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比不得京城,京城繁荣,街道宽阔,熙熙攘攘的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卫沨自十二岁离京后,已有五年不曾回来。
这次昭元帝忽然召集藩王回京,其中目的,卫沨已在信上知道得一清二楚。今上只得卫季常一个子嗣,无奈卫季常身体缺陷,与皇位无缘,而今上身体亏损,只得从下面的侄儿之间挑选储君。
堂兄卫渊想必是早早就知道消息了,一个月前就匆匆从豫州赶回京城,在今上跟前大献殷勤。
卫沨倒是不着急,不紧不慢地从晋州回来,时间掐的正好。他骑马走在前面,视线微垂,思索明日与父亲一起进宫的事宜,忽然,一朵折叠素雅的绢花扔过来,正好砸中他的胸口。
卫沨拾起那朵绢花,抬眼,朝对面看去。扔绢花的姑娘脸颊通红,双目含春,羞怯地朝他笑了一下。
卫沨面无微澜,略略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周围的姑娘见他没有动怒,胆子也跟着变大,纷纷把手里的绢花、帕子、香囊往他身上扔去,不一会儿,卫世子就被姑娘们的热情淹没了,招架不住,握紧缰绳,离开了人群,这才消停。
晋王府的宅院还留着,只不过常年没有住人,到处都积了一层灰。清扫完毕,卫沨住进云津斋,里头的摆设仍旧跟以前一样,雪晴、雪竹领着丫鬟们安置行礼,他与父亲卫连坤一同进宫。
昭元帝身体大不如前,穿一袭明黄色冕服,瞧着还算精神,坐在后头龙椅上。
昭元帝把晋王卫连坤叫到跟前,问了一些晋州的水土人情,还有赋税粮食等问题,卫连坤一一回答。
“一眨眼庭舟都长得这般高大了,比你爹还高。”话题忽然落在卫沨身上,昭元帝看着他感慨,语气带着笑意,“听闻你在晋州颇负才名,都传到京城来了。改日有机会一定把你叫到跟前考考,看看那些人是不是夸大其词。”
卫沨垂首,“臣随时恭候。”
分明是语气恭谦、彬彬有礼,硬生生叫人听出了不可一世的自信。昭元帝看着他,忽而轻笑,挥挥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既然回来了,就去皇后那儿看看吧。你跟季常也有许多年不见了,想必有许多话说,朕就不过去了,你们过去吧。”
离开御书房,卫沨又去刘皇后居住的昭阳殿。
出宫时已是傍晚,暮色沉沉,西边一抹昏暗碾压着最后的光晕,太阳落山了。
卫沨翻身上马,走了一段路,恰好遇见总督府的大公子苏祒。
卫沨没去晋州的时候,与苏祒同在三松书院念书,两年同窗,属于君子之交。加之苏祒的母亲与卫沨的母亲是亲姐妹,这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两人多年不见,路上说了几句话,苏祒邀请他去总督府坐一坐。卫沨见天色不早,就婉言拒绝了,只道下回再去。
苏祒便没有勉强,路口与卫沨道别,各自回府。
总督府,正好是学堂下学的时候。苏祒牵马停在门口,看见里面走出几个小姑娘,前面两个说说笑笑,穿着一粉一蓝的马面裙,正是将军府的五堂妹和六堂妹。后面的姑娘稍小一些,上面穿烟粉色的绣金短衫,下面是一条双膝襕马面裙,圆圆的苹果脸,胖乎乎的,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又软又乖。她看见他,牵裙笑盈盈地走到跟前,脆生生道:“大堂哥。”
苏祒翻身下马,含笑道:“幼幼,怎么这么晚才下学?”
