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园子后,苏禧几人便回了前厅。
今日老太太去了明觉寺上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由殷氏待客。殷氏坐在主位,下方的紫檀玫瑰椅中坐着两位妇人,其中穿烟里火夹纱袄的妇人见着苏禧,笑容亲切道:“幼幼,过来让我瞧瞧,一个月不见,似是长高了不少。”
苏禧走到妇人跟前,乖乖顺顺地叫道:“唐夫人。”
这位正是唐晚的母亲,两淮盐运使夫人田氏。
另一个穿绛紫滚边对襟褂子,头戴银点蓝如意步摇簪的妇人放下手里的茶盅,也跟着一笑道:“禧姐儿生得越发标致了,这眉眼这鼻子,同殷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大后定是珠圆玉润、有福气的。”说话的这位是傅仪的母亲梅氏。
梅氏只比殷氏小半个月,这么些年却一直坚持称殷氏为“姐姐”。
梅氏是殷氏母亲的娘家侄女儿,因梅家家道中落,殷氏的母亲瞧着梅氏可怜,便将她接到了殷府居住。梅氏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便是寄人篱下,也没埋没她那一身的傲骨。
殷氏的父亲既然能成为内阁首辅,必是满腹经纶、才华横纵的。是以教出来的女儿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殷氏自幼跟着父亲熟读四书五经,是上京当之无愧的第一才女,又容貌美艳,当时不知有多少世家公子对她仰慕倾心。
梅氏自幼跟殷氏一块儿长大,暗中一直与殷氏较着劲儿。论家境她不如殷氏,论相貌也比不上殷氏,唯一能比的便只有才华。可惜饶是如此,梅氏还是稍逊殷氏一筹。
梅氏被殷氏压了这么多年,如今生了个女儿,总算有一样是能胜过殷氏的,叫她如何不扬眉吐气?殷氏再美再有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她的女儿更优秀?梅氏叹息道:“哪像我们仪姐儿,整日只知道把自己关在书房,没日没夜地看书,有时连饭菜都顾不得吃,倒把自己的身子给饿瘦了。你看,这身上哪儿有几两肉?偏我怎么说她都不听,真教人操心。”话里话外都是炫耀自己闺女的。
傅仪站在她身旁,阻止道:“娘……”
梅氏不停,拍了拍傅仪的手继续道:“依我说,书何时读都可以,可万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累垮了……”
这厢唐夫人停了梅氏的话,却默不作声。只心叹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便是当了庆国公世子夫人,这眼界儿也不见得宽阔多少。
殷氏更是不为所动,垂眸拨了拨墨彩茶盅里的浮叶,微微一笑道:“可不是么,还是身子康健最要紧。我还记得当初梅妹妹为了背书,生生把自己给累倒了,在床上躺了好些时日,最后是父亲延请名医,才将你给救回来的。”
梅氏的脸色立即变了变。她当然记得这回事,彼时殷阁老给两人布置了课业,让她们三日之内背诵《中庸》。殷无瑕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天之内便背诵得七七八八了,而梅氏却更辛苦一些,需要三日不眠不休才能勉强背完。三日之后,梅氏不出意料地病倒了。
如今殷氏提起,无疑是往梅氏活蹦乱跳的心口扎了一针。
一直到庆国公府的人告辞离去,梅氏的脸色都没缓过来。
苏禧站在殷氏身旁,目送梅氏和傅仪坐上马车,正准备往回走,见傅少昀策马朝她这边走了两步。傅少昀骑上马背,益发显得身姿挺拔,他朝苏禧微微一笑,道:“禧表妹,今日的烤麻雀很美味,多谢你的款待。”
这会儿因着殷氏在场,倒是看着挺正经的。
苏禧道:“少昀表哥不必客气。”
傅少昀没再说什么,笑了笑,打马追上了前头庆国公府的马车。
送走庆国公府和唐府的人,殷氏回到秋堂居,换下先前面客的衣裳,穿上一身淡紫色苏绣莲花纹褙子,卸了满头珠翠,让大丫鬟丹雾挽了一个堕马髻,便斜倚在引枕上闭目休息。
