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寿王,赵由枫,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我想回到我的夫婿和孩子身边,他们……他们都需要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不需要你?不准走!不准你再离开我!”
“可是,你最需要的不是我!”
“是!”
“是吗?”芰荷反问道,她正要撞开他铁一般的胳臂,却被他拨过头,狠狠地箍在怀里:“你是我的妻子!谁也别想抢走你!就算是那个孩子也不能!”
芰荷哭道:“那你要我怎么办?要我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赵由枫搂紧她,恨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数万部将跟着我,一心向着我,我能怎么办?到了这样的当头,我们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我现在已是骑虎难下!”
“是,以前我是个很自私的人。若非如此,我和你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所以,我不能再做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了!我有我的恩德要报偿,你也有你的夙愿要实现……我们根本不是……呵,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是要你的天下,还是……还是,要我?”
他默然不语,却用更大的劲力抱住她。芰荷愤然道:“你的部将只能跟着你,才能打天下么?你们赵家一定要你你才能振兴么?难道赵由榔他不姓赵,不是赵家的后人么?沐忘笙当年是怎么想的?或许你不记得了。你记得的,只有沐东洛的遗憾!罢了!赵由枫是吧,我们缘尽于此!”
赵家?大曦?沐忘笙?
陡然间,芰荷的这番话好似醍醐灌顶,登时便给他泼了个淋漓——既然赵允炆已然‘忘笙’,为何我还要痴缠?她说得没有错,我不过是在找借口,我自己还没有死心。其实,我早该明白,匆匆天下,我已无力挽回。纵是我得了天下,又将如何?北钺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能安枕,她跟着我,过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赵由枫突然想起李岩夫妇来。红娘子的愿望是那么简单,但却终究不能实现。这到底该怪谁呢?
呼吸之间,心境豁然开朗起来,他微笑着,温言道:“不要叫我赵由枫,从现在开始,赵由枫与赵允炆一样,已长眠于尘嚣!我是沐堇秋,你的堇秋!”
芰荷随他的目光望去,看见那幅《棹舟戏莲图》。画上,曼丽女子的小舟外,是一碧万顷别样鲜红的荷塘。
但听得沐堇秋轻声念:“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白羽频挥闲士坐,乌纱半坠醉翁眠。游梦挥戈能断日,觉来持管莫窥天……”
她轻颤着,脉脉地看着他,和着他念出最后二句:“堪笑荣华枕中客,对莲余做世外仙。”
二人定下主意,便安稳睡了一晚。
晨起时,沐堇秋为她梳了个狄髻,插上满副头面,附她耳畔,道:“娘子,你真美!”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铜镜中他的脸颜,低低应声。
接下来的事,便是将赵慈懿送回桂王府了,可小郡主却失踪了。
沐堇秋暗道了声不好,便将属下唤来问话。他们都说自己不清楚,但撒谎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沐和。
沐和面色不悦,紧盯着甘弈良和唐家烨,道:“小郡主是我昨晚带回来的,就算谁想要带走,是不是也得问问我?”
昨夜,是他俩负责守卫的,他二人推说出去喝酒,以致小郡主丢失,怎会有人信?
沐堇秋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便将他打算隐退的消息公之于众。果然,在场的十余人面色各异,有难以置信的,有惊疑不定的,也有不动声色的。
甘弈良瞪着眼,上前道:“寿王,这可是绝好的机会。再说,这大曦的江山原就是您的,您真的打算就此放弃?”
唐家烨也连声附和。
沐堇秋道:“这次再遇芰荷,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对不起大家。其实,你们若跟随桂王打江山,复社稷,应该更为合适。恕我以后不能再带领大家了。”
芰荷面含微笑,正与沐堇秋四目相接,却不知甘奕良给唐家烨递了个眼色,陡然扑了过来,将她拽进他怀里,扼住了她颈项。
芰荷被他往后拖了几步,喉头亦勒得发不出声响,但听得沐堇秋连声呵斥,铁拳紧握,欲要冲过来。
甘奕良厉声喝道:“寿王,你若再过来,这小美人就没命了。”
沐堇秋素知甘奕良手段的酷厉——当初也正因如此,他才视之为猛将。他压着怒火,一字一顿地说:“请你放开她!”
甘奕良指着自己的独眼,恨恨地看着芰荷,唾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既已是寿王的妻子,又为何做了赵由榔的侧妃?如今还来勾引寿王,破坏吾等大计!你可知,我这只眼睛为什么会瞎?”
芰荷见他脸上狰狞的线条和他怒睁的独眼,虽不知情,却也明白了几分,垂眸不语。但听沐堇秋歉然道:“是因为护我,你才瞎了一只眼。”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甘奕良哼道,目光视向在旁的唐家烨,“那你又说说看,唐家烨为什么会有一只断手?”
“是因为在向北钺将领萨弼施毒的时候,出了意外,被毒药反噬,所以不得不断臂自保,”沐堇秋歉疚地看着一脸怒色的唐家烨,高声道,“这也算是因为我。”
甘奕良嘲道:“我以为你风流一宵,便把兄弟们都忘了!”
沐堇秋慨然道:“兄弟们的情义,我沐堇秋断断不敢忘怀!”
