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凤于岚转醒。
她一睁眼,便见红绸罗帐罩床边,昏暗的烛光下,氤氲柔和。
一股清淡的香气扑进鼻中,她循着气味望去,但见不远处的桌上立着一鼎香炉,青烟袅袅,是上好的龙涎香。
隐约之中,她还闻见一股清冽的药草气息,带着些许苦涩。
然,最终夺去她目光的,却是桌边那一袭青衫男童。
男童手中端着一个与他脸庞一般大小的瓷碗,而他正在向碗中吹着气,吹得烟气缭绕,在空中盘旋成圈。
透过罗帐,凤于岚痴痴地望着。
时光仿佛倒流回一百多年前,那时他们还都是孩子,没有亲人没有家,唯有二人相依为命。
后来,他们被皇尊选中,带回了慕容山庄。由左右两大护法传授武功,培育成人。
再后来,他们为皇尊效力,替他办事。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久到她与他之间,已隔了百年的光阴……
“阿岚,你醒了?”
苍老却又不失温柔的嗓音传入耳中,拉回了凤于岚的思绪。
她被封锁了全身的穴道,此时根本无法动弹。
蔺珺掀开罗帐,细小的手指探上她的脉门。
而后,便见他勾唇轻笑,快速解开了凤于岚四肢的穴位,“好在毒素抑制地及时,并未侵入心脉。”
凤于岚动了动手指,眼眶中却溢满了泪水。
蔺珺将那瓷碗端了来,柔声开口,“阿岚,来,先将这药喝了。”
凤于岚仍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童颜,不做动弹。
今夜蔺珺的耐性格外的好,他摇头轻笑,伸出一只手臂将凤于岚扶了起来,“你不要命了!为了逞一时之勇,竟然冲破穴位!若我赶去得再晚些,你怕是性命难保!”
虽是责怪的言辞,经由蔺珺之口,却显得那般温柔。
他的容颜未变,嗓音却一年比一年沧桑,可即便如此,凤于岚仍是百听不厌。
蔺珺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勺汤药凑至唇边轻轻吹着,他神情专注,面庞柔和。
凤于岚只觉鼻尖一酸,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温柔的他了!
“怎么哭了?”蔺珺眼底闪过一抹惊异,竟伸手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不要去想别的事情,先将药喝了。你体内的蛊毒十分强悍,若是压制不得当,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凤于岚狠狠点头,一把夺过蔺珺手中的瓷碗,倒头便喝。
今夜的蔺珺太过温柔,她已不敢奢求太多。她更不敢想象,若是蔺珺亲手喂她喝药,她是不是会激动得再度昏死过去!
大碗汤药入腹,凤于岚竟未尝出它的味道,只觉得应当是苦涩的味道。
“阿岚,你告诉我,今日在茶楼,都发生了什么?”蔺珺话锋一转,谈及白日之事。
凤于岚眉头一蹙,竟有些不愿相告。
“可是因为暮云朝?”蔺珺又问。
凤于岚垂眸,算作默认。
蔺珺眼底闪过一抹暗芒,又问,“你的手指,可也是因为她?”
听见“手指”二字,凤于岚一惊,条件反射般地看向手掌。
当看见两根断了截的手指被纱布包裹住时,她身子一颤,脑中晃过那抹粉嘟嘟的影子。
而后,凤于岚死死抓着身上的棉被,眼底涌上了无边无尽的恨意。
蔺珺微微眯眼,声音沉了几分,“阿岚,你可莫要轻举妄动。”
“不!”却听凤于岚一声低呵,她转眸望向蔺珺,眼眶变得通红,“我一定要杀了暮云朝,一定要杀了她!”
凤于岚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阿岚!你听我说!”蔺珺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命她直视着自己,“以你此时的状态,未必打得过她。”
凤于岚怔住,此时透过蔺珺的眸子,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清楚又真切。
半晌后,她终是沉静下来,轻声道,“那女人精明得很,她是如何也不会将解药给我的!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拼上一把。黄泉路上,多个人作陪,我也不至太过凄惨!”
蔺珺轻叹一声,“我可不愿看见你死去。”
凤于岚心头一滞,只觉大脑嗡嗡作响,她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思考能力。
而后,蔺珺又道,“如今左丘、孔舒、孟泽霖三人已齐聚红城,你座下的大半人手可都驻守在红城,一旦被这三人查出端倪,后果将不堪设想。皇尊要抓齐千名至阴童子,若有人暗中阻挠,别说三月,便是半年你也未必能够完成任务!”