苏禧道:“邱夫子今日让我们画一幅画,拖延了一些时间。”
苏祒颔首,见天快黑了,虽然苏将军府与总督府隔的不远,但为了安全起见,他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那边五姑娘苏凌蓉坐上马车,掀起帘子吃吃地笑,“大堂哥,你不知道吧……今日禧姐儿的画被邱夫子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她画的竹子像麦苗,夫子都气坏了。”
苏禧脸色发红,叫了一声“五姐姐”。
苏祒笑笑,不以为意道:“人各有所长,听楚先生说九妹妹的楚辞学得很好。”
苏凌蓉扁了扁嘴,不以为然。夫子那是客套话,禧姐儿楚辞哪里学的好了?还没她学的好呢,她早早就把后面夫子没教过的内容学会了。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苏祒与卫沨又见过几次面。
卫沨为了了解京城时事,时常与苏祒走动。这日苏祒再次邀请卫沨去总督府,他没有拒绝,登门拜访。
见过苏二太爷和俞老太太,苏祒带着卫沨前往自己的院子。没走多远,听见前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猫叫声,细细的,尖尖的,像是求助。苏祒转身往那边走去,就见前面不远处一棵梅树上趴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咪,梅树底下站着一个小姑娘,踮着脚尖,伸长手臂,正在试图把那只猫从树上抱下来。
可惜树枝太高,她身高太矮,够了半天也够不到。
“糖雪球,你跳下来,我接着你……”脆脆濡濡的声音,带着一丝着急紧张。
苏祒见状,笑了笑道:“这是我的九妹妹。想必那猫贪玩,自己爬到树上了。”
说着正要过去解救,刚一举步,那只叫“糖雪球”的猫就忽然弓起了身子,猛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一下子扑到苏禧头上。苏禧猝不及防,被猫带得后退两步,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哀哀地叫了一声。
苏祒赶忙上前,卫沨顿了顿,也跟了上去。
走到跟前,苏禧已经将糖雪球从头上拽了下来,抱在怀里,仰起脸看着来人。圆圆的脸盘,眼睛仿佛浸过水的黑葡萄,白嫩嫩的一团,像上元节吃的元宵团子,一咬开,里面就流淌出甜糯糯的芝麻馅儿。卫沨无端端跟面前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苏禧有些窘迫,赶忙抱着糖雪球从地上站起,叫道:“大堂哥……”
苏祒见她没受伤,这才向她介绍,“幼幼,这位是晋王府世子卫沨,卫庭舟。”
苏禧低着头,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但还是乖乖地叫人:“卫世子。”
卫沨看着她,少顷才彬彬有礼道:“苏姑娘。”
紧接着,那边四姑娘苏凌茵和八姑娘苏凌苒就寻过来了,苏禧匆匆向两人道别,踅身跑开。
卫沨没有逗留多久,见时间不早,就向苏祒告辞离去。
后来,卫沨来总督府的时候,又见过苏禧几次。或是族学下学,或是夫子领着她们到院里画画,苏禧总是在最后面,性子娇憨,笑起来有点像甜甜的芝麻汤圆。
直到有一日,卫世子终于想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来源于何处。
苏禧与苏凌茵、苏凌苒一起坐在亭子里吃点心,眼睛弯弯的,带着满足之色。
当初在明觉寺,有个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块点心,也是这样的神色,边吃糕点,边弯着眼睛满足得蹦蹦跳跳,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明空住持最喜欢的一盆建兰。小丫头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会,小小年纪就知道贿赂人,举着吃了一半、挂满口水的糕点送到他面前,紧张的,讨好的,奶声奶气道:“哥哥,不要说,不好好?”
卫沨微微蹙眉,其一他不喜欢吃甜食,其二他不吃别人剩下的点心,其三么,他原本也没打算打小报告。
于是卫沨只看了面前的小丫头一眼,不顾她期期艾艾的眼神,就大步走开了。
再后来,苏禧的祖父身子中风,苏禧留在家中照顾老太爷,除了家里和族学,几乎不怎么出门。
卫沨去总督府的次数也少了,就没再与她见过面。
翠玉豆糕这段小插曲,他并未放在心上。
再次见面,是两年之后。苏老太爷过寿,卫沨也来了,寿宴进展到一半,他去后院更衣,回来就被人拦在廊下。殷萋萋将手中绣着竹韵常青纹的香囊递给他,低眉敛目,含羞带怯道:“卫世子,这是我绣的香囊,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卫沨静静地站着,什么都没说。
殷萋萋的手举在半空,抬眸看了看他,有些慌乱,“听说前几日是你的生辰,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
“殷姑娘。”卫沨打断她的话,声音清清淡淡,不带一丝情绪。“你经常送别人这种贴身之物吗?”
殷萋萋脸色一变,旋即领悟到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登时又臊又羞,红了眼眶,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卫沨面不改色,抬眸看向对面的银杏树。树后露出一角湖水蓝的衣裳,少顷,苏禧磨磨蹭蹭地从后面走出来,不等他开口,就立即举起双手捂住了眼睛,“我什么都没看见。”
卫沨看着她,没有言语,不知为何,忽然想把她叫到跟前。可惜他尚未开口,后面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见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没跟他打招呼,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转身提着裙子跑开了。
卫沨停顿片刻,举步回到前院,面色与方才无异。
寿宴上,卫沨遇见庆国公府的大公子傅少昀,正是刚才叫住苏禧的人。
傅少昀与苏府走动得勤快,苏老太爷言辞之间似乎颇为中意此人。听说他跟苏九姑娘的关系也不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有一回卫沨从外面办事回来,正是晚上,看见他带着女扮男装的苏禧从翡翠楼出来。翡翠楼的羊肉汤锅十分出名,卫沨骑马从他们面前走过,就听傅少昀说了一句:“下回还带你来你吃……”
他们没有看见卫沨。苏禧连连点头,眼睛在屋檐灯笼的照映下又明又亮,“好呀。”
卫沨本以为苏家会与庆国公府联姻,没想到的是,苏禧最后却与庐阳侯府的厉衍定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