苏振从外头回来时,见自家娘子正睡着,便没出声打扰,自己去里间换了衣裳,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织金鸳鸯纹的毯子。只见苏振一个英武伟岸的汉子,轻手轻脚地给殷氏盖上毯子,还没收手,榻上的殷氏便睁开了眼。
苏振笑道:“把你吵醒了。”
殷氏从榻上坐起,其实原本就没睡着,苏振一回来她就听到脚步声了。她道:“今日庆国公府的人来府上了。”
苏振回来时已经听丫头说了,他知道殷氏在指什么,也晓得她因何心情不豫,遂问:“可是梅氏跟你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无非是夸赞仪姐儿的。”梅氏把这女儿当成宝贝,逢人便要说上一两句,并非什么稀罕事。
梅氏当初嫁给庆国公世子傅举时,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梅氏先与傅举有了私通,傅举才将她迎入府中。彼时庆国公和庆国公夫人都不同意梅氏进门,而傅举却被梅氏迷了心窍,非她不娶,与二老抗争了许久,将二老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才以正妻之礼迎入庆国公府。这些年过去,若非看在梅氏生的俩孩子还不错的份儿上,庆国公和庆国公夫人是万不会对梅氏有好脸色的。
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而殷氏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
毕竟当初梅氏住在殷府,许多事都瞒不过去的。
殷氏道:“我瞧着少昀是个不错的,相貌堂堂,进退有礼,又对幼幼颇为上心,倒是不错的良婿人选。”说罢,殷氏可惜地摇了摇头,道:“只是有梅氏那样的母亲,幼幼若真嫁入庆国公府,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女儿十岁了,大燕的姑娘十二、三便可以议亲,是以殷氏考虑这些虽有些早,但也不离谱。
苏振坐在殷氏身旁,握住殷氏的手细细婆娑,宽慰道:“幼幼还小,何必急着考虑这些?我倒想多留她几年,到十八岁上头再让她嫁出去也不迟。”正说着,忽而想起什么,沉沉一笑:“当初岳父大人是否也这么想?女儿越留越显得珍贵,险些将婚期定在你双十那年,可把我急坏了。”
殷氏瞪他一眼,把手抽出,道:“那时是因为咱们两家的婚事都定了,同这哪一样?”
殷氏眉目精致,天生一双桃花眼,美得很有些张扬。尤其此时含嗔带斥的一眼,更是风情万种,仪态万方。三十多岁的女人,容貌仍旧停留在二十几岁,难怪大老爷苏振这么些年,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从未多看过旁人一眼。
彼时殷无瑕同苏振定亲后,委实让一众世家公子伤心加惋惜。伤心的是才女从主名花有主了,惋惜的是要嫁的人竟是个武夫,花容月貌的殷无瑕和高大魁梧的苏振站在一块儿,委实不怎么登对。时人都以为这门婚事糟蹋了殷无瑕,事实上,过日子嘛,个中滋味儿只有殷无瑕自己心里清楚。苏振看似粗糙,然而待她一心一意,这么些年不仅对她呵护备至,更是从未让她受过一丁点委屈。
糙是糙了点儿,但格外有男子汉气魄不是么?
苏振瞧着自家娘子的玉润双颊,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哑着嗓子道:“反正你考虑这些过早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做些别的事……”说着,宽厚温热的手掌放在殷氏腰上。
殷氏美目一圆,声音渐渐低下去:“你这……”
青天白日的。
过了两日,唐晚过来接苏禧出门。
因苏禧提前跟殷氏打好了招呼,是以殷氏并未加以阻拦,只仍旧不放心,便给苏禧另外安排了两个婆子,两个丫鬟和四名仆从。苏禧坐上唐府的黑漆双驾马车,问唐晚:“唐姐姐,咱们先去哪儿?”
