑不住的郁怒似可淹没那座杀气嚣动的围城,“你好!你很好!为了一己之欲,你毁了多少人?我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怎么可以那么狭隘!”
袁一鸣“嗤”的一声笑出来:“我是自私!可你那个沈芰荷也没好到哪里去!沐堇秋,想你英迈出尘,不想竟栽在女人手中!我真为你悲哀!”
“这是我的家事!你罪恶滔天,受死吧!”
家事……
袁一鸣灵机一动,迎着剑光,桀桀怪笑:“好啊!来吧!左右我这张脸也是照着沐堇楠塑的……嗯,你杀了我,在旁人眼中便是弑兄!亏你从小饱读圣贤文章,今日竟也做那不悌不义之事!”
“你……”
这话确实噎着沐堇秋了,话哽在喉,如虹剑气却倏然疾收!
袁一鸣正自得意,忽听背后有人幽幽道:“他不能,我能!”
“岚岚?”袁一鸣心神巨震。
失去她一年有余,遍寻不获,如今竟在此地相遇!不过,她先前说的话……
命运让他过早失去父母眷爱,命运让他失去生平唯一所爱之人,但……命运也让他摇身一变,坐拥繁华,俘获佳人——如今,命运竟是要让他深爱的人来收回这些美好么?
这么想着,眼底不由漾出水汽。
寒凉刀锋抵上他的喉头,似乎再深一分便会深入肌理。一身戎装的夏岚岚慢慢挪身过来,面色晄白,让他想起真正的沐堇楠在死前颊上血色褪尽的模样。
“姐夫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是袁一鸣?”眼前俏媚人儿抖声问着。
袁一鸣见她眼里含泪,身子急颤,干笑一声:“是啊!你都听见了?岚岚,这一年多你到底走哪去了?”
她不答他——她曾深厌的人,竟是她的丈夫!天!
心肠一硬,刀锋又抵进去了几分,对方脖颈上些微渗落的血珠让她快意陡生。
然而,这不够!
恍惚间,她好似一只嗜血的兽,恨不得扑上前去,吮嘬一番,将这个罪首啖噬得一分不剩!
她怒道:“你骗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杀我?我爱你,你却要杀我!”袁一鸣心思百转,凄然一笑,“你别忘了。你已嫁给我了,你杀我,便是弑夫!”
“你这个无赖!”
“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无赖么?我对你的好,你就半分也不记得么?”袁一鸣厉声嘶吼。
哐当!
白刃坠地,夏岚岚气得抱头大叫,怨乱欲狂,沐堇秋怔了怔,上前拉她。
嗖!
绿影遥射而来,“噗”的一声扎向袁一鸣喉头。
鲜血喷涌,溅了这对怨偶一头一脸,夏岚岚呆若木鸡,只觉耳窝内嗡嗡作响,依稀飘来红娘子的声音:“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时间很多吗,岚岚?”
夏岚岚投奔了红娘子。
饶是沐堇秋今日被震得心神冗乱,也立时做出了判断。
这时却不是问话的时候,他望定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再咬咬唇。人真是可笑呵!他明明不是大哥,明明是杀死大哥的凶手,可……为何自己还会为这幅皮囊即将萎谢而难过!
袁一鸣怒睁血染的眸看向红娘子,气息难继:“你……我……我和你……有……有仇么?你……为……为什么……”
红娘子走上前去,好不留情地将那树叶从他颈上抽出,一壁拭着血渍,一壁冷笑道:“只要和我们汉人过不去的,就是我的敌人!这叶子,我还得留着再杀几个北钺狗呢!可别浪费了!”
袁一鸣既惊且怒,眼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蓦地瞥见红娘子身后白髯当风的清癯老者,血眸睁得更圆了:“你!你!你……”
“你认识我?”这老者蹙眉道,近前一步。
“师父?”红娘子侧身搀他,“这贼子领北钺兵进逼晖州,死有余辜。”
“哈……哈哈……死有余辜!到底是谁死有余辜?袁正声!你这个死老头子!你还记得蒙家铁匠铺么?你还记得被你抛下的蒙双双,被你抛下的袁小小么?天哪!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他音色极尖极利,浑似未经驯化的鹰鹘,陡遇仇雠一般,欲将生命中残剩的气力都运于利喙之上。
红娘子竟无端听得凄伤,想起她得知李岩遇害的那天,她那血色浇注淋漓的恨!
难道……这人和师父他……
说完这句,袁一鸣头颅一歪,气绝而亡,圆眸却兀自怒睁着。
蒙双双……袁小小……
老者心跳如鼓,脑内闪过的片段,是有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的……
他奉旨追剿在逃的朝廷钦犯,却偶然发现,那个钦犯的女儿小菱正是救过自己一命的恩人。他来不及将此事告诉夫人蒙双双,也没有理由不救小菱,虽然,那不是因为爱……可当他安顿好了小菱之后,却得知毁宗夷族的噩耗!
这么多年来,他拒绝回忆……当回忆过境,滔天业火便会烧出一片荒芜,兵燹一般,让他痛不欲生。
小菱得知此讯后,愧不敢言,愿嫁他以维系袁家血脉。可是……或者是因为报应,他们终生未能如愿,前些阵子,夫人小菱更死于咳喘之症。
袁正声颤手去探眼前这个恶毒“陌生人”的鼻息,心内万端如絮,冷不丁却被他利齿一口咬住。
沐堇秋倒吸了口气——从来只听说过蛇死之后,蛇头还可咬人,却从未见过眼前场景!到底是怎样的恨意让这缕残魂生出这般疯狂的力道?