凤于岚眉头轻蹙,“可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相信我,你不会死!”蔺珺目光深邃,其内满是真诚,“这两日,城中有墨魂谷的人走动。”
“当真?”凤于岚一喜,眸中有光芒闪烁。
“嗯。”蔺珺重重点头,“我会请人来替你驱蛊,待你体内毒素除尽后,你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去红城!却绝不可伤害暮云朝半分!”
凤于岚的笑意渐渐褪去,她眸色一暗,勾唇苦笑。
原来你今夜这般温柔,不过是为了劝我放过那女人。
阿珺,那女人究竟哪里好?竟会令你这般,不惜一切……
“好。”良久之后,她终是应下。
凤于岚望着自己的手指,细细回想着白日发生的一切。
当时,她险些就要将那小怪物一斩为二,却突有几根银针自窗外飞入,将她的剑刃打偏了去,这才叫那小怪物逃得一命。
而后她便瘫软在地,昏厥的前一刻,她透过窗子,隐约看见一抹仙风道骨的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那个人,究竟是谁?
入夜。
暮云朝裹着貂裘长袍,仰头望着夜空。
耳畔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赵阚终于赶来河边。
却是开口便问,“暮姑娘,你可有受伤?”
暮云朝挑眉,“赵阚,你此言何意?”
“属下不敢欺瞒主子,”赵阚蓦然拱手,垂眸道,“今日我去了城外,请各位兄弟们出手相助,他们始终守在茶楼外,一旦有任何异动,他们会随时出手!”
暮云朝轻轻点头,“手下若有人才,千万不可浪费了。之后会有很多事情交由你去办,分身乏术时,便要充分利用一切资源!”
“是!属下当谨记于心!”
“今日查得如何?”
“曲阳城中共有十三户人家被掳走了孩子,官府却将此事强行压制,不允许百姓们喊屈叫冤。”面具下的双眸暗了几分,赵阚如实禀报着,“听闻官府衙役悄声言论,此事寰沣国的皇帝尚且知情,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贼人作恶,半点不为所动!”
“昏君!”暮云朝眼底尽是鄙夷,难怪凤于岚的主子不愿直接夺了寰沣国的江山,与这般昏庸之辈较量,实在无趣极了。
“姑娘,我还打探到一件要事。”
“快说。”
“那帮贼人的主力据点,在红城!”
溪水潺潺流淌,暮云朝默然点头,在心下盘算着。
“红城?”却突然,坐在河边的陆信猛然起身,惊呼出声。
暮云朝挑眉,“怎么?你知道红城?”
陆信却是神色大变,一双眸子似是充了血,他双拳紧握,眼底竟满是恨意,“那里是我的家乡,我怎会不知!”
此言一出,暮云朝和赵阚齐齐一惊。
反倒默立在一旁的月儿,却连眉梢都未曾动弹半分。
“暮姑娘,”陆信强行压制着心底的激动,颤声问道,“我们何时动身去红城?”
望着陆信那双蕴含着深刻仇恨的眸子,暮云朝心头一颤,沉声道,“即刻动身。”
“好!”陆信一口应下。
“可是皇上还未归来,我们……”赵阚眉头轻蹙,道。
“不必等他。”暮云朝眸光一转,抬脚便走,“给他留下记号,我们先行一步。”
红城位于寰沣国中部,土地肥沃,地域辽阔,资源丰沛,是座富饶之城。
抵达红城之时,已是七日后。
城中百姓生活顺遂,人流不息。
一路上,陆信始终在隐忍着什么,那股情绪在进入城门之时,升华到了极致。
城门的守卫各个人高马大,却是凶神恶煞\仗势欺人之辈。
来往人群,无论男女老少,皆要严格盘查一番。
陆信眼眶通红,他恶狠狠地瞪着守卫们,掩在袖中的双拳捏得咯咯作响。
“你看什么看!”一守卫不满陆信这般放肆的目光,竟拔剑而出,剑尖相对,泛着森森寒光。
陆信眉眼一戾,心底怒意滔天。
他正欲抬手动作,却被暮云朝一把拽住。
“我们是来办事的,莫要轻举妄动!若是暴露了身份,亦或被贼人盯上,可就麻烦了。”耳底响起暮云朝的传音,陆信深吸一口气,终是作罢。
他对着守卫微微拂身,以表歉意。
守卫终是收回了剑,却大骂出口,“小白脸一个,竟也敢与本大爷叫嚣,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信垂眸,上下牙床紧咬,却是硬着头皮进了城。
而他眼底的恨意,却是只增不减。
见陆信这副模样,暮云朝眉头一蹙,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初入红城,这城中情势她尚且不知,如今陆信却是个不安定的因子,若他无法平定心绪,怕是会招来祸端。