唐晚今日着一身蜜合色蜂蝶赶花纹短袄,下配一条石榴裙,很是活泼俏丽。她道:“东大街多是书画铺子,咱们先去那儿看看,我想给二哥买一套笔。”
马车驶出平安巷,往东大街的方向而去。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抵达东大街,唐晚和苏禧戴上帷帽走下马车,一间间书画铺子看了起来。唐晚目光挑剔,只想寻王寿山劳先生制的翠毫笔,可王寿山先生五年前就去了,目前他流传在世的笔少之又少,更别提是一整套翠毫笔了。是以唐晚和苏禧走了一个时辰,几乎逛完了东大街所有书画铺子,仍旧没找到合适的笔。
俩人来到最后一家,唐晚看过掌柜拿来的所有笔后,失望地摇摇头,对苏禧道:“罢了,我看还是送些别的吧。”一边说一边牵着苏禧往外走,却见苏禧不动,定定地看着一旁。唐晚心中一惑,也跟着看去。
那边是伙计向一位穿紫灰绉纱滚边褙子的夫人推售端砚,唐晚看了一眼那砚,上头有翠绿色的像眼睛一般的石眼,是砚中上品,颇为名贵。伙计说得天花乱坠,那妇人细细看了片刻,开口询价,伙计便伸出三个指头。妇人思忖片刻,准备让身后的丫鬟递上银票,苏禧实在有些看不下去,道:“端砚石眼大都细润清晰,而这块砚的石眼却有些模糊,轮廓不明,不知店家可否解释一二?”
伙计和掌柜的脸色一变,纷纷向她看来。
苏禧暗暗庆幸自己此时带着帷帽。
那妇人听闻苏禧的话,果真又仔细看了看龟伏荷叶纹端砚,微微拧起眉心儿,对伙计道:“小兄弟不是说此砚是真品无疑吗?”
伙计连连赔不是,对旁边这位管闲事儿的姑娘又气又恼,然而看对方穿着非富即贵,身后光仆从便跟了七八位,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便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出了书画铺子的门,苏禧和唐晚正欲登上马车,方才的妇人却将她们叫住。
妇人对苏禧道:“多谢姑娘提醒,我才避免买下一块赝品。”
苏禧道:“夫人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不惯此种行为罢了。”一块假砚敢卖三千两银子,这跟明摆着抢有什么区别?
妇人解下腰上的双鹤衔珠纹玉佩,赠予苏禧道:“我姓岑,为答谢姑娘今日恩情,若有何事,姑娘可以拿着这玉佩去西街梨树胡同寻我。”
绣春居的后面便是梨树胡同,听闻那地儿是绣春居的大老板居住的地方。
苏禧拿着玉佩,目送那位夫人坐上马车,才跟唐晚一同离去。
唐晚并未将这一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另外给二哥唐炜挑了一套剔红缠枝莲纹笔具盘,便领着苏禧去附近的御和楼稍作休息。此时距离晌午还有一阵,御和楼内客人不多,唐晚便要了二楼一间临窗的雅间儿,摘下帷帽,点了茶水和几样点心,待小二离开后,她才想起来问苏禧为何懂得识别端砚的石眼。
苏禧也摘了帷帽,道:“我娘的书房便有一块端砚,是前朝康盛年间流传下来的,上头的石眼清晰分明,同那伙计拿的明显不同。”
唐晚恍悟。
不多时小二端上茶水糕点,俩人一面喝茶用点心,一面闲谈,不知不觉便过去半个时辰。唐晚道:“今儿太累了,咱们改日再来看料子吧?走了这么多路,我这两条腿都酸了。”
苏禧这些天每日跑步,是以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唐晚既然这么说了,她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正要走出雅间,街上忽然传来阵阵喧哗,方才还沉寂清静的街道,霎时热闹了起来。苏禧和唐晚对视一眼,好奇地推开了雅间的窗户。
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队马车,马车用上等黄杨木所制,垂着黑色绣金暗纹布帘,一看便知是有身份之人乘坐的马车。
然而引起轰动的,并非是这几辆马车。
而是马车前骑枣红骏马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