甘奕良笑道:“很好,既如此,便让我杀了这个女人,免她坏了你的心智,乱了我方军士的分寸。”
甘奕良言毕,唐家烨便扬起了他断肢后续接的铁手,欲要向芰荷抓去。芰荷惊呼一声,便被甘奕良抛给了唐家烨,而甘奕良已然与腾身过来的沐堇秋刀剑相击,战作一处。
场上登时乱成一团——沐堇秋的旧属显然是向着他的,而沐堇秋的新朋却加入了甘奕良的队伍。
甘奕良不是不知沐堇秋的实力,他和唐家烨昨夜见他闭门不出,便知他心意动摇,于是赶紧藏了赵慈懿,以备不虞。
没想到,沐堇秋真的变卦了。
他更没想到的是,沐堇秋对他招招留情。正因如此,这场打斗才算不得恶斗。
芰荷趁唐家烨观战时,也展开了反击。斗了几个回合,她发现,她还可以勉强应付他。她正这样想着,却冷不丁被唐家烨击射来的药丸撞开了唇齿。
她心下大骇,但那颗药丸却劲力未减,一径滑入了她咽喉中。她急得直抠咽喉,几欲呕吐也难如愿。
唐家烨得意已极,大声喝道:“住手!如果寿王你不想她死,就请你住手!”
场上之人先是一怔,旋即收了兵刃,看向唐家烨。
沐堇秋忙搂过喘着粗气汗露涔涔的芰荷,向着他斥道:“唐家烨,我欠你的,算在我头上,你别难为她。算计女人,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唐家烨哼道:“我们四川唐门本就不使什么光明正大的本事,又何来英雄好汉之说?我自然是真小人,但世界上若没有我这种真小人,又还有谁能对付你这种伪君子呢?”
“没错!”甘奕良接话道,“寿王你还记得以前的承诺吗?如今,不过一个小娘们,便搞得你神魂颠倒撒手不干了,我们找谁评理去?你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说得好!”甘奕良这一边的人忙连声喝彩。
沐堇秋自知有愧,诚恳地致歉再三,他们犹不肯听,心中急苦难当,便道:“请你帮她解毒。”
唐家烨傲然不语,鼻孔朝天。慕容泓忍不住上前一步,不想,却被他讥讽道:“哟,我还差点儿忘了,我这跟前还有个慕容神手啊!不过呢,我唐门的毒药独步天下,管你是什么神手,只怕都无可奈何。”
说罢,向芰荷努努嘴:“不信,你就试试!”
慕容泓不置一词,只给她搭脉后,露出遗憾的神情,给她吃了一粒延缓毒性的药。
沐堇秋咬咬唇,蓦地向他跪下,哑声道:“我……求你!”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甘奕良和唐家烨都是齐齐一惊,更不用说沐和等人了。
芰荷忙要去拽沐堇秋,他却不欲起身,反倒拂中她两处大穴,令她昏睡过去。
“你带她先回房间。”沐堇秋对沐和吩咐道。
“公子……”沐和觉他神色有异,不愿离去。
“男人自然有男人的解决办法。去吧!”他微笑着让沐和宽心。
末了,他又补充道:“慢点儿,不然毒气该扩散了。”
沐堇秋的睡房隔得并不远,沐和安置好了芰荷,忙不迭往前厅奔去。还未走近,便听得一片惊呼声,伴着哀哭声,骤响于前厅里。
他飞奔而至,映入眼帘的,是倒在血泊里的,沐堇秋的身体……
十月十四日,桂王赵由榔于昭庆监国,这一日,他收到了沐堇秋赠与他的贺礼——数万精兵良将。
仪礼已毕,他一人回到王府。赵慈懿先前刚沐了香汤,正在王映岚的怀里香甜地安睡。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赵由榔微笑道。
“还好,丽……万俟姑娘给我交待过她的喜好。您放心。”
“嗯,辛苦你了。”赵由榔虽笑望着王映岚,满心的愁绪却都写在脸上。
王映岚放下孩子,拍拍他的手:“她会过得很好的,你放心。”
“嗯。”
“您……在她离开之前,您到底答应了她什么?”
“我答应她……”
赵由榔的目光一时间变得极为深杳……
前日,芰荷抱着赵慈懿回来了。她眼肿如桃,诉说着沐堇秋的付出,和她对他不能割舍的爱。她磕头道:“我希望你原谅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他惨笑道:“我就知道,迟早,他还得把你带走。只是,我竟没想到,那张拜帖上落款的‘寿王’竟然是他。你果然是好眼光,原来你看上的竟然是赵允炆的后人……怪不得你看不上我。”
她垂泪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什么补偿你的。我只是想,我会尽量劝服他们将他们的队伍归附于你。”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在你失忆的这些日子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夫君,有没有把慈懿当做你的孩儿,你的……‘珑儿’?”
“有的,有的,”她哭道,“你们是我的亲人,真的。”
“真的?”
“真的。”她笃定。
“那就够了。”他吁了口气,释然了。
不属于他的,他不能强求,但只要,他能在她心底,留下哪怕一丝痕迹,他也欣慰至极。
“我能不能有个请求?”芰荷缓缓道。
“你说。”
“我希望,日后,在历史上,没有丽妃万俟芰荷和赵允炆后人赵由枫的记载。我想,你能做得到的,是吗?”
他咬咬唇,道:“好。”
她回头。她还想去看看她的“珑儿”,还有,她的旧识——福伯、曾镜明、唐朗、骆青红、顾成安……
她却被他一把抱住了。
她听见他恳切的央求声:“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她看着他,晶亮的眼睛里漾满了水汽。
她没有说话,转瞬,却搂住了他的肩膀。踮脚时,菱唇已凑了上去。她轻轻地说:“谢谢你……好好珍爱你的王妃……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了!”
从记忆里抽回思绪,赵由榔望着他身边的女人,微笑道:“这些都不要紧了,我只知道,以后,我和你,还有孩子,会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和我们的子民,会光复大曦的河山!”
“嗯。”王映岚的手和他手交叠在一起。
未来,必是风雨如磐,遥不可测的,但只要他们亲密相守,默然相依,他们亦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