到底是一缕残魂,袁正声的手指未被咬伤。沐堇秋帮他抽出手指,将自己所知一一告知。
袁正声听得失神,良久才摇头苦笑道:“报应啊!这真是报应啊!这是我的小小啊,我的小小……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红娘子霎时懵了,提剑上前谢罪:“徒儿不知他是……他是……”她实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将这剑递近。
袁正声推开她的剑,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骤失爱子,陡得残躯,何其惨怆!
沐堇秋、夏岚岚、红娘子都噤声不语,难过得紧,却没想到他是最先冷静下来的人。
风声淌过,多少旧恨在他的倾诉中变成水中微澜。
忆及昔日袁一鸣待她的点滴,夏岚岚眸光呆滞,阖目不语,溟濛中听得沐堇秋叹了一声,将“沐堇楠”的眼皮抹下,黯然道:“先前我想把他的尸体运回去,不过……还是给先生一个念想吧。”
袁正声点点头,沐堇秋叹了口气,问夏岚岚道:“你还好吗?岚岚。”
她一答,他才知当日夏岚岚悄悄潜出晟京,回到大曦境内。她并无去处,只是隐姓埋名,卖艺求生。后来,因缘际会,她遇上了红娘子,便留在了她身边。现在,红娘子来晖州,她也便随了来。他们在路上有些耽搁,竟晚于沐堇秋到达晖州。
夏岚岚一直不想提及往事,红娘子自是不知她与白云庄的渊源。
“对不起,我知道红夫人你与我姐夫有仇,所以……其实我在你身边,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们若相残相害,我……”她话是向着红娘子说的,却匆匆瞥了沐堇秋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去。
红娘子拍拍她软甲以示慰藉,暗叹一句:真是些情痴孽障,他的心里只有他发妻啊!
正如此想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游目四顾道:“芰荷……你夫人呢?”
沐堇秋身子巨震,不觉间便捋起袖子,怔怔看着臂上凌乱齿印,那里似嵌着两人纠扯不清的仇怨……
不过,何为仇?何为怨?若无爱,何来的怨,何来的恨?
他目色怔忪,红娘子有些着急,连声喝道:“你干什么呢?你们不是来寻人的么?寻到了么?现在城里兵荒马乱的,你为何不守着她,她可是怀着孩子的……”
孩子?孩子!
我先前做了什么?
好像打了她?好像推了她?
我在做什么?纵她有千错万错!
“噢!呜!”
红娘子和夏岚岚不明情状,却见沐堇秋嚯嚯怪叫,疯魔一般奔城门而去。红娘子心知师父此时心情不免悒郁,忙道:“师父请暂歇,此间事请交给徒儿吧!”
她忙召了部众蜂拥而去。
夏岚岚原想随去,方才迈步,转首见到沐堇楠的尸体,沉吟道:“先生……”
“或者,他化为蝶,可以更逍遥……你去吧,这里,我来处置。”
夏岚岚行了个晚辈礼,转身拔腿便跑。她没有回头,自然不知,当袁正声将“袁一鸣”的尸骸焚化后,自己也仰首咆哮一声,投入了火海……
芰荷!芰荷!
心内只此一念!沐堇秋仗着轻功绝佳,大步跃跳,但却没那么容易进城。大批北钺兵拥堵门前,手里火把几可灼亮邃幽的夜!
眼前!蹲伏的城池,兽狂的敌寇,还有……他心爱的女人!
杀!
他眸光狠戾,人未至,剑已鸣。在他身后,亦有许多红娘子的部众冲杀过去。
纷乱!
纷乱是削铁如泥的铸剑,纷乱是残肢断臂的蹈舞,纷乱是雷霆之怒的爆裂!
很累!他杀得很累……
轰!
脑里轰鸣起来,脑子似不听使唤。
背后……是盾牌,还是枪戟?
身子遽然偃沉,不可自控。恍惚中,折翼的鸟儿最后的意识,是黢黑的淆乱中回荡的金石之声——我孙可法宁死不降!
轰!一道惊雷劈过。
暴雨唰唰作声,似将天池中的水泽尽数倾泼下来。
雨脚如麻,蚊蝇吸饱了腥浊血液,猝不及防间狼狈撤离,竟有几只扑进了水凼中的沐堇秋鼻中。他气息不畅,猛咳一声,蓦地醒来。
委顿于血海中太久了,他忘了很多很多,这般骤雨疾风只让他出于本能的想躲,他挣着疲乏的身子,却吃惊地发现,他竟没有分毫气力!
为何我在这里?
芰荷呢?啊!芰荷!
他瞪圆了眼环顾四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贮满血水的水凼里,身际尽是汉人、北钺人和丧马的尸堆。此际,城门是紧闭着的,但他却好似听到了城里不绝于耳的呼救声,呼吸到了空气里浓酽的血腥味儿。
不好!城里!芰荷!孩子!
他咬牙死挣,一次次硬着腰板起身,却又一次次颓然摔倒水凼。
好饿……我到底被打晕了几日了?
再次觅寻。
近处有马的头颈,怒睁的眼下蓄满无辜,无辜得让人不忍……
或者,它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用杀戮与争夺来指点浩浩疆泽,锻砺煌煌社稷;它们的理想,无非是与自己的伙伴驰骛而去